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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四年，邺城，十月落了第一场雪，并非到了凛冬时节，却因火盆燃的及其微弱而寒气沁骨，燕国名将慕容垂此时正当四十出头的年岁，着齐膝大袖衣，外披黑色披裳，鲜卑多是白虏，因而高鼻阔目，面容坚毅，未加打理的发髻，稍显凌/乱。
他的步子极沉，眉头紧锁面带急色，与此截然相反的便是围在火盆旁的男子，一身汉人的装扮，十七八的样子，身着粗布棉衣，手指冻得发红，拿着铁钳子往火盆里加炭火，面容清秀，一双并不算是夺目的眸子里藏着淡然，透过波澜不惊的眼眸是聪慧与睿智，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并非是个男子，而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即便穿着宽厚的棉袍，也难掩她女子瘦弱的身材。
樊姃一直在摆弄着炭火，却又怎么也燃不旺，反而伸出衣袖的手快要冻得麻木了，索性把铁钳子扔在了一边，缩回到了棉衣里，揣着袖子将整个身子埋在棉衣里，并不明亮的烛光将慕容垂的身子拉的斜长又婆娑，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冰冻了大地，掩盖了所有的生机，她只能听见慕容垂沉重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又推门而进一个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有着和慕容垂相似的轮廓，身材高大，他这一进来，刚刚有点燃势的火盆又灭了下去，北风夹杂着如盐的细雪卷进了屋内，落到她的鼻尖，带着丝丝的凉意，随即融化的无影踪。
此人正是慕容垂的长子慕容令，慕容令关上门，眼里的急色更甚于老将慕容垂，道“父亲面有忧色，想必是当今陛下无能，慕容评忌惮父亲的功劳，对您起了猜忌。”
慕容垂几日前便得到慕容评想要暗中除去他的消息，却佯装不知，几月前慕容垂刚刚在枋头大败桓温，却没想回来便受慕容评的嫉恨，道“我们竭命为燕抵抗强敌本是为了保护国家，回来后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你既然明白，就说说该怎么办。”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自古的道理，功高盖主就是这般下场，朝堂便是如此薄凉。
慕容令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学慕容吐谷浑以打猎为由逃到龙城。”
慕容垂一向喜欢他这个长子，谨慎起见也只告诉了慕容令一人，慕容垂皱眉，转身看向身后坐在炭火旁一言不发樊姃，只见她依旧是面色平缓，眉眼间略带笑意，慕容垂皱眉问道“你如何想？”
慕容垂自然是和慕容评打不起的，除非他要学曹操那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偏偏晚了一步，挟天子的那人成了慕容评，慕容评是个小人，迟早会毁了燕国的基业，樊姃眼睑微动，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倚在墙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军能逃到哪里去。”
慕容垂还没有说话，只听慕容令厉声道“那是你们汉人的话。”慕容垂知道慕容令因樊姃是个汉人又是个年轻女子，一向不屑于她，但此次却没有制止慕容令的意思，毕竟他现在除了逃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樊姃穿着厚重的衣服，缓缓的起身，缓步到慕容垂的身前轻声问道“将军就算逃到龙城又能如何？”
慕容垂是名将，会排兵布阵会血战沙场，能比的上用兵如神的韩信，然而这些朝堂的尔虞我诈之事他却无力应对，见慕容垂不做声，樊姃缓缓道“将军逃到了龙城势必就要接受慕容评安插的一切罪名，除非秣兵历马一举杀回邺城，可将军此番刚刚与桓温在枋头大战，损兵折将，说难听点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暂时勉强守住一个小小的龙城，迟早也会被燕军攻破，就更不要提此去龙城路途遥远，若是半路出了事定是束手无策。”
她见慕容垂全然听了进去，此中的利弊她也不必明说，慕容垂面色一变，眼里多了几分的敬意道“那该如何。”
樊姃笑道“逃还是要逃，但不能在燕国的国土里逃。”
慕容垂琢磨不透她话里的意思。
樊姃道“去秦国。”
仅仅是三个字，不光是慕容令，就是慕容垂也面色大变，只听慕容令厉色道“秦国与大燕连年征战，我父亲杀了多少秦人，举国上下无不想除之而后快，去秦国和去送人头有什么区别。”
樊姃摇头道“逃去龙城是死，逃去秦国则生，苻坚是什么人，夺了苻生的皇位却不忍对苻生的亲弟弟斩草除根，其忠厚，自晋以来唯一人耳。将军此去秦国，非但无性命之忧，反而会拜官封侯。”
慕容垂面有犹豫，动了心思。
樊姃道“将军若是真去了秦国，只需担心一人，便是王猛。”
“此话怎讲。”
樊姃看着鞋上的尘土道“王猛是当今一等一的谋略家，自然不会放任苻坚养虎为患，论治国，王猛是王佐之才，论心机计谋，王猛也是狠毒阴辣，苻坚容得了将军，王猛却容不得。”
樊姃自小生在秦国由王猛教大，其狠辣她最是清楚，虽师出王猛，却不及他一半。
慕容令一向有勇无谋，听了这番话道“那不还是死。”
樊姃却只是笑笑并不与他争辩，言尽于此，讲明了其中的利弊，龙城亦或是秦国便由慕容垂自己思量，不管陛下待他如何，慕容垂毕竟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樊姃说的句句在理，可他也不愿奔赴敌国，
樊姃只是浅笑，合袖告别“天下之大，来日必会再次相见。”，想必慕容垂是不会去秦国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话自乱世以来无不被奉为真理。
慕容垂见她有告别之意，深知此去便是遥遥无期，生死难料道“先生珍重。”
慕容垂极少以先生尊称她，樊姃颔首示意，以汉人之礼退出门外。风雪渗尽了她的衣口，她裹紧了几分，匆匆往皇城走去。
即便邺城是燕国的都城，在战争屠杀各色政权更迭的洗礼后不比他处繁华，与曾经盛极一时的汉代长安相比更是有着天壤之别，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几家燃着烛灯，身着官服的官兵，推着木车，上面堆着冻死饿死的人，多是老人和稚子，这乱世便是如此，能保住性命有一隅之地尚且不易，又谈何国泰民安。
这燕国怕是要亡了。
官兵漏在外面的手已经生了冻疮，并不厚实的衣服挡不住凛冽的寒风，用鲜卑语在小声咒骂着。她只能自保，无暇顾及他人，也不愿多看图生悲伤，匆匆的赶回了皇宫。
可足浑氏是先帝慕容俊的皇后，当年樊姃同父亲被秦国吕婆楼陷害，王猛身为她师却袖手旁观，任由她父亲含冤而死，为躲避吕婆楼的追捕，她们母女一路逃到了燕国境内，临死之际被在外祈福的可足浑氏相救。
先帝宾天后，可足浑虽受慕容评蛊惑，处处针对于慕容垂，可于她母女有恩，又待她极好，若非可足浑氏，她们母女便早被吕婆楼捉去，极尽折磨，虽然活了下来，她也不过是苟且偷生，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她大仇未报，她更不甘心，虽然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可既然王猛吕婆楼要辅佐秦帝夺得天下，那她偏偏要逆他而行灭了秦国，只是无论是慕容评还是当今陛下都非是最好的人选，从来不是乱世造就枭雄，而是枭雄统领乱世，她必要择良木而栖，放眼望去，中原境内，唯有慕容垂有和秦国苻坚一较高下的能力，她要收敛锋芒等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刻。
回到宫里，她先是回到房间换上宫女的衣物，再到了可足浑氏的宫殿，这几年来，可足浑氏变得越发的喜怒无常，也是因为她出身卑贱，先帝死后，朝中的贵族处处针对于可足浑，使得可足浑不得不与慕容评狼狈为奸，虽是如此可足浑对待子女确实极尽关爱的。
樊姃进了宫殿，先是在外屋净手退去了身上的凉气，再取过宫女手中的热羹进了内殿，内殿里炭火燃的及好，灯火通明，地上铺着精美厚毛毯，四周悬挂着绫罗绸缎。
可足浑氏着一身锦衣，面上是精致的妆容，头上插着精美的金步摇，如玉的手端着晚膳，正哄着她的小儿子吃东西。
那孩子不过十一岁，着这一身淡紫色的华服，衣领袖口绣着精美的纹路，他的发不是黑色，在烛光下泛着微微的黄，轻轻的冠起，叩着金冠上面镶着红宝石，额前些许微微的碎发像是小小的绒毛，肤色白皙，面如凝脂，脸颊优美的轮廓在烛光下更加的柔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叶剪秋瞳，却又带着些许孩子的稚气，如黑曜石般夺目敛尽了光芒，浓密的睫毛仿若小小的羽翼，透出一小片阴影，尚且没有长成的鼻子带着高挺的样子，薄唇轻抿，俨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是可足浑的小儿子慕容冲，现在不过十一岁已是这般夺目的美貌，若是长大了定然会让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黯然失色，也难怪可足浑这么喜爱她的这个小儿子。
樊姃在宫里生活了四年，比起其他宫女，可足浑更信任她，也不询问樊姃去了哪里，放下手里的吃食淡淡的吩咐道“你来照顾冲儿。”随即起身靠在软塌上休息。
樊姃取过手里的羹汤，轻舀了舀，却没看他也没有立刻喂他的意思，浅笑着问道“是谁又惹的我们殿下不高兴了。”
他眼眸微动，还是一副赌气的样子，像大人一样道“我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在。”
她那时应该是在慕容垂的府上，抬眼看他依旧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还鼓起嘴像一个可爱的白面娃娃，不禁轻笑了一下。他本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她竟然还敢笑，冷着脸声音里竟然有几分戾气道“你真是不知死活。”
她立刻收起了笑意，装作一脸愧疚的样子，正襟危坐委屈道“是樊姃不好，任由殿下责罚。”
他还是太过年幼，以为樊姃是很认真的认错，又扬起笑脸眼里带着亮亮的神采道“那就原谅你好了。”在软垫上不安分的动了动又道“你上回给我讲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樊姃微微思索问道“奴婢讲到哪里了？”
他脸上又有了一丝怒意，不耐烦道“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小小的年纪已经是这么喜怒无常，她想磨去些他的戾气，思忖着应该给他换些温和的故事讲，不能再讲什么鸿门宴之类的了，顺势舀过一勺羹汤道“殿下吃完，奴婢就给您慢慢讲。”他这才有了一丝乖巧的样子，一勺勺任由她喂。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旧文，请勿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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