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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故人回銮 ...

  •   怀德殿一缕沉香袅袅升起,殿内人等皆是躬身闭气,只那人一派大方,嗓音清朗:“西关闭塞,入京时才知先帝已驾崩两年,还望帝上恕罪。”
      壑渊帝似笑非笑,盯着殿中行礼的那人道:“原是朕望你一心平乱,便未与你传信。倒是你,从西关回来车马劳顿风尘仆仆,不先回府歇息几日么?”
      “瑾之不敢耽搁,即刻进宫来问帝上安。”
      壑渊道:“你只与朕这般装腔,谁不知你是急着来看九歌的。”
      淮瑾之白玉的面上浮起一层薄红,忙低下头:“帝上明鉴,臣不敢。”
      壑渊见他如此形容,便也不欲多说,只传令道:“去请帝姬,此处有故人叙旧。”
      眼下虽是暮春,九歌来时仍裹了件白狐毛领的大氅,淮瑾之见过礼后,远远地问:“不过是三年未见,殿下怎的如此消瘦了?竟还这般怕起冷来?”
      九歌弯眸一笑:“好一个‘不过是三年未见’,你也知一去西关三载,全然是不记得我了。”
      那时正是宗兴十六年冬,戎人作乱,淮瑾之觐见卿鸿帝,自请带兵平定西关。一去三载,边关风霜磨砺少年郎,连大宗朝圣主更迭也未回京。
      淮瑾之见她笑得勉强,心有不忍道:“殿下……还在因先帝驾崩难过吗?”
      九歌心念百转,强忍着泪笑了笑:“是,我的确是为母皇伤心至此。”
      壑渊在一旁面无表情看过来,她立刻将袍袖笼了笼,怕淮瑾见到自己手腕的伤疤,一时动作后,竟是兴味索然,不再言语。
      她来时,看过壑渊的亲笔手信,上书三字:“毋多言。”
      殿内沉默了良久,只听得更漏声声,将长久的时间割裂成须臾。
      淮瑾之将宫侍奉上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涩然开了口:“殿下,要多保重才是……”
      九歌不及答话,壑渊已开口道:“瑾之平乱凯旋,尽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
      泪墨洒为书,兀然空一身。
      殿内沉寂许久,紫金莲枝纹暖炉里的乌金沉香炭烧得哔剥一声,九歌定定去看那人,终是叹了一口气:“瑾之,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他浑身一颤,琉璃一般的漆黑双瞳流转了片刻光华,又沉沉黯了下去。
      在西关起乱的那一年,尚书令淮呈礼之子淮瑾之殿试登榜,获卿鸿帝亲赐状元府,文质彬彬的清秀状元郎朱衣蟒带金冠玉帛,跪在怀德殿里领旨,卿鸿帝问他还可要其他什么封赏,状元郎道:“微臣斗胆,求娶帝姬。”
      淮瑾之自宗兴十三年秋便入宫做皇子伴读,与九歌又是自小玩大,早已倾慕许久。
      可九歌垂泪涟涟,说宁愿去妙音阁做个姑子了却余生也不会嫁给旁人,卿鸿帝自然是不知她心有所属,只当她不喜淮瑾之,淮瑾之本是暗慕九歌多年,此次登榜沐皇恩,求娶帝姬本是志得意满,却未料竟落得如此形容。
      卿鸿帝婉拒淮家求娶帝姬的事情,满城皆知。
      人人都道他堂堂尚书令府的公子,纵使登榜金科状元,也吓得帝姬要做姑子。
      登科魁首状元郎于府中消沉数月,正遇西关戎人作乱,便与卿鸿帝请旨,加封文武大将军,一骑绝尘直奔西关。
      出征那日,天色灰蒙。卿鸿帝端坐在怀德殿为他赐御酒,肃然着眉目,只说道:“瑾之,你与九歌一齐长大,她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若她想嫁,朕绝不会拂了你淮家的意。”
      他便懂了。
      与壑渊伴读时,他也曾习过兵法剑术,后来征战沙场,自觉在世间了无牵挂,但求一死,行兵打仗每每冲在前锋屡建战功。他也曾身负重伤性命堪虞,走过无数次鬼门关,却是忆起九歌素日里的身形容貌,又不甘心地熬了过来。
      九歌说了这声对不住,淮瑾之只觉心中辗转,油煎火烹,千回百转后又化作一腔无悔,他却不能抬眼去看她,怕忍不住心中委屈哀苦,只得垂眉笑了笑,道:“我的命,都是殿下给的。”
      他的话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九歌一直看着他,他却迟迟不抬起头来,九歌见他如此,又思及自己一般光景,只觉得不过短短数载,却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若是还能回得去,若还能回得去……
      许多念头一时间纷涌而上,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心头,她气血本就郁结,喉间一股腥甜抑制不住,竟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闭眼前似有人影疾步行来,与她说了一些话也听不真切,眼前只是晃着淮瑾之当年跪在怀德殿求娶自己的细碎倒影,她伸手要去抓,却又白茫茫地化作了一团雾气。
      耳边似是有人唤着她,唤得那样急,像是儿时趁合欢姑姑睡熟了偷偷溜出殿外去见壑渊,后头有宫侍寻来,诚惶诚恐地唤着“殿下”,一声比一声更急。
      她想去答,却累得张不开嘴了,这一场生离死别悲惨壮烈的梦,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醒来。
      像是过了极久极久,听得那人道。
      “瑾之,你先出宫回府去。”
      “帝上……”
      “她不能再多见你。”
      又是极久之后,有太医言道。
      “心口本就受了重创,而后并未将养好,现□□元受损颇多,帝上,这是命悬一线的机会,若是救,帝姬能勉强活过来,若是不救,也就这么死了。”
      九歌神志混沌,隐隐听得一些哭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雾,模糊得不真切。
      那太医说的一番话里,她只听清一个“死”字,此刻被痛感牵引着有几分清醒,又听见那太医道:“帝姬此刻吃痛,快,拿曼陀罗来!”
      浅黄色锦帛被罩上绣着双生粉荷,她孱弱细白的手腕露出锦被外,衬出触目惊心的灰褐色伤疤。
      鼻端隐约是曼陀罗的迷醉气息,九歌记得壑渊刚进宫时,卿鸿帝每日都要与他试剑,次次比完,他都是带着一身的伤,卿鸿帝便差太医局送曼陀罗药酒来,一筐筐地抬到壑渊的景阳宫。
      药酒的色泽棕亮透彻,倒在白釉青瓷的蓝底碗,漂起曼陀罗的花瓣。
      壑渊仰头喝下,眉头都不皱,九歌坐在他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壑渊拿莹润的指尖拭干嘴角的酒滴,又勾唇笑了笑,将指尖递到九歌嘴边:“你尝尝?”
      九歌扭过头去,像猫儿哼了声:“母皇说了,这是你一个人喝的,我才不尝。”
      壑渊的眉眼锋利,在九歌面前却温柔得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那好,我可要喝完了,往后你就是想喝,哥哥也不给你了啊。”
      那样的笑,那样的眼神,九歌快要忘却了,可在这满室的香息中,一腔温情如浪潮涌进心底,饶是她尽力要忍住眼角的那滴泪,也是半点都没有办法。
      “殿下。”耳侧有人急急宽慰,“别哭,不疼了。”
      现下她的神思已是飘到从前,有人往她嘴里喂汤药,苦不堪言的滋味倒不算什么,只是曼陀罗的量不够,她太疼了,终于是受不住,饱满晶亮的泪一颗一颗垂下来,隐进鬓角,面色愈显苍白。
      殿内的烛火哔剥作响,九歌还是冷得颤起来,牙关不住地战栗,已有宫人搬进七八个半人高的暖炉,一时间众人只觉得身热难耐,可九歌还是丝毫未有好转。
      壑渊立于榻前,低头去看她。她本是肤色白皙,此时的沉寂睡颜更似一卷水墨,黑的是她的眉她的发,其余的全是白,壑渊一眼看过去,她的呼吸若有似无,人被锦被裹住,似要在这雕笼一般的菁华殿里,永远没了生机。
      病榻边没有旁人敢言语,只有太医局的陈允章与其余几位老太医低声商量如何用药。
      他伸手去拭她的泪和汗,却见九歌唇角翕动似在言语,他凝神去听,九歌细微的喘息透着痛意,声如蚊蚋,他即便拼命凝住心神也听得并不真切,情不自禁凑近了些,却听见她低低的声音:“疼……”
      他硬冷惯了的心似乎被一只大手狠狠一抓,血肉淋漓,他不由得重重攥紧手侧的被衾,又听见她细微的哭:“母皇,我疼……”
      像是过了极久,他全身都未有动弹,如同回到从前幽州的时候,他的父亲晃悠悠自挂悬梁,怀中的是一具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躯干,屋外是一团漆黑的雨夜,他心里痛极,想放声大哭,喉头却似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连气都喘不过来。
      床侧的合欢不住拭泪,听见九歌的话蹙眉一瞬,转而低声去哄:“过会儿就不疼了,乖。”
      那样温柔的语气,九歌已是多年未有听过,她鼻尖微涩,攒够了一丝力气,神思模糊勉强睁开眼去瞧,烛影正正投在那如刀刻般峻冷的侧颜上,却是看不真切。
      那草药气味尚在口中,苦意如烈火灼烧,她只是气若游丝,微睁了眼定定望着他,泪如雨落:“哥哥……”
      壑渊为她拭汗的手有一瞬的顿住,她泪眼模糊:“原来你没有杀了我……”
      合欢在旁忍不住哭出声:“殿下,已是庆历二年了。”
      她的泪却止不住:“那为何……我的手这样疼……”
      壑渊将她的手腕覆住,温热的掌心熨帖着她冰寒彻骨的肌肤,又见她嘴唇微微翕动:“原来是庆历二年了……我还以为……是宗兴十八年……”
      烛火映在他沉若幽涧的双眸里明灭一瞬,迅疾黯下去。
      他杀她母皇夺她帝位,是宗兴十八年。
      他挑断她手筋害她形如废人,是宗兴十八年。
      他教她平生第一次尝尽世间悲痛,仍是宗兴十八年。
      她原生在繁花似锦的三月阳春日,他却教她余下半生都浸在了霜风冷雨里。
      壑渊低头去看她,纸片一般苍白的人被明黄色锦被裹得极紧,连气息都微弱得听不见,犹如晚春时被疾风骤雨催打后的西府海棠花,还未开,却先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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