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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台柳 ...

  •   他快要死了。
      僵直地望着天空,暮色如墨,唯有几点星光刺破天幕,孤独而零碎。
      刚才的那支暗器已经穿透了他的右肋,每一次喘息就勾起肺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可他仍大口地呼吸着,怕一旦停顿,就要与这个世界永别了。
      伤口有些酥麻,整个身体丝毫不能动弹,他想,刚才所中的暗器里一定有涂有麻药。
      可惜对方不够狠,如果用剧毒,现在死的就换成他了。可目前的状况也没好到哪里,几乎是同归于尽。
      他想放声大笑,一张口,却只能听到自己痛苦的呻吟。
      天气太过寒冷,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模糊的眼里看到口中白雾升腾。神志却很冷静,他静静地聆听,巷子里除了他,还有几具尸体,他怀疑其中会不会还有活口——干杀手四年多了,他曾遇到过三次伪装尸体的反扑,都给他留下了几近致命的创伤。
      这一次也不能大意。
      除了他的喘息,没有其他呼吸声,他放下心来,果然,这一次的任务算是圆满了。伤口的麻药似乎慢慢退了,他挣扎着挪动一下身体,手撑在地上,几乎要把他的皮肤冻破,他皱了皱眉。
      “哎!伙计,你怎么每次都弄地这么狼狈!”像是突然划破黑暗的光明,巷子里响起一个声音,清脆地仿佛是金玉相击。
      他抬眼,看到一个弱冠少年,玉冠束发,青绸儒衫,眉目清秀端正,含笑着望着他。
      “你才来!”他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少年笑了笑:“我总要把其他人都料理完了才能回头找你。”
      说完,飞快地点了他几个穴道,仔细地观察了他的伤口,这才又开口:“七个伤口,六种暗器,十三,这次你可伤地不轻。”
      “十三”是他的代号,正如眼前这少年叫“十四”。在杀手营里,所有人都用数字来代替名字。每一次的暗杀都由两个人合作完成,江湖上称之为“明暗刺”。
      “明暗刺”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暗杀。两个杀手,一明一暗,尤其是暗刺,易容术高超,防不胜防。常常在不经意间取人性命,无论是什么身份,有多高的武功,说起明暗刺,无不谈虎色变。
      伤口钻心地一阵抽痛,十四已经拔出他身上三处暗器,笑吟吟地说:“幸好你避开最后一击,不然也同这几个一样了。”他眼睛一瞟周围几具尸体,脸上笑意不改,眼神却是冷的,乌黑的瞳仁里泛着冰一般的光泽。
      十三看着他,心底不由一寒。他虽然也杀了不少人,可每次看到十四这样漠然的目光,都会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杀手营中有不少杀手,都以武功高超,出手狠毒而闻名江湖,可每一个人出手前,都由些微征兆,动作,表情,或者是杀气——这些十四都没有,他谈笑间便能出手,毫无前兆,每每一击必中。
      而他的易容术更是堪称一绝。
      四年前,十三第一次出任务时就知道会有一个搭档,可一直到暗杀期限的最后一天都不曾见面。最后他只能决定一人前往刺杀。
      暗杀的对象是少林俗家弟子,一庄之主,事先就已收到风声,特地回到少林,请了两位高僧充当护卫,防地滴水不漏。
      他暗中观察了三日,始终找不到破绽,最后只能勉强进行刺杀。两位高僧都已经是眉须斑白,功力高深,他存着必死的决心,却对两人毫无办法,身上受了几处重伤,到了强弩之末。眼看对方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心想已是在劫难逃。
      就在他绝望之际,一直躲在后面的老奴骤起发难,眼前青光一闪,那庄主已经中了暗算,直到死时,脸上依然保持着含笑的表情。
      那出手的老奴回过头来,对着他一笑,脸上堆满皱纹,声音苍老:“我是十四。”
      他原以为十四就是一个鹤发白须的老者,谁知第二任务时,他竟变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如此这般,出尘的道长,年轻村姑,憨厚刚直的镖师……他忽男忽女,忽少忽老。直到今日,无人知道“十四”到底是男是女,是少是老。即使是杀手营里的老手,都对他讳莫如深。
      江湖上有知情人,又称十四为“千狐”。
      他蓦地抽气,咳嗽了两声:“这次需要多久?”
      十四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两处伤口太深,一处伤了肺,大概要养一个月。”他手脚麻利,很快上完药,包好伤口,这一切做地驾轻就熟。
      “正好赶上最后一次任务……”他低喃,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声调不知是遗憾还是悲伤。
      十四挑了挑眉,口中冷笑:“最后一次?你还真信!”
      他不答话,丧失的力量一点点回到身上,慢慢坐起,扶着墙站直身体,仅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费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上又渗出一身汗,脚上的麻药还没退尽,微微地颤抖。
      十四冷眼旁观,一点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他只好厚着脸皮,伸手搭着他的肩膀,十四也不避让。
      两人相携走出狭长的巷道。青砖上浮着淡淡一层银白,仿佛是如水月色,又似乎是霜色如洗。只有拐角一块碎砖上,殷红斑斑,长长的血迹顺着墙角一直延伸到巷道深处。

      他身上受了七处伤,还有两处极为严重,必须休养一个月。
      十四不能单独出任务,就选了同县的一处小院做为养伤之所,离他们杀人的巷口才隔了三条街,隔壁住着一对老夫妻,以摆豆腐摊为生。
      他养伤期间,所有的琐事都将由十四负责,包括联络杀手营上层。待他一觉醒来,十四又换了一个模样。
      窗旁坐着一个女子,柔顺的长发高绾成髻,斜斜地插着一支珠花,半张沉浸在阳光下的脸让人瞧不清楚,只有眼角隐约一点泪痣,显得温婉而又悲伤。
      他熟悉这张面容,七分美丽,三分婉丽,十四从不扮相同的人,只有这张脸除外。他也曾怀疑这张脸就是十四的真面容。谁知十四早看出他的疑惑,冷冷嘲讽道,暗刺怎会露出真面容。
      他相信十四,能成为暗刺的人,脸上绝不会有痣。
      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十四,这张脸到底属于谁。
      十四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说了一句:“这张脸是我最恨的人,我怕忘记她的样子,所以时刻扮成这样提醒自己。”
      他不由心寒,同时又疑惑,既然是仇人,以十四的本事,杀了不就行了,何必耿耿于怀,等他问出口,十四瞬时变了脸色,眉宇间如雪冰寒:“你以为我不想,可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被她认出来。”
      这个话题从此成为禁忌。
      他很难想象,这世界上居然有一个人能将千变万化的十四随时认出来。他和十四搭档四年多,还未曾看过他的真面目。
      只要不谈及这个话题,十四还算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养伤期间他也并没有闲着,半个月后,伤势已好了大半,便开始练武。他的武功是杀手营中一位前辈所授,这几年来,早已练地如火纯青。
      可他知道还不够。那位前辈传他武功后不久就死了,江湖各大门派集十七高手,追杀了五日,最后才将这位曾经在杀手营中明刺排名第一的杀手诛杀在岭南。而那参与追杀的十七个高手只有一人生还,听说自那一战之后,闭门不出,也不再谈及武学。想是在那一战中丧失了所有的信心和尊严。
      这世界上只有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武功。
      出手时对轻重,快慢,缓急的分寸拿捏,实已到了巅峰。一分一毫,犹如夺天地之造化,妙不可言。
      他苦练多年,所得却仅仅是皮毛,始终达不到那样一种境界。
      闲来无事,他坐在院中,静坐思考。此时已是寒冬,天色晦暗,下着粉似的小雪,远近的屋宇无一例外地披上一层轻白,院子极小,却独有一株梅花,粉嫩地开着如星点般的朵朵。若有若无还能闻到一股暗香。
      低头抚着手中短剑,他陷入沉思。剑很冷,真的是很冷,尤其是他手中的剑,触手冰寒。这把剑同样也是那位前辈所授,算不得宝剑,甚至还有些驽钝。可它曾经却舞出过绝世青芒,让武林人士为之颤栗,无不避其锋芒。
      “魂已伤”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兵器。
      可是到了他的手中,竟变为一把普通兵器,他想到这些,神情不由黯然。
      剑未出,肠已断,魂已伤……
      到底如何才能练成这样绝世的剑法……
      他苦想三日,毫无所得,只是把招式练地更加纯熟,可内心总有说不清的一丝遗憾。
      这一日,他练完剑,转过身,十四正站在梅花下,似乎站了许久,身上披了一层雪粉,紫色衣带  随风飘摆,脸上毫无表情,漆黑的眸里深如幽潭,淡淡说道:“你这几式也算是魂已伤?”
      听出十四语气中的讥讽,他心微微一沉,收起短剑,并不答话。
      十四看着前方,好像是看他,又好像是看着整个院子,他的眼睛很清亮,却太过冷酷犀利,令人不敢直视。
      “魂已伤,是先伤己再伤人,你太过注重招式,没有领会剑意……肠未断,何以伤魂……”
      他听得一头雾水,看向十四,那样漠然而孤傲的瞳眸让他心为之一颤。他心想,十四必然对魂已伤有些其他见解,正想开口询问,十四已转身离去。
      离执行刺杀任务还有九日,他便日日握着魂已伤,却未有寸进。
      这是他最后一次任务。
      沉寂了长久的心似乎又开始跳动,他一日日在脑中排演着任务的执行。
      杀手营中的规定,执行满二十七个任务,只要不死,以后就可以自行选择。他这四年来和十四搭档,虽有大风大浪,也总算保住了性命,为的就是这自由的一天。
      伸手摸了摸身侧的短剑,他淡淡一笑,原想在任务之前,练成魂已伤,眼下看来已成奢望,等任务完成,他将短剑送回杀手营,今后的江湖,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也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江湖。
      成为杀手,不过是上天同他开了一个错误的玩笑。
      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走入江湖。
      他的家乡在淮水之北,一个叫做清河县的地方。
      他本来也有名字,叫做梁思齐,取自“见贤思齐”的意思。他的祖上都是经商能手,到了父亲梁儒这一代,梁家家境殷实,已成为当地的豪绅。
      他的父亲一生也算是一帆风顺,唯一的遗憾就是膝下无子,娶了七个姨太都无所出,渐渐的便由失望转为绝望。为了家业的传承,便在远亲中挑选一个聪明过人的子侄过继过来。
      谁知过了三年,他的出世让梁儒晚年得子,喜不自胜。
      自他有记忆起,便受尽家中宠爱,他的父亲,对人对己都极为严苛,唯独对他,是宠爱有加,只要开口,无有不从,只恨不能倾尽所有来满足他的要求。
      虽然家中几代都是富商,他却没有经商的兴趣,幼时起,就喜欢舞枪弄棒。父亲对他也是无可奈何,时间久了,也就不再勉强他的意志。
      幸好家里还有大哥,大哥虽不是父亲亲生,却对经商别有天赋,小小年纪就已懂得看帐簿,打算盘,把家里的收支弄得一清二楚。
      父亲也说,将来有大哥来经营,思齐也就能永远做个逍遥公子。
      在他十二岁那年,姨母突然带了一个小姑娘来梁家。当时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姑娘家的个子会这么娇小,仿佛风一吹就能随风飘走了。
      他平时对谁都骄横霸道地狠,唯独对着她,连大声说话都不能。这个新来的表妹,皮肤白地像雪,眉毛弯弯的像柳叶,笑起来嘴边就多了两个梨涡。他每次见了都会脸红,一旦被他人嘲笑,立刻暴跳如雷。
      大哥每次见了都要说他这是恼羞成怒。
      父亲偷偷告诉他,以后表妹就是他的媳妇。他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乐开了花。
      那几日,他偷偷跟在表妹身后跑,不时在她面前舞几下棍,要不就翻几个跟头。
      正在他得意洋洋地后翻两个身之后,把地上的稀泥溅了表妹一身,她错愕地睁大眼,泪水盈满眼眶,嘴一厥,放声哭了起来。
      他慌了神,呆站一旁。近旁的下人忙走上前劝慰。表妹一经地哭泣。
      其中一个机灵的下人打趣道:“小少爷还不来道歉,只怕表小姐要把泪水给哭完了。”
      听了这话,他正要上前,眼看他走近一步,表妹竟有些害怕地后退,他顿时就有些恼了,脑袋一倔,硬气地说:“我才不要。”眼看地表妹越哭越响,他挠挠耳,也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你再哭,再哭我就不娶你做媳妇儿了。”
      他这么大声一喝,表妹吓了一跳,哭声就停了,耳根处火烧似地红了一大片。
      围着的下人们哄笑一团,有人就问:“小少爷知道什么是媳妇吗?”
      “知道,当然知道”他涨粗脖子地大声道,“就是一个被窝里睡觉的人。”话音刚落,下人们已乐不可支,笑地前俯后仰。
      他偷偷看表妹,只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风吹起她的发,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白皙地让人想咬上一口。他刚转过这个念头,就羞地不敢再看。可是那幅美丽之极的画面却久久地留在了脑海里。

      “阿萝……”他轻轻唤,这个名字在心里藏了这么多年,他爱如珠宝,念着这个名字,脑中就闪过那一日表妹垂首害羞的娇态。手触碰到冰冷的剑鞘,他转手握住,四年的杀戮早已把他的心磨地坚硬如铁,仅仅一瞬,就把思念的情绪全部收敛。
      他默默地想,只要结束最后一个任务,他就能回到故乡,去见大哥和表妹阿萝。
      睡了一个极为难得的平稳觉,一张眼,窗口的人影让他紧张地握住了剑柄。
      “醒了?”站在窗前的人声调沉稳,转过脸来,是个面容朴实的中年男子,“这几天你的警觉很差。”
      原来是十四!他轻轻吐了口气,看到十四这样的装扮,他立刻明白,执行任务的时候到了。
      每次执行任务前,暗刺必须潜进刺杀对象的家中,以各种面貌接近目标,以便实行最后一击。
      看着十四递来的纸笺,他很快明白这次任务。目标是个知县,三日后易武县一家沈姓的富户的纳妾酒,这个知县将会出席,这就是最好的刺杀时机。
      并不是江湖人士,也没有强力阻碍。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最后的刺杀竟是这么容易。
      待看完整张纸笺,瞟过知县的名字,他面色一凝,谭耀祖,知县的名字叫谭耀祖?
      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这竟与当初在清河县判他流放的知县同名!
      他面色铁青,眉深深皱起,看到这三个字,内心深处有一团滚烫如火焰般的愤怒涌起,很快就燃烧了整个胸膛。
      当年的他,才十六岁,还是清河县出名的纨绔公子,平时带着一群富家子弟斗鸡走犬,走马章台,好不快活。大哥温文尔雅,一贯对他宠爱,表妹阿萝温婉娴雅,往往说不上两句话就脸红了。
      这样快乐的日子,他原以为可以过一辈子。就在那年秋天,父亲突然得了重病,病势汹涌,  父亲没挨过三天,看着他满眼泪水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父亲死后第三天,他跪在灵堂内,听到堂外表妹阿萝一阵阵的惊呼,心下诧异。走出堂外一看,竟然有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调戏阿萝。那青衣男子他也认识,正是前来家中吊孝的远戚。
      想不到父亲刚死,就有人不拿自家当回事了。他心中大怒,冲上前对准就是一拳。
      他自幼练武,身体自然比一般人强壮,奋力一拳,把那青衫男子打飞一丈远,头撞上院中假山石,头破血流,就此一命呜呼。当下所有人都傻了眼,不知谁喊了一句“杀人啦”,众人皆散。
      官府很快来拿人,他原以为,自家是当地豪绅,事情的起因也是对方的过错,最多拿些银子出来了事。
      在狱中待了七八日,听到知县要判他死刑。他如遭雷击。后来大哥买通了狱监,带着阿萝到狱里看他,他这才知道,知县敲取家中十万白银,才同意将死刑改为流放。
      大哥散了一半家财才保住他的命。阿萝早已哭地晕了过去。
      他做错了什么,老天要如此惩罚他。
      十六年的生活经验没有给他答案……最后,他只能带着愤怒,不甘,难舍离开家乡,流放腾冲。
      家乡留给他的最后一眼,是浩瀚蓝天下,阿萝哭地不能自抑,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等你!
      我等你……
      就在千里流放途中,他差点病死,碰巧被杀手营里的前辈所救……
      他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刻错乱。
      那个曾经判他流放的知县就叫谭耀祖……他紧捏成拳,手中的纸笺化做齑粉从指缝中纷落。
      十四平静无波的眼里闪过惊讶,冷冷地看着他说:“杀手没有昨日,更没有明日,只有记住这一点,才能活地更长一点。”
      他很快冷静下来,这几日,他总是心绪不宁,所想的竟全是昨日的种种和未来的期望,看来杀手这个行当已经不再适合自己了。
      对着十四宽心一笑,他紧紧握紧手中剑。每当他彷徨的时候,握剑这个姿势总会带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仿佛从剑身上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神秘力量。

      三日后,他一人来到沈府。
      这是真正的大富之家,比之当年的梁府丝毫不差。等他递上请帖,训练有素的下人引着他一路走进花厅。院中布置地极为雅致,楼阁错落有序,花木扶疏。大红灯笼挂满枝头,黑夜中尤其引人注目,点缀地如同宝石。
      花厅和花园中已有不少人,他趁人不注意,窜进内院,身形飘忽,像是黑夜中的一缕青烟。据杀手营的资料上说,谭耀祖和此间的主人交情深厚,此刻不在前院,必定在后院同主人说话。
      后院的奴仆来来往往,显得异常热闹。
      他猫着身,把身影全隐入黑暗中,顺着长廊寻找目标。一直来到西厢房,此处的人比别处多了几倍。下人的脸色还有些慌张。
      他隐在廊角,正想跳上屋顶。忽听到厢房里凄然一声高喝:“贱人!”
      这声音好熟悉,他心猛地一颤,身形顿住。虽然与记忆中回想了千万遍的语气有所不同,但是刚才那一声,的确是表妹阿萝的声音。
      正在他茫然时,厢房内的女子又骂道:“都围着做什么,怕我吃了她吗?都下去!”下人们纷纷散开。
      趁着这个当口,他窜上屋顶,刚才那声正是阿萝所发,他心急如焚,急欲看个明白。
      拨开一片瓦,他盯着房内看,看摆饰,这里应是女子的闺房,一个身着榴红的女子站在床前,另一个身披嫁衣坐在床边。
      从他这个角度望进去,只能看清那披着嫁衣的女子,半垂螓首,肤如凝脂,颈弯优柔,那微蹙的眉直欲愁到人心里头去,实是个绝代佳人,惊艳地让人呼吸立顿。
      想必这就是此间主人今天要娶的妾室。
      他一眼看去,竟也有片刻失神,很快就收敛心神,直盯着那个榴红衣衫女子的背影,想看她到底是不是他的表妹阿萝。
      “我待你这样好,把你当作亲姐妹,”那站着的女子声音尖细地如刀,“你却勾引我相公……你这不要脸的小狐狸精,要不是当日我看你可怜,捡你回来,你能有今日,想不到你恩将仇报,你这千刀万剐的浪蹄子……”
      他听着这女子一连串的怒骂,神色微变。这声音听着倒与表妹一样,可是记忆中的表妹,多说两三句话都会脸红,又怎会是这样泼妇的模样,一时心里惊疑不定,只能按耐住,继续往下看。
      床前的女子开始掩面哭泣,口中懦懦道:“姐姐,我没有。”
      “谁是你姐姐……”站着的女子突然扑上去,一手扯着她的领子,另一只手就要往她脸上抓去。
      那妾室吓地花容失色,双手慌乱地挣扎。
      “你在干什么。”门突然被大力踹开,一个锦衣男子飞奔进房,抓着那榴红的衣袖往外一推,转头看向床边,脸上堆满心疼,柔声说道,“绛宁,没事吧?”
      被推开的榴红衣衫的女子扶住桌角,一抬头,脸上满是惊诧,还有几分伤心。
      十三在屋顶看地明白,此刻看清她的脸,犹如被当胸打了一拳,一口气险些回不上来。
      不会,不会的……这怎会是他的表妹阿萝。可眼前的女子,梳着妇人髻,因刚才的纷乱而有些凌乱的散发垂在耳旁,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眉眼分明就是阿萝。
      阿萝……阿萝嫁人了?
      阿萝怎会是这般模样……
      他说不清千头万绪,心里百感交集,眼光轻轻一瞟,看到那锦衣男子的脸,惊地差点要跳起来,大哥!
      那男子竟然是他的大哥——梁晋文。是了,是了……大哥和表妹以为他流放千里之外。日久生情,结为夫妻也是人之常情。他压抑胸口的酸楚,怔怔地想。
      命运真会开玩笑——他以为今日事毕,结束杀手生涯,能回到故乡重温旧梦,可如今,旧梦  依然是旧梦,此刻不过是梦醒而已……
      他紧紧握成拳,指甲深陷进肉里却丝毫不觉。
      房里的情形却早起了变化。
      阿萝死死地盯着梁晋文的举动,眼看得他对自己不闻不问,鼻尖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再看到绛宁楚楚动人的模样,怒火中烧,对着梁晋文冷笑道:“怎么?你心疼这个小浪蹄子?纳妾……哼,你忘了你当初怎么求我的,你现在居然要纳妾!”
      “你胡说什么!”梁晋文安慰好绛宁,这才回过头来,脸上满是不耐,“今日什么日子,你居然这样大闹,脸面都不要了吗?”
      “脸面?”阿萝笑起来,“怎么,你还有脸面的吗?这几年跟着你隐姓埋名,好不容易有了今天,你居然违背誓言,想要纳妾,我告诉你,想也别想……你今天马上把这女人赶出去,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不然今日就没完……”
      梁晋文面色剧变,狠狠地瞪着阿萝,阿萝也毫不示弱地回视。过了一会,梁晋文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稍缓,柔声劝道:“阿萝,你别同我闹了,就算今天纳了妾,你还是夫人,府里依然是你说了算,难道我还会亏待了你吗?你别多心!”
      阿萝头一仰,双目圆睁:“你别拿那套来哄我,你只说今天赶不赶这女人走……你可记清楚了,你那些丑事我可是一清二楚,这些年,这么大的家可是我帮着你打理得,你别不知好歹。”
      这些话飘进十三的耳朵里,针似地扎进心里,他突然觉得身遭的一切都在扭曲,身子像掉进冰窟一样的冷。
      梁晋文也觉得周身发寒,他看着阿萝一脸决绝的模样,这才明白自己并不懂女人,看到床前一知抖缩着身子的绛宁,心底一沉,陷入沉思。
      阿萝又道:“当初你跪着求我嫁你,我心软才帮你把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事瞒了下来。今日你要不把这个女人赶走,我就当着宾客的面把你的事都披露出来。反正谭知县也来了,我还不怕没有人证……”
      十三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听到谭知县三个字,脑里“嗡——”地鸣了一下,谭知县……能和谭知县扯上关系的,不就是他的那件事吗?难道这事还有什么玄机……
      梁晋文听着阿萝的威胁,渐渐冷静下来,英俊的脸上重新绽起笑容:“阿萝,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成。”
      他一边同阿萝说着话,突然反手给了绛宁一个耳光:“都是你狐媚引的我。”
      绛宁呜咽一声晕倒在床。
      阿萝脸色稍霁,梁晋文一步步走近她,温柔无比:“阿萝,当初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提往事,我也答应你,绝不纳妾。这段时间我是鬼迷心窍,才忘记了当初的誓言,你别恼我……我这就把绛宁赶出去……”
      他一声比一声更温柔,最后几句仿佛就是情人间的呢语。
      “你真的要把这女人赶出去?”阿萝挑起眉,似是不信。
      梁晋文轻轻道“我不过一时糊涂,我们四年夫妻情份,难道我还会骗你?阿萝,当初要不是你帮我瞒了下来,我哪还有今日的风光。”
      阿萝似有所动,面色一缓:“你总算还没有忘记往日情分。”
      梁晋文一叹:“你是我糟糠之妻,陪着我患难与共,我又怎么敢忘。”
      阿萝心中一软,眼角隐含泪水,梁晋文走到她身旁,要将她搂入怀中。
      十三一直俯低身子,看着他走近阿萝,背在身后的右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样东西,烛火照耀下幽蓝的光芒一闪。
      匕首,还是一把淬过毒的匕首。
      十三大惊,双腿用力一踩,踏碎了脚下砖块,直扑房中。
      听到头顶上一声巨响,阿萝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头。而梁晋文反应齐快,把手中匕首舞成一团,侧身一翻,躲到床边。
      原来他会武功,十三淡眼看去,有些吃惊,看来他以前并不了解家人,斯文有礼的大哥居然会武,就刚才那窜动作来看,武功还不低。他站在房中,正面对着梁晋文,面无表情,唇角含着一抹不知是冷笑还是惨笑。
      梁晋文抬起头,看清他的脸后,禁不住一声惨叫,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后面的阿萝看不到十三的脸,只见房里突然多出一个人,脚一软,跪倒在地上,颤着声音问:“你是谁?”
      他目光如炬,淡淡扫过床边的两人,那身穿嫁衣的女子早已吓地痴呆,而梁晋文脸色复杂,变了又变,终于镇定下来,对着他说:“二……二弟,你……怎么……来了!”
      他不语,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他很想看看,这个与他记忆里的大哥到底有什么不同,怎么会变了这么多。
      十三看着梁晋文的目光如有实质,簇簇如刀光一般,刺地他一阵阵的疼,梁晋文不由哆嗦起来:“你……你都知道了?你、你是来报仇的?”
      梁晋文冷汗涔涔,面对十三身上弥漫出来的迫人压力,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咬了咬牙,他一狠心,握紧匕首窜起身,对着十三当面刺来。
      这一刺又快又狠,显出功力不低,眼看到匕首已经要到面前,十三把手握到了剑柄上。
      就在此时,晕倒在床上的女子——绛宁骤然跳起身来,嫁衣飘飞,宛如盛开的牡丹,艳丽而又诡异。她在空中一侧身子,右手飞快伸出,在梁晋文身上轻轻一搭,梁晋文一声闷哼,斜斜地飞出,撞上墙壁,哇地张口吐出鲜血,喷了满壁。
      十三朝绛宁望去,绛宁掠了掠鬓发,意态优雅,顾盼间,眉眼流露出妩媚:“十三,你是不是太冲动了点!”
      正当他说话时,一旁的阿萝早已惊呆了,眼看梁晋文撞上墙,吐了一壁的血,她又慌又惊,手脚并用地爬上前,还未等到梁晋文身边,她抬眼一看,见鬼似地大叫,眼神开始疯狂:“怎么,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流放途中死了吗?”
      十三看着她,想起过去的点滴,心里又是忧伤又是失望,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表妹,骤然想道,如此美丽的面容,狰狞起来也是如此可怕。
      他越是沉静,阿萝越是害怕,一挣起身子,就要往门外跑去,十四随手扔出一支珠钗,打在她的脚踝上,阿萝摔倒在门槛上,满脸惊惶,指着梁晋文的尸体,口中大声嚷道:“不是我,是他让我把药端进去给老爷喝的,都是他,都是他害死老爷的,害你流放的也是他,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啊,谁能给我安逸的生活,我就听谁的,我也没有办法……”
      十三看着她,眸光犀利如刀,问道:“他如何害死父亲?又如何害我流放?”
      阿萝喘息不定,稍稍回过神来:“你……你不是来报仇的么?你……你不知道?”
      十三瞧着她不住冷笑:“来之前我还真不知道。”
      阿萝大惊,说不出的悔,哭道:“这事是相公……大哥做的,与我没有关系。他在老爷的药里下了毒,我端给老爷喝,过了一会儿的功夫就吐血死了。我怕极了,他同我说,是我端给老爷,知县老爷知道了也一样不会饶我,他还说,辛苦打理这么多年,老爷一点旧情也不念,日后财产都归了你,要你知道是我端了毒药给老爷吃,恨也恨死我了,哪还会娶我……只要我不说,他日后就娶我为妻,一辈子待我好,不纳妾,家里由我说了算。”
      十三听到此刻,心如刀割,寒声道:“他早已打算对付我,这么说,后来流放的事也是他的主意了?”
      “我去把人引到你面前,让你看到我被调戏,他说,你为人冲动又莽撞,必然会闯大祸的。后来他用钱买通了知县老爷,判你流放,这样一来,你吃不了苦,在流放途中就要累死的。这些都是他做的,我也没有办法……二哥,我家里清贫,从小寄住你家,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二哥!”
      十三听她口口声声地喊着二哥,仿如过去一般,心中说不出的厌恶,看着半壁的血迹,霎时间恍惚如梦,只觉得四年的相思想念,不过是笑话一场。
      阿萝啜泣着,抬头看到十三正出神地想些什么,绛宁眼望别处,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她一眼看到那血壁,心中越加害怕,一咬牙,挣起身子,直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凄厉地大喊道:“杀人了!来人……贼子杀人了!”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气,飞快奔向院中。
      “绛宁”淡淡一笑,说道:“就这样放过她?”
      十三看着那道榴红的身影,仰天长笑,眼角滑出泪水,直到此刻,他才真明白,何谓断肠,何谓魂伤。
      他眼中飘过一道身影,生动地还仿如昨日。
      那美丽的姑娘在城门口送行,泪水未干,口中只是说:“我等你……”
      好一句,我等你……
      旧梦未褪,却已成噩梦种种!
      他一拍腰间短剑,剑身微颤,竟发出阵阵低鸣,一股热流从剑上传递到他的手心。
      他心痛如绞,拔出剑,足尖一点,如掠枝寒雀般滑了过去,那样的弧度,简直是非人之所为,后发先至,一剑出鞘,流光四溢,如一泓碧水荡漾开。
      阿萝还带着惊恐的表情,颈间隐约现出一条红丝,倒在地上。
      这一剑,剑光未褪,剑已回鞘,那空中惊鸿般的一闪,犹如天际的晨曦初现。
      当真是剑未出,肠已断,魂已伤……
      十三面无表情地回到厢房,对地上的尸体不屑一顾,抹了抹眼角未干的泪水,他问道:“谭耀祖呢?”
      十四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他扮男像男,扮女像女,动作细致柔婉,用绛宁那张绝世的面容笑吟吟地说道:“刚才已经在书房死了。”
      不少人朝着内院赶过来。十三一挥手,将两个烛台打落在床帐旁,看着熊熊燃烧起的烈火,他转身和十四一起离去。
      待走出沈府,只听到府里慌乱的人声嘈杂。
      十三回头望去,红色的火焰,像是花,娇艳地吞噬着暗夜的光芒。
      他过去的岁月,那些曾经在记忆中被美好的时光,就随着火焰而消失了。
      奇怪的是,他已不再悲伤。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漫天漫地扑面而来,他目视远方,缓缓地走着,仍由飞雪拂了他清白的一身。
      十四问他:“接下来你要去哪?”
      他笑笑:“休养,等下一个任务。”
      十四亦笑,眉眼如弯月,轻叹了一声,说道:“我很久没有唱歌了,今天破例为你唱一首。”
      在他错愕的目光下,十四轻轻地吟然而唱,即不是女声,也不是男声,妖娆处如黄鹂春啼,哀泣时如风吹叶落,徐徐在风雪中回落: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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