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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石 ...


  •   暮霭西沉,紛繁遊客散去后的豐都即將迎来它的夜晚。
      未及日头完全低落,人们便匆匆收拾了店铺,挂上素纸灯笼,关好门,任天色逐渐暗淡后窗外阴风呜咽,幽魂行走。陰間的孤魂徘徊在三途川邊尋找歸路,陽間的生靈坐到家中享受一天繁忙之后的温暖闲适,互不干擾,互不侵犯,这是阴阳相混的丰都幾千年前來的传统。
      只有一些貪圖着招攬最後幾名遊客而忘記收攤時辰的商販偶爾會遇到,那種白衣烏髮神色鬱結着愁苦的女子,來攤前買把烏木梳。等收了錢回燈下展開一看,卻赫然是卷還沾着露水和塵土的冥幣。這種情況下攤主也只好自認倒黴,去符店買張清明淨衣咒消災避禍。
      於是,儅兩名異鄉客在黃昏時分步入豐都大門,看見的已是滿街蕭瑟,只有零零落落幾個人行色匆匆趕往回家的路。

      兩名皆是烏衣裹身的男子,身高也相差無幾,帶着一种迫人的氣勢在清冷的石板路上穿行。
      行至一處深巷口,一位慌忙收攤的老嫗正將一小攤零碎的首飾銀器打包搬走,正好擋住了去路,爲先的人停下腳步,一縷赤色劉海從陡帽中溜出來,帶了雙同樣是火焰顔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
      [……喲,兩位客人,過來看看這個!快要收攤了有喜歡的便宜些都拿去。]那老嫗見有人觀望,立刻停下來招攬生意。這下將整個路口給徹底擋住了,站在後面的烏衣人也被迫停下來,冷冷地注視着。
      [看看這個如何?避邪銀鏡,同命連心鎖……還有豐都特有的陰司牌……]
      連挑了幾樣東西,兩位看客都不發一語,空氣中卻隱約有了緊張的氣氛。老嫗擡起袖子沾了沾額頭冷汗,忽然綻開神秘的笑容:[我看一眼就知道兩位不是尋常遊客,看不上這些零碎玩意……我還有個小東西,是只給有緣人的。]
      她從袖口掏出樣東西,故作神秘地緩緩展開。
      乍見到那顆石頭的一刻,仿佛春季的綠意全集中在了這老人枯瘦的手中。那塊礦石不足核桃大,只簡單用根銀鏈穿起,它卻是活的,仿佛搜集了遠山青空的所有顔色,濃縮到一起,隨着雲霧封入石中。
      眼見另一名始終不動聲色的客人目光也被吸引過來,老嫗很是得意地竪起一個指頭:[沒見過吧,這是上好的巫山神女翡翠,成色一等一的……]
      噗哧!沒等她說完,旁邊那男子竟先笑出聲來。這一笑便在唇角揚起頗有不屑的弧度,神采閒難以掩飾的囂狂:[婆婆,別哄人了,這石頭就是天青石,當我不認的麽?]
      [這……]老人家臉色漲紅,直了脖子申辯:[少年仔,莫要胡説,你哪見過這樣有靈性的天青石?那種隨處可見的礦物跟這一塊神品可沒法比!]
      [隨你怎麽說,這紋理、質地怎麽看都是天青石,就是裏面雲霧一樣的暈散還有點意思——不過~也不至於是什麽狗屁神品啦!]
      見他說得粗俗,不免大皺眉頭,有些失望地準備收回去。卻聽到身後那人開口。
      [你想把它以什麽代價賣給我?]
      他說的是[代價]並非銀錢,老嫗心裏一驚,擡頭卻是面露喜色。
      [公子是有緣人,連談錢都是顯得俗氣,]
      她盡力擠過去,將石頭恭敬地遞給靠后站着的烏衣人,口裏說:[老身我別的也不要,只想求公子的一件的東西……]
      [哦?]
      帶了饒有興趣的口吻,頭一擡,兜帽下竟是張絕美到不敢逼視的臉。(我笑場了~)
      [老身剛才就聞到了,好強烈的靈氣……給我……給我你的血!]
      在飛撲而上的前一刻,她差點就要抓住眼前人的肩膀,將鬼氣森森的銳齒咬入那白皙的脖子,卻在瞬間感受到了強烈的恐懼,隨即是迎面而來的暴烈灼焱。沒等厲鬼慘叫出聲,一道熾焰已經由上劈下,將身體連同魂魄焚毀。
      那人收回手,看也不看地上的殘餘灰燼,擡腳踏過。
      [嘿嘿,區區孤魂野鬼,也敢討價還價~~]之前還大嚼口舌的赤發男子踩了踩那堆灰燼,忽然發覺同伴已經走遠,連忙拔腿追上去。[——等一下呀~~!]
      [曦和。]
      男子忽然停下,低頭看地,滿臉的不好意思:[耶?幹嘛突然叫人家閨名?]
      [下次再多管閒事,你就不要出來了。]
      被叫做曦和的男子扒下兜帽,不耐煩地搓揉一頭赤色短髮,直到將頭髮弄到向上斜飛起:[別這麽說嘛~~我只是慧眼識破那妖孽,想看看她到底有幾兩重居然敢當街攔路而已——誰知這麽不濟~!再説那塊石頭你也很好奇不是?]他的眼神可不差,動用魔焱出手的時候,那顆神秘的石頭已經給搶到手裏妥善收好。嘖嘖~這種行爲可就是人類所謂的‘殺人越貨’?
      [我讓你出來不是要你旁觀看熱鬧的。]
      [哪裏哪裏~]曦和擺擺手,[主人魔威驚天動地,一出手就是秒殺,我反應總慢半拍,剛想挺身護主的時候那傢伙已經灰飛煙滅了……]
      烏衣男子沉默半晌,也取下披風,果然便是在東海成魔后的玄霄。他看着由自己佩劍所化的劍靈,感覺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自己性格是那樣沉穩(咳,也許叔叔是這麽認爲的),曦和在他身邊千年來也未曾接觸他人,爲何卻孕育出如此聒噪的劍靈?

      [三途川將近。]
      曦和安靜下來,凝望眼前看似無邊無際的平緩河流。河水看不出是什麽顔色,也看不出流動方向,只是遙望霧氣朦朧的對岸隱有微光。
      [我不明白啊……都過了一千五百多年,你認爲他還會在那裏等麽?]
      玄霄回望一眼,那眼神讓曦和打個哆嗦,不敢再問。
      劍靈盤腿坐下,將五指插入地上泥土,唸了幾句咒方仰起頭。[法陣已經佈好,可以過去了,我保證一天時間都不會被閻羅王老頭發現——不過~~]他看了看站在一旁遙望河水,似是出神的魔,補充道:[我只有耐心等三個時辰。三個時辰后要是主人沒有回來,我就殺到閻王殿陰司間去!]
      聽到這種激昂發言,玄霄輕笑了聲:[好啊~那也不錯。]
      曦和本來躍躍欲試的表情立刻垮了下去:[我的意思是——主人你別光顧私情把我忘在這裡了啊~~~~~~~~!!!]

      三途川的水弱不能載物。
      這條穿越陰陽兩界的河流上能漂浮的,只有三途川的渡船。
      本來區區一條河也難不住玄霄,但他步行至河岸時,卻發現渡船竟然停靠在岸邊等待。渡船人見他來了,將竹竿一點,船頭盪開,伸手招了招。
      意思是,上船吧……
      玄霄踏上船舷,那人也沒說什麽,悠悠地盪着船划向彼岸,果然是在等自己的。
      渡船人身形纖瘦,一張斗笠遮蓋了大半臉不說,上面還有黑紗垂下徹徹底底從脖子到前胸高領統統遮蓋完。如此嚴密的措施不是爲了防狼就是不想讓人認出。
      玄霄當然也沒有興趣去探究,目光追隨排岸掠過的山峰,看水天相接処的烏金色光芒鍍上山体輪,漸漸的,可以望見不周山了。

      昔日在瓊華的某段日子,根據回憶大約就是妖界快靠近前幾個月,雲天青常常拉玄霄下到太一仙徑去。
      [這可沒有下山,也不算違了師兄的誓。]明明是攛掇溜出去玩,還說得這樣理直氣壯的人恐怕也只有自己這師弟。
      [那裏有什麽好?]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師兄去了就知道~~]
      太一仙徑其實沒什麽特別,要說熱鬧就只有漫山跑的妖怪而已。只不過雲天青自打離開瓊華山門就會特別興奮,好歹去欺負小妖怪而不來煩他,爲息事寧人,玄霄也就隨他去了。
      那時候半山腰還沒有人久住,只有幾閒避雨的草棚立在那裏。
      他們往往走到此處,坐下來,雲天青摸出藏了好久的酒開始獨酌——也只能獨酌,玄霄不開口教訓已經夠好,他也放棄了勸説自己一板一眼的師兄喝酒的努力。
      [看這滿山春意盎然,難道師兄就沒有什麽感觸?]
      [……你喝多了。]這一次天青幾乎是挂在自己肩膀上,全身懶得仿佛沒一塊骨頭,而且又靠得極近,一字一句間都能感覺到溫熱的吐息。
      [草長鶯飛,花開花謝,這些都是自然之趣,萬物之理。爲何人卻獨獨要想方設法跳出輪回,亙古不滅?]
      [花鳥草獸力微勢弱,只能隨波逐流自生自滅。而人固有能為掌握己命,爲何要放棄抗爭。況且求仙問道非人獨求,天地萬物自古循之,又有何違逆?]
      雲天青抓了抓頭髮,苦着一張臉:[難得師兄有閒暇和我談話,不要把時間浪費在討論這些玄學上嘛。]
      修道之人不討論玄理,難道要聼你胡説八道才好?
      玄霄心裏想,也不說出來,目光移向遠處山巒。
      早春初雨后,山峰便是一色的青綠,和着天空竟是濃艷得有些刺眼。這樣純粹的色彩,倒仿佛似曾相識。
      [若師兄得到成仙,可會憐惜我個,每年清明在墳頭灑上薄酒一杯?]
      [胡説些什麽?]玄霄心裏忽然空了一下,這話激起某种預感,織云片縷的思緒悠悠地仿佛離去了便追不回來。
      [瓊華升仙乃是全派弟子之事,屆時你只要盡到自己努力,守護好瓊華,其餘的……]
      [那是師兄的意思可是會守護我?]靠在肩上的重量一輕,下一刻某雙閃爍着期待光彩的眼睛看着自己。
      [雲天青,不要隨便誤解別人的意思!]
      [嗚~~~~那師兄還是祭酒給我得了~~~]
      [胡鬧!]
      [我說真的。也許我這個性子想要升仙,天上諸神也不允許吧~~到時候就下來點着全部瓊華弟子,說‘雲天青,就你不行,給本神出來!’,然後我就只有站在原地看着其他師姐師兄飛升上去……]
      玄霄黑綫三百條。開這種玩笑,你也不怕被天罰?
      然而他看進那雙眼睛后,幾乎給怔住。
      難怪雨后青山的顔色如此熟悉,原來自己竟是每日都能見到。
      [師兄~~~]
      聼得耳邊十成十慵懶耍賴的聲音,而他竟不那麽抗拒了。
      [嗯?]
      [你看對面……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相對訴衷情。]
      [……]
      聽雲天青緩緩念這首詩的時候,玄霄還沒反應過來。
      後來他回想起,這恐怕是對方最接近表露真實情感的一次,可惜自己錯過了,或者說,刻意忽略。

      [眼前就是不周山的三生石。]
      清清冷冷的聲音喚回玄霄回憶,他驀然回頭,盯着説話的人。
      [三生石?]
      [對,人間有一塊在蘇杭,而鬼界也有一塊在此処。]渡船人擡起手,細長五指朝向不周山靠着冥河的一個峰頭。
      即使霧氣濃厚,也能望見那塊岩石,因了它的顔色。
      那樣獨特的色彩在整個玄色爲主的不周山上,像是鑲了一顆翡翠,然而又沒有翡翠那般的突兀——本體是淡淡的青,其間仿佛雲霧繚繞的蔚藍,湖藍,深綠,青蓮,種種糅合在一起,就像是……
      仿佛是——

      [你可知道這鬼界三生石的傳説?]
      淡漠到生疼的話語,玄霄拽緊了懷中那顆礦石,他不答話,卻知道對方一定會繼續說下去。
      [三途河邊曾經有個鬼魂,他生前負了人不肯去轉世,發誓要在這裡等候對方,等到親口向他說一句道歉。]
      説話的人輕笑了下,幽幽的是無可錯認的女子嗓音。
      [只是他要等的那人卻因緣巧合脫離凡界三生,從此不入輪回。這一等便是五百多年,平常的鬼魂根本耐不住在鬼界這麽久,就算耐得住,他也必須要投胎轉世,不能再留下了……
      可他不走。還對孟婆婆說,即使要推他去轉世,也決計逼不了他喝下那碗孟婆湯。有什麽是不願意忘的呢……不過是一世,六道輪回,須臾而已,卻有什麽值得記憶那樣久~~~]
      玄霄閉上眼,想象雲天青當時以怎樣的表情來説這句話。
      [後來驚動了閻王,陰司判給一個選擇,如果不喝孟婆湯,那他三生都只能轉世為生靈以外的東西,沒有語言亦沒有思想,總之是不可洩漏了絲毫鬼界玄機。]
      ‘那就轉世到三途川河岸邊不周山上,儅塊石頭好了~’雲天青笑了笑,擡眼望過去,‘我覺得那地方風水不錯。’
      ‘拜托,大爺你再好好考慮清楚。’鬼差苦了臉,轉世為非生靈,這完全是給他們的技術性挑戰嘛!
      ‘這一去不知何時為一生,也許百年,也許千萬年,你都要儅一塊石頭?’
      ‘那有什麽辦法,這裡又不讓留鬼。’站在輪回井邊上的人回頭,目光平靜卻堅定:‘我想在那裏能看到渡船而過的人,這樣就夠了。’
      語罷便不再猶豫,縱身跳入通往來世的輪回井中。
      表象聲色皆為虛幻,既然可以此世爲人來世做妖,那即便做一塊石頭又如何?
      只要能繼續守候,繼續等待。
      ……

      [客人,已經到岸了。]
      不知不覺船已靠頭,渡船人橫了竹竿立在原處動也不動。既不叫他下船,也不叫他離去。
      就這樣過了很久。
      [回去罷。]
      她終于聼得那人説話,清澈帶點力度的聲音有了幾分沉重。
      [萬幸万苦來到這裡,不上岸去看看麽?]
      千辛萬苦?
      何謂艱難何謂苦楚,他半生曾是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如今回頭看去,自己得以見得云淡風清,卻要別人跟隨受這份罪——反過來想,雲天青你也好狠好決絕,總是這樣擅自作決定,一誤三生,要他情何以堪?
      [也罷。]
      玄霄緩步走下船,拽緊了手中的那顆天青色的石頭。那是有生命的,握在手掌仿佛能聽見血脈搏動。
      [……謝謝。]白衣赤髮的魔轉身,低低地留下一句道謝后,消失在陰冷的空氣中。
      縱使始終沒有露面,聼聲音也知道是誰。曾經那樣熟悉,曾經以爲此生永隔,到頭來的相會竟是這般平淡無波。
      [謝我做什麽,我又不認識你……]
      渡船人撐開冥船,晃晃蕩蕩地漂入三途河的水流中。
      回去已經用不着她了,魔可以自由行走三界之中,她只是在幫別人完成一個心願。
      縱然,
      從不相識,從未見過的人和故事,也能喚得淚水漣漪。

      end

      附詩一首:
      《三生石》 余光中

      当渡船解缆风笛吹客
      只等你前来相送
      在茫茫的渡头
      看我渐渐的离岸
      水阔 天长
      对我挥手

      我会在对岸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芜的渡头
      看你渐渐的近岸
      水近天回
      对你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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