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魔法》候已

6、第五章．

　　大学生活的第三个寒假就这么降临了。寒假开始后我就有了更多时间和他共处，然而不甘让我在家赋闲的妈妈居然没问过我的意见就给我报了个假期学习，气得我直想骂却又不敢骂。
　　没错。面对父母日日不停的训斥，我一直以来都是缺乏反驳的勇气。
　　谁叫我，本来就是无法为他们争金面子的女儿。
　　我心里突然恐惧起来，如果……如果……爸爸妈妈知道了他的存在……
　　我实在不敢想象那种刀光血影的恐怖画面。唯有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绝不能被发现。
　　如果可能，我真想搬出去，住家里实在有太多不方便。
　　当我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我也发现我渐渐地开始偏心向他，以他为中心。和玖瑜的时候偏心向他，对爸爸妈妈时也偏心向他，即使面对着自己，我也处处以他为优先。
　　太疯狂了。
　　即使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危险的悬崖边缘，我却完全没有刹车的打算。宁愿直坠深渊，也坚决不回头。
　　古人说得好，这就叫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气势。
　　比起什么假期学习的，我反而更热衷于开始写新的小说。结果某天到某人家借书时，被某人发现了笔记簿上的草稿，某人坚持要看我的小说。我扁起嘴，某人还是坚持；我再扁嘴，某人还是坚持；我再三扁了扁，某人写了一句话给我：-再扁就变腊肠嘴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上帝老儿说得好：没事不要欠人人情。可怜我考试复习期间欠下他那么多牛马人情债，最后只有不甘愿地将笔记簿掏出来。
　　他眼里有些笑意，翻开我的簿子。
　　*北极星沿着西北方向缓缓落下，西北半球再次转入太阳的朝向，当金属指针循环性来到预定的位置，金属球体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产生刺耳的噪音。少艾不舍地睁开眼，按下喧闹的铃声，伸伸懒腰：“呣……这么快就天亮了……地球不能转慢点儿吗？”
　　……
　　他“噗”地就笑了起来，笑得那个说多开心就多开心。
　　-你写得小说好怪。
　　我挠挠头。
　　*奇怪，大家都这么说。其实我只是换个角度而已嘛，天亮了为什么就一定要写“天亮了”呢。
　　他掩着嘴，仍是止不住地偷笑，拍拍我后脑，又写下一句。
　　-小说写完了记得给我看。
　　转身去冲咖啡还笑个不停。
　　可恶！他以为我是在写搞笑小说吗？！
　　看着他那温柔的笑脸，看着他慢慢冲泡咖啡的动作，看着棕色液体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我突然失去了恼怒的意思。我提起笔。当他把咖啡塞到我手上时，我也将簿子举到他面前。
　　*我们一直一直一直都这么好，好吗？
　　他疑惑地看看我，和他的舒适幽雅不同，我是整个人粗鲁得跪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没移开目光一秒。
　　他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可我心里就这么莫名惊恐焦躁起来。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胸口的恐惧随着每一秒的静止不断增长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也或者，实在有太多让我恐惧不安的因素。
　　因为是他，因为是我。因为是我们。
　　拜托，答应我好吗？
　　我们要永远都这么好。不要说什么爱不爱的，不要考虑什么男女朋友的，仅仅因为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才一直在一起。不要考虑什么外界的看法，不要考虑什么残疾还是健康的区别，不要考虑什么别人的说辞，不要考虑什么所谓的未来和以后。
　　无论任何人说什么。
　　我都不会离开你。
　　只要我们还这么开心，那么，我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言论。
　　无论是谁。
　　我静静地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焦虑，再次看看手中的簿子，眼里仿佛闪过什么，然后轻轻接过我手中的笔。
　　-好，我答应你。
　　-我们永远都这样好。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晒进来，印在他白晰到有些透明的肌肤上，形成橙色的淡淡光芒。那双幽黑的双眼充满了宠溺，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悲伤，嘴角却依然带着向来温柔无敌的浅浅微笑，就像这世上所有无声而温柔舒服的东西，都凝聚在那张薄唇上。
　　我的心好像在这一秒醉了。
　　对于这个静谧无声的大男孩，也许从第一次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注定了这场近乎迷恋的沉溺。
　　没关系。
　　听不到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没关系。
　　无法向我说出一句话，也没关系。
　　没有未来，没关系。
　　两个不同的世界，没关系。
　　所有人的反对，都没关系。
　　因为，你已经答应了我。
　　只要你答应我：我们会一直一直这么好。
　　那么，我们就永远永远都这么好，不会改变。
　　我吸吸鼻子，手中的本子似乎有千斤重量，眼睛却湿湿的。僵硬的身体终于松了下来，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不听话的小脑袋自然而然倒在他肩上。那么理所当然地，突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轻轻摸摸我的头发，依然是那个宠爱着小妹妹的大哥哥。
　　可是，拜托，请让时间永远停在这里吧。
　　我已经不想去考虑以后的事情了。
　　就这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
　　“嗡嗡嗡嗡……”
　　该死！这么千载难逢的浪漫时刻，哪头猪这么煞风景！我恼怒地拿起手机一看，好哇，原来是一只叫陈玖瑜的肥猪头！我接起电话就一轮狂吼：“死玖瑜，知不知道妨碍别人谈恋爱会遭五雷轰顶，小心打得你毁容！”
　　电话那头居然传来得是得意的笑声：“我管你！哼，妨碍得好，就是要妨碍你！我早告诉你，我还是反对的！”
　　“你丫迟早会被拖下地狱的！”
　　“地狱也是唱完K才下去！臭丫头，是不是忘记了今天下午的K歌之王争霸战了！一群杀气腾腾的高手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你小子还只顾得谈情说爱！哈，不对，忘记你们没得‘谈’和‘说’，无从谈情说爱啊！”
　　死玖瑜，哪壶不开提哪壶！迟早将你□□了！
　　可这么好的相处时间，我实在有些不太舍得。为难得抬起头，却见他居然写写画画，然后举起来：-和朋友出去玩吧，不用顾虑我。
　　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的谈话内容？
　　疑惑得敷衍完玖瑜，我忙问他，没想到他居然指指我的嘴唇：-面对面说话，说得不快时，简单的唇语，我能看明白。
　　天啊！好厉害啊！
　　*我还以为唇语只有电影里面的那些高智商高手玩弄阴谋的时候才会出现，没想到面前居然就有一个高手！小人真是有眼无珠，没看出大人还有如此高水平犯案技巧，大人莫怪啊！
　　一边装腔作势恭维着，一边脑袋里立马回忆，有没有曾经当着他的面大言不惭的说过什么对不起泰山大人的话……这年头高手太多了，没想到面前这貌不惊人的家伙也是一代超人。
　　他又笑了：马屁就留在你肚子里吧，你朋友在等，快去吧。
　　说完就把我送了出门。唉，我还准备了满腔热情洋溢的狗腿台词没蹦出来呢，太不厚道了！
　　临分手前，我朝他伸出右手尾指，又望望他。既然可以答应我，那么打个勾勾也全无问题吧。
　　可他居然犹豫了。看着我伸出来的那只右手，孤零零了好久，他才缓缓伸出他的右手。尾指与尾指相触，热热的。
　　打勾了，约定了。
　　我们要一生一世的。
　　抬起头，我想，他大概早已发现我是喜欢他的，我们俩想得也许一样。
　　这只是一步的问题，又不只是一步那么简单。
　　可没关系。
　　只要有勇气。
　　我会努力变得更坚强。
　　我们彼此都知道，

　　五个月的读书日子总是过得比蜗牛蠕动得还缓慢，然而仅仅一个月的假期却是已光速飞行。仿佛才刚高呼了放假，刚被母亲硬逼送去什么假期学习培训，刚以为可以和某人更多时间相处，刚被玖瑜拉去唱歌泄愤，刚开始吼出第一首荼毒世人的音盲歌，寒假，就这么结束了。
　　我拿着麦克风，傻愣愣地听到他们彼此询问假期作业做了多少。天啊！寒假作业啊！！！
　　完了！每次开学前三天的通宵赶趟工程，又开始了。
　　开学回宿舍的第一天，是他来帮我搬行李的。玖瑜也有帮忙，却故意对着他做鬼脸，幸好他愣了愣，马上就笑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同学中也有几个早就知道他了，尤其是我宿舍的，到底没法瞒过，况且我没有刻意隐瞒。
　　我知道，她们都在背后笑我傻。
　　我无意辩驳，或许，这本来就并非是值得辩驳的事。
　　然而，也许是某天妈妈电话来宿舍时同学说错了口，也许是有人本来就想叫妈妈阻止这件傻事。当一个周末回家时，天雷勾动地火了。
　　大家见过咆哮暴走的熊和恐龙吗？没见过快来，我家现在就有两个，晚了就看不到了。
　　黑暗中，两个硕大的恐怖身影笼罩着弱小的我——当然，其实我也不是很弱小，这么说只是为了增加效果——外面电光一闪，仿佛传说中地狱爬上来的两只恶鬼，黑煞煞的两张面孔盯着我。
　　“我想起学校还有事，先撤退了！”我一溜烟就想冲出门，却被母恶鬼拉住了：“你别想跑，给我们好好说清楚！你同学说个个都知道了，你现在是存心想气死我们啊！”
　　拜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以为还民国初年，在外面碰了个小手都要回来跟你们报告吗？男未婚女未嫁谈恋爱天经地义吧！
　　当然，以上的对白如果真的说出来，爸爸手上那根原本挂在墙上装饰用的竹剑将马上发挥他的第二用途了。
　　“你现在是什么状况你知道吗？你看看你都什么成绩，也敢学人家来谈恋爱了！”
　　是是！请不要再用那竹子抽墙壁了，声音听起来好吓人。
　　“你真是气死个人！就因为整天泡在那么乱七八糟的小说里，才会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
　　是是！两位同学，这是八点档肥皂剧的经典台词吗？咋所有父母的责骂对白都这么擂同呢？抄袭？剽窃？
　　“而且你这死丫头，那么多人不挑，咋整个这么残废的男人也开心的，你疯了是不是！难怪你平时读书那么差，原来真是个傻的！”
　　爸爸倒没那么多台词，只一边甩竹剑一边吼了一句：“你赶快给我去断绝关系！以后不准住校了，远就远，每天一下了课给我老实回家来！哪里也不准去！手机给你停用！”
　　疯了，还梁山伯与祝英台呢！
　　在整整三个小时没饭吃没水喝的思想教育课上，我一直致力于扮演好一个诚心悔改知错的好孩子形象，还要主动为他们端茶倒水以供他们继续咆哮的力气。当终于结束后，我抓起件外套就冲了出门。
　　“你又去哪里啊！”妈妈几乎要暴跳如雷。
　　“找玖瑜！约了她喝汤！”、
　　当我说完这句时，已经冲下两层楼梯了，所以妈妈后面那句：“喝什么汤啊！要喝什么汤还跑别人家去喝啊！在家里不能喝吗……喝什么汤啊……”我就干脆不再回答了，估计她也听不到。
　　路上我拨通了玖瑜的电话，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连串号叫：“惨了惨了惨了！我爸妈知道他了，还朝我狂喷了三个小时的口水攻击，他们还说要效仿封建家庭，什么将我关起来，断电话啊，写血书啊，禁食啊之类乱七八糟的……你说咋办啊！刚才我也是说要找你才混得出来的，你小子别戳穿了我的话啊！”
　　没想到电话那边传来了玖瑜得意的笑声：“哈哈，我叫你放弃，是你这丫头死不悔改的！你有本事就去说服你爸妈，不然这事有得你头痛！”
　　“说服那两个？那比说服玉帝老儿和他王老婆离婚还难！那两个要是能说通的，我用得享受着二十年来的祥林嫂地狱吗？！你知道他们刚才搬出了多少条道理来跟我说啊，我怀疑他们都把古代女德全书搬出来了！喂？喂？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直“喂”了N遍后，才听到玖瑜轻声问：“你真的，这样也不放弃吗？”
　　放弃？
　　玖瑜似乎非常非常轻得叹了一口气：“晓旋，我呢，也不是觉得他不好。不过你说我有偏见也罢，你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吧。这么说或许有点儿难听，但以后你一定会后悔得，非常非常后悔！”
　　“我到死都不会后悔！”
　　“晓旋……”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紧紧握着电话：“如果今天立场反过来，你陈玖瑜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我也会劝阻你。可是，玖瑜，你不知道，在他身边是很舒服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无声而通透，只要和他在一起……我……我想和他一起，想陪伴他，想帮助他，也想依赖他，我只想……一直一直在一起……”
　　“……”
　　玖瑜没有再说话，我低下头，非常轻微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挂上电话，下车了。
　　当门打开，他站在门口略为惊讶地看着我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倒了在他怀里。
　　同学们都笑我，我也知道，他们觉得只有傻瓜才会去把一个听不到说不得的人当作恋爱对象来看。
　　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我比谁都清楚，他们对我有着绝对的统治权。
　　连玖瑜，就连玖瑜……也是那种有偏见和歧视的人吗？
　　孤立无援，四面楚歌，本以为是战场上才会有的形容。
　　幸好还有他。
　　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我的支柱？
　　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比任何人都能牵动我的情绪？
　　什么时候开始，我关心他比关心自己更重要？
　　让我竖起了，即使背叛所有人，也绝不愿意离开他的决心。
　　-你来了。
　　我点点头。
　　-正好，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很重要的事？
　　他拉我到沙发上坐下，他父母依然不在，屋子寂静的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大男孩。
　　现在我不是在往流沙里走，而是早已跳进去，和他一起沉溺。
　　如果可以和他一起沉没地底，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我却被扯离他，从淹没我们的黄沙里被硬扯出来。
　　-对不起，我几次想告诉你，可都无法把写好的内容给你看。但现在没有时间，我一定要告诉你。
　　-我全家下个月要去美国，而且不会回来。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中来到了世界的终点。
　　抬起头，他向来的宠溺笑容已经消失了，眼里只有无法看穿的太多杂乱。
　　我的心好像回到车祸那一刻，只一眨眼，天翻地覆，世界颠倒了。
　　是的，这不是童话故事。
　　虽然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寂静世界的王子，虽然他听不到也不会说话，可是，淡薄无痕的笑容却比任何人都具有魔法。
　　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闭上眼互相依靠着，也能拥有全世界。
　　这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有时间寿命的，无论是人，东西，或者一场甜美到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我仿佛突然听到了十二点的钟声。
　　梦该醒了。
　　我居然还可以冷静得写字，问他具体的时间和去的原因。他也告诉我他叔叔在美国，他父母早就打算要去了，那里有比较好的残疾人社会福利，对他以后生活比较好。
　　是上天注定的吗？
　　我们的感情本来就不该发生，所以在我们都还没有付出太多的时候把我们分开？
　　可惜上帝也有计算错误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付出了，而且太多。
　　之后那一个月，我学会了行尸走肉这词的正确使用方法。
　　父母的反对，同学的耻笑，玖瑜的担心，以及，我本来穿盔戴甲准备好面对的战争。
　　全部，都化为乌有了。
　　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包括我和他，都还只是孩子，无法对抗命运的孩子。无论多么豪迈壮志的决心，在命运面前，都异常脆弱。虽然他没说，可我明白，就像我永远无法说服爸爸妈妈去理解我对小说和他的喜爱，他也无法对爱护自己的父母说出一句拒绝。
　　这是社会的定则。因为爱着他们，因为被他们爱着。
　　所以，幸福并痛苦着。
　　我爱你。
　　这句本来就异常沉重的话，现在已经成了将人压得连喘息都不可的重量。
　　玖瑜说过：你这是一时冲动！你有没有考虑过，和这种人一起，以后未来要怎么办？！
　　她还说过：你以为你们真的可以一直下去吗？你很快就会觉得累的，最后也只会闹个不开心收场而已！到时候你就知道哭了！
　　她甚至说：你说我有偏见也好，你们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吧。这么说或许有点儿难听，但以后你一定会后悔得，非常非常后悔！
　　对不起，我确实没考虑过未来。我很懦弱，只是因为现在很快乐，仅仅因为现在很快乐，就不想让以后的沉重提前挤压过来。
　　对不起，我知道会很累。可我才刚开始体会到这种累，一切就要结束了。
　　对不起，所谓的后悔，我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因为我已经不会再有机会后悔了。
　　枕头上的枕巾，每天早上醒来，都是湿润的。
　　我们该在一起吗？我们不该在一起吗？
　　这问题不再困扰这我，我们不是该不该在一起，而是——从今以后我们是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