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诺一亚

2、第一章

　　闻子石早晨出门时刚刚天亮，空气里还混着动物粪便和青草的味道，农家的公鸡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鸣，显得心不在焉，闻子石路过鸡棚的时候丢了半截高粱须子进去，引得鸡群一阵骚动，在这么安静的清晨显得尤其瞩目。农家主人显然也听见了声响，探出头来看了看。

　　“原来是闻先生，这么早啊。”

　　闻子石和乡亲打着招呼，说说东边刘三家的鸡，西边王二家的谷子，又听闻最近村子里经常丢鸡蛋之类小物，怕是来了黄鼠狼之类。闻子石倒不在意，他一穷二白，黄鼠狼只怕也不愿意光顾，但也感谢乡亲好心提点，又多说了几句话，这才告别，款款踱去蒙馆。

　　说是蒙馆，其实不过是上溪村宗正刘长喜好心提供的一处荒弃院子，统共两间房，一间已经败落得只剩下三面残墙，另一间勉强放进去几张桌椅算作孩子们习作之处。闻子石本不是村里人，而是四处流浪的书信先生。上溪村并不富裕，请不来先生办不起乡塾，后来闻子石游走到这里，乡亲们便和刘长喜合计，央了他留下，好歹能教娃娃们识个字，省得每年卖粮食时，连买卖文书都看不明白。叫人坑骗了也不知晓。正巧闻子石也倦了四处流浪的生活，便应了下来。

　　村子本就贫穷，闻子石自然也不富裕。全村七拼八凑，一年下来能给闻子石的束修也就虚虚四五十石谷子，好在闻子石也不甚在意，还自得其乐的在半山腰挑了个风景好的地方，拿竹子给自己搭了个屋子，便是住下来了。

　　这么一晃，竟也三年有余。前尘旧梦，恍若隔世。

　　照本宣科地给七八个顽童讲了两段千字文，闻子石便打发他们写字。也不是什么好纸好墨，不过拿着树枝沾水，在桌板上写写画画而已。闻子石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聊，撑着头在讲台上打起瞌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又被一阵喧闹吵醒。抬眼望去，却是刘长喜和另几个村子里的年轻壮汉扭着个十八九的少年人朝蒙学走来。

　　“闻先生，他偷村子里鸡蛋，被当场逮着了，想麻烦先生你写个状子，我们要去报官。”刘长喜说。

　　闻子石上下打量那少年人，他生得十分端正，虽衣着褴褛却不失方正之气，看着并不像偷鸡摸狗之徒。少年人瞧见闻子石，眼睛骤然一亮，又要挣扎，一个年轻壮汉忙压住他往地上按，膝盖也抵上了少年人后背。少年人“啊”的一声，又是“呜呜呀呀”的一通乱喊。

　　听着竟然是个哑巴。

　　闻子石看那少年人清亮的黑色瞳孔，脑海中骤然划过“龙章凤姿”四字，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他蹲下来伸手探这少年脉息，又抚摸过他的虎口和指腹，既无内息，也无剑茧，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不禁暗笑自己痴妄，想得太多。

　　“不过几个鸡蛋，就算告去县上衙门，只怕官老爷也懒得理这小案，白白浪费我的纸墨钱。”闻子石起身，拍拍衣衫下摆道，“不若我替他还了鸡蛋钱，将他给我，看这精神劲头，做个杂役也是使得的。”

　　刘长喜想了想，回道要去问问丢鸡蛋的几户人家再好给回话。闻子石应了，便将少年人先绑在蒙馆院子里的枯树上头。刘长喜叫了其中一个年轻壮汉去问话，自己却和闻子石攀谈起来，说闻先生人好，这样一个小贼也想要救他一救。

　　“他倒是像我一个故人。”闻子石似笑非笑道。

　　“先生和那位故人感情一定很好。”刘长喜感叹。

　　闻子石笑而不语。

　　不多时年轻壮汉回来了，说那几家没有异议，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刘长喜一行人离开后闻子石提前给孩子们放了课，而后领着把椅子坐在少年人面前，盯着他看了老半天，不知道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直到天色将暗，这才解开绳子，然后也不理他，走了。

　　那少年人活动了一下被束缚一整天的手脚，立刻跟了上去。闻子石察觉他一路不近不远的跟着，也不理他，就这么一路把他带回了竹屋。

　　“我并养不起你，也不需要杂役。”他站在竹屋面前说，冷冷淡淡的，“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我本想杀了你来泄恨，却又觉得毁尸灭迹太过麻烦，况且迁怒你这么个哑巴，也算不得本事。所以，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走吧。”

　　说罢，闻子石回屋关门，也不再管院子里那少年人期期艾艾地视线——那双眼睛，还真是像啊。
　　闻子石这一夜睡得一点儿也不安宁，曾经种种忽入梦来，一会儿是与那人畅饮欢快，一会儿是旧日孤冷无边的高座，一会儿是刀光剑影，一会儿是热酒暖心，翻来覆去，尽是早该忘却的旧事。天色蒙蒙亮时闻子石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早起练功去。开门一看，那小哑巴竟然还睡在院子里，更深露重，团得跟团小狗崽似的，眉头也皱得紧，不知道是冷的还是饿的。

　　闻子石并不理他，自顾自而去。

　　等到蒙馆放课，闻子石又到轮食的学生家吃过晚饭，等回到竹屋已经月上梢头了。还没进院门，便闻到一股烤肉香气。闻子石每月有一半时间在学生家轮食，只是学生家吃得也很是寡淡，闻子石便是很久很久都没闻到肉味儿，这会子那香气一出来便勾引得他腹中馋虫咕咕直叫，方才也只吃了个六七分饱，现下便是更饿了。

　　闻子石推门而入，只见院子中间被架起来一团篝火，一只肥硕的山鸡烤得正是时候，那小哑巴手上还捏着一个砸开的蜂巢，正往山鸡上均匀的涂抹着。见到闻子石回来，小哑巴开心的放下蜂巢，跑过来想要抓闻子石的手，跑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手上全是油，又尴尬的停在闻子石面前，拿脏兮兮的衣角搓手。

　　“鸡是你偷的？”闻子石问。

　　小哑巴立刻摇头，伸手指着山上。

　　山上倒是有不少野味，闻子石自己也抓过，就是实在不会烹饪，后来也就懒得抓了。闻子石看那少年还在擦手，便绕过他径直走到烤鸡面前，观察了半天，卸了最肥的一只鸡腿尝了尝，味道倒是不错，甜而不腻肥而不油，外酥里嫩十分合闻子石胃口。小哑巴小心翼翼的跑来蹲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也十分高兴。一连啃光两个鸡腿，闻子石有些不好意思，便卸了翅膀递给他，小哑巴摇摇头，又推还回去。

　　“我知道你想什么。”闻子石道，“可是你总有家人的。你听得懂话，说明不是天生哑巴，虽然衣衫破败，但身体并不枯瘦，可见并不是长期流浪的乞儿。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你不属于这里。”

　　小哑巴流露出祈求的目光，指指自己头，又发出“啊啊”的声音。见闻子石还是不解，忙伸出两只手抓住闻子石手掌，将它按进自己头发里。

　　“你头受过伤？”因为小哑巴之前头发蓬乱，闻子石并没注意到他侧脑有一小片并没有头发，反而有个寸余长的新伤疤痕，看起来不过两三月前的事情，“你失忆了吗？”

　　小哑巴点点头，不再按着闻子石的手，却也没有松开。

　　闻子石将手抽回，默默的又啃了两个翅膀。

　　“今天你进屋睡。”他说，又补充，“打地铺。”

　　小哑巴立刻点头，露出了明亮耀眼的笑容，闻子石几乎都能看到他摇个不停的尾巴，简直像只小狗崽子。

　　“既然跟着我，老哑巴哑巴的叫也不好听，不如就叫你旺财。”闻子石又补充，见小狗崽子瞪大眼睛，那不可见的耳朵瞬间耷拉下去了一般，更是十分高兴，又薅了两把小哑巴的头发表达亲热。小哑巴蹭蹭他的掌心，这才看起来好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