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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月16日 ...

  •   我面前的人戴着面具。
      “我想离婚。”她说。
      现在是一月中旬,春节还没有开始过,离婚的人稍微少一点。这种家庭纠纷在春节过去之后一般会来个爆发,包括有离婚的,分家析产的,老人问儿女要赡养费的,就好像平时都觉不出生活的苦,过节了反而发觉自己撑不下去了似的。长期分居的夫妻,儿女长期不回家的老人,兄弟姐妹感情不好所以平时不来往的亲戚们,他们就像是在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总觉得这没有关系、这可以忍受、生活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一旦过年过节,看到其他家庭热闹的景象,就好像青蛙被烫了腿一样的跳起来了。
      因此春节一过去离婚的就会很多,但现在还没有开始过节,一天大约只有两三个来离婚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衣着光鲜对自己的感情问题不置一词,只求能快速脱离现在的生活;有的说话间就开始掉眼泪,说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能找这样一个人。每个人都很苦,生活是一把被泥水浸透的毛巾,拧出一盆两盆的苦汁子,盖在他们的脑袋上,沉重脏污,藏着把人满头满脸都划破的砂石。
      我面前的人也是来离婚的,她戴着面具,戴着一张兔子脸的面具。
      兔子脸温和无害,虽然有“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这样的俗语,但基本上没有人会害怕一只兔子。兔子面具做的很真实,有两只长耳朵,有红通通的好像一直在哭泣的眼睛,还有略微有点瘦削的腮帮。兔子的三瓣嘴微微下撇,这只兔子已经闷闷不乐很久了。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戴着这样一个兔子面具,面具表现出她的情绪,她的一些真的或者假的情绪。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婚,过不下去了,”女人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对我说道:“他老是说我,他妈妈也老是看不起我,说我不上班,每天就知道在家里玩……离婚诉状书怎么写?”
      她的确做好了决定,因为我看到兔子的面具变了,下撇的嘴角抿起来显得有点坚决,微微有点垂下去的耳朵也竖起来了,只是眼睛还是红色的,红的更加鲜艳可怜,眼眶也变红了,这真是一只令人同情的兔子。我抽出诉状书,并没有说什么“你要多考虑考虑啊你还有个八岁大的孩子吧”这种话,虽然立案子的姐姐告诉我如果有来离婚的能劝就劝一劝,但我并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有些人是不需要劝的,从看到她的兔子面具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上次看到戴着面具的人,还是去年年初,一个喝了一点酒的男人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封他的银行卡,我告诉他先等一下我要查查他的案子,但他的手握成拳头在桌子上梆梆的砸,我看到了他的面具,是一个摇摇摆摆戴不住的老虎面具,对着我的时候是非常凶狠的呲着牙,法警一过来这老虎面具就安稳了,变成一只隐忍的温驯的老虎。
      我还见到过一个来离婚的男人,他长得又高又壮,可能脑子有点不太好说话做事都十分的执拗,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他就带着一头牛的面具,眼神单纯愚直,甩着他的两只牛角,把别人都甩到一边去。这很显然不是一头水牛,而是草原上的野牛,因为他的自信和桀骜他会有更多的碰壁遭遇,因为他实在是听不进去他人的建议,甚至不愿意领走写着法官办公室电话的纸条。
      而这个女人,这个带着兔子面具的女人已经把这面具戴的很稳妥了,她似乎已经习惯戴着这样一个随时随地在示弱的面具:她明明很想要倾诉,面对我也想不停的说她自己的事情。兔子面具上的两颗大门牙上下磕动,喋喋不休的讲述哪一天它一个胡萝卜都没有吃到,哪一天人们在外面说它吃得太多,偶尔说得急了牙齿磕在了舌头上,于是疼的流下眼泪。
      它想说,却又怕咬到舌头的疼;这女人想对着一个绝对不会告密的井讲自己的事,但她已经被驯服了,她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兔子一样,已经不敢做一些自由的事情了,就连井里的水起了波纹她都会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已经戴上太久的兔子面具现在就拿不下来了,她的兔子面具着实稳固。
      我听着,并不安慰她,也尽量不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这对一只兔子来讲是没有用处的。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一点都不尊重她……就好像人在给兔子喂食的时候不会尊重着兔子一样,激动起来她的兔子面具的耳朵便竖起,她说她没有钱,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哀伤的劲头一上来耳朵又耷拉下去。
      这时候她的丈夫来了,是一个个子有点矮但长相很精神的男人,大概有三十多岁,短发,看起来非常有主见,笑嘻嘻的似乎并不为妻子的“离婚计划”而着急。男人快步走过来,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泥,指甲里黑黑的,手背上还有几道伤痕,看来是个很会做活的男人。他对我笑,一边摸着他那戴着兔子面具的妻子的头一边说道:“她脑子不好,你别理她。”
      我有种莫名的怒火:“你是她丈夫,怎么能在外面这么说她?没看到她很难过吗?”但是男人还笑嘻嘻的,用更大的力气去抚摸他妻子的头发,手已经摸到兔子面具上毛茸茸的耳朵。动作的确非常亲昵,却不是人对人的动作,是人对宠物的,对兔子的。女人不说话了,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相貌非常温驯漂亮的女人,的确漂亮,但也的确温驯。的确惹人疼爱,但也的确只能被动的被疼爱。就算是兔子也不是人给什么就吃什么的,就算是兔子也有自己的思维,但如果真的是兔子,只会软软的抱怨哭泣,那么它的思维就会被无视掉。
      他们爆发出一阵小声的争吵,女人看似义愤填膺,男人一直不以为意,看来他们不止吵过一次两次,不过应该都没有什么结果。已经习惯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已经习惯。他们的孩子才八岁,而女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她已经有八年没有上过班——已经是完全的家庭主妇了,最终她对我说:“谢谢。”可能是感谢我给她的诉状书和告知她离婚诉讼的程序,也可能是感谢我当了十多分钟的无声的井,只是偶尔泛起波纹来回应她。她再也没有来过,我不清楚他们之后是否去过民政去,还是说她又回家去了,作为一只已经离不开笼子的兔子。
      立案子的姐姐说的是对的,有些人来离婚我们是能劝就劝,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想来离婚:甚至只是吵一架或者脑子一发热就跑来了,之后又要撤诉,更加麻烦。
      但是我很少劝她们,比如说这位戴着兔子面具的女人,我就没有劝她。
      不管是劝她离婚,还是劝她不要离婚,这两种做法都是没有用的,她的兔子面具已经带了太长时间,几乎长在了脸上,在拿掉面具之前,她的生活本质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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