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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悲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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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坊送来了一匹软缎,最是挑眼的桃红色。
黄翠凤凝眸想了想,拿起布料在颦月身上比对了比对,说,“给你做件缎袄吧。”
颦月喜出望外,有些受宠若惊,对软缎爱不释手却又觉得无功不受禄。她道,“我哪配得上这衣服?还是太太您自己做一身吧。”
黄翠凤疏淡地笑了笑,不知何时起她的穿着打扮开始老气起来,不再喜欢嫩绿粉红,连眉角都变得刻板冷厉,有些带上了邢氏的样子。她对镜凝视着陌生的自己,褪去了那份温婉沉静,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找不见曾经的温厚亲切了。
她扭过头去,一脸的冷漠。
正在她沉思之际,姚妈走进来同她道,今日是端午,出嫁的姑娘这日都要回娘家躲夏,她理应去受礼。
黄翠凤穿上了一件宝蓝色缠枝桃叶的对襟褂子,戴起珍珠头面,将脸抹得雪白,浓妆艳抹的眼皮与腮红连成一片,勾勒出玲珑剔透的悬胆鼻,远瞧着像戏台上的青衣,就差一副水袖供她长舞。
她去老太太房里,见裴家那些出嫁的女儿都回来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屋子里。
欢笑与落寞定格在同一个屋檐下,大姑娘与二姑娘嫁得富贵门,穿红戴绿,说话嗓门儿都响。三小姐明玉冷清清得一个人坐在离老太太最远的地方,比先前见的,要清减多了。
黄翠凤进屋,她也不再闹,只淡淡地道了一声“姨娘好”。
自来装糊涂的老太太此刻不再乐呵呵的样子,诧异得抬过眉眼来望着三小姐。
邢氏自诞下明玉,便染了病,不能亲自照顾女儿。这三小姐明玉便是自幼由老太太抚养,与老太太隔辈儿亲。老太太见她黯然落寞的样子便知其心中是有多大的委屈与痛楚。
她遥遥得招手叫明玉坐到她身边去,拉着她的手柔声问,“婚后两人还好不?”
明玉低下头去,丢不起这个脸,便道,“大抵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吧。”她言说着,不经意间掉了泪,偷偷地拭去,不敢叫人看见。
老太太半晌无言。还是大姑娘走过来,一脸关怀地道,“小妹我看你的脸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得病了?话说妹夫呢,怎么没见他同你一道来,这是何道理呀?”她在屋里头张望,找寻王庄贤的踪影。
明玉强自欢笑,眼角却沁出了泪影,辩驳,“他这两天正有事呢,来不了。”
大姑娘一听,俯下身来仔细盯了盯明玉的表情,说,“小妹你是不是在哪受了什么委屈?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你跟我说,我给你摆平。”她正义凛然,瞧情状,是誓要为三小姐出头的样子。
明玉本不想过多的言语,但众人围过来,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要为她打抱不平。
她慌张,慌张得泪光自作主张地掉下来。
她们言辞激愤,黄翠凤淡漠地坐在一侧,百无聊赖地端起一杯茶,瞧了瞧是自己不喜欢喝的西湖龙井,便懒懒地放下了。
明玉呜咽,哭得梨花带雨,但有了一份克制,不再那般旁若无人。
“望老太太怜我——”她抱着老太太的膝盖痛哭,由大姑娘带引着说出婚后的种种不如意。
“在他家里,浑然没我这个人似的……要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又时常拿话来激我,处处道我的不是……”明玉年少气盛,最是听不起话,最厌恶王庄贤对她的轻慢。
大姑娘起先热心,后来觉得她说得乏善可陈,撇撇嘴道,“这些算什么?”
明玉愕然止住了话,这些算什么?
她打了个寒颤,半晌回味过来心中冷笑,这些在她们眼中当然不算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不相通,伤心事切莫同人道。
大姑娘与二姑娘议论纷纷,后来不知怎的,开始倚老卖老地劝她要守妇道,要随遇而安,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明玉气得恨不得吐出一口鲜血喷到她们脸上去。她憋得肝疼,收了眼泪,咬着牙根笑着说“姐姐教诲得是”。
晚上还有家宴,奶奶小姐们忙乎着布菜递盘子。
明玉看着她们一边忙碌,一边抱怨自己事多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扯了扯。她坐到黄翠凤的身边蓦然问,“我从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
黄翠凤瞧了瞧远处的流云,道,“三姑娘从前是个很可爱的人,现在也一样。”
明玉抬头,和她同一种视线望着天边散漫的云。自此回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直至到死,她都不再同人道她的不幸与不甘心。
——
转眼过了大半载,到了正月里,正是最忙的时节,年前要掸尘,接着是送灶,随后便是年终的大典,要准备祭祀祖先的福礼。
黄翠凤不知当一份家竟是这般累,既要考虑到排场与日常的花销用度,也得提防祭器被人随手偷去,思量下来便是不能用的人也得重用了。姚妈为人势利,善于捧高踩低,但考虑到她在裴家待了也有些年头了,长了几辈子的脸,黄翠凤叫她去做掌事的。
一本账簿摆在她面前,出得多,入得少,账上又平白无故地少了一百多两银子。黄翠凤查不出个究竟来,不好同人交待,愁得寝食难安。
女人无论强弱,都是辛苦。
颦月端来一盅燕窝,叫她歇歇。黄翠凤忙得腰酸背痛,气色瞧着是越来越不好。
稍作歇息后,她便带人去巡视各个摆福礼的地方,生怕出了差池。
她路过暖阁的时候听见里头人声鼎沸,进去一张望,原是一班婆子在偷懒赌钱。地上是天女散花的瓜子壳,四方桌上摆着牌九,吵吵闹闹、乌烟瘴气。黄翠凤略皱了皱眉,转身想撒手不管这事。谁料赌钱的婆子当中有个尖利却又显得年轻的声音穿了出来。
“呸,她算个什么东西!”绿幺摇着骰子道,“不是和我一样是给人当姨娘的嘛,神气什么!整天摆着一副当家主事的脸!”
她并未瞧见黄翠凤,可黄翠凤瞧见人群中翠羽黄衫的她了。
绿幺长得美,疏淡而纤细的娥眉,眼距较短,是以面相显得有些刁钻,然而五官还是精致的,叫人过目不忘。她正在坐庄,似正在兴头上,手舞足蹈,连衣带松了也浑然不觉。
她一边玩,一边拿黄翠凤开涮。
“老娘不怕她!你们知道太太是怎么死的吗?什么病死,人家是被黄翠凤给掐死的,这个女人毒在里头……”绿幺还没说完,冷不丁地身后站了一个人,扬起手,从上而下竖劈一记耳光。
绿幺被打得晕头转向,半晌才回过神来看清楚是面若冰霜的黄翠凤。
她一把扔掉骰子,昂起头道,“你敢打我?”
黄翠凤冷眸打量她倨傲的神色,道,“打的就是你。”
绿幺挺起肚子,无所畏惧,说,“你往这里打,我有了身孕。”
黄翠凤眼中掠过一丝震惊之色,随即冷静下来,朝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又是一记。看她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老爷缺儿子吗?”黄翠凤冷笑,“不缺吧。死几个都不心疼。”
绿幺没想到她真还敢打,立马回神过来反击,一众婆子连忙拦住她。姚妈识得脸色,为讨好黄翠凤,趁着混乱局势,往绿幺肚子上狠狠的就是一脚。
黄翠凤默不作声地看着,随即便走了。
她素来不屑于小打小闹讨还些便宜回来,一旦出手,必是要叫人再无翻本的机会。
晚上她散了发髻,对裴知县说,“你既要我管着这个家,那我瞧着有辱门庭的事便不轻饶了。”她娥眉轻皱,“眼下这般忙,那些婆子、丫鬟竟然还跑去赌钱,我必抓个头出来好好整治一番。”
裴知县素来不喜欢过问家事,只管点头称是,“家里你说了算。”
既有他这话,黄翠凤办起事来便少了后顾之忧,以聚众赌钱为由,叫人将绿幺关进了后院的梢间,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每天又只给三碗黄汤,叫她死不了,也活不成。
绿幺瞧着下人们端来的残羹剩饭,破口对黄翠凤咒骂不已,也拒绝进食。黄翠凤不怕她死了,将梢间的钥匙随身佩带,不准任何人额外给她食物吃。
起先几天,绿幺还硬气,绝食相逼,随后发觉黄翠凤巴不得她饿死,便不再挑吃捡穿。只是那日一碗桂圆莲子羹喝下,翌日清早便开始上吐下泻,到了晚间,一个未成形的胎儿落进了马桶。
绿幺慌得手足无措,大声喊“救命”。
她总以为会有人来救她,然而那日府里正是庆典,爆竹声盖过了她的哭喊。即便有人是听见了,也懒得在这样的日子去理会晦气的事。
出手帮你那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你强求不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