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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II】 ...


  •   【Chapter II】

      其实他很想告诉他这位朋友——“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赶时间,就不应该说最后那句话”。
      因为知道有一个值得自己花时间的人在等,就不想继续把时间花到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这是当然的。

      遗憾的是,有一个人让他必须花时间进行一场面对面的谈话,即使他并不认为这个人“值得”,但至少“必要”。

      “您找到他了?”
      维黎纳的国王在听到他转达的消息后,赫然抬起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他,似乎对这个消息的可信度产生了质疑。
      而他则报以微微一笑:“是的。”
      国王沉下声缓缓发问:“您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连我的卫兵们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西路雅用相当客气的笑容丢下两句并不怎么客气的话:“您或许应该考虑换一批卫兵了,陛下。我是在王宫里面找到他的,然而他们却完全没有发现——这实在令我对这里的守备能力感到深深担忧。”
      国王笑了一笑。
      国王脸上留下了过去征战时的疤痕,那时候他不常笑,而现在笑起来特别狰狞。
      “既然他就在王宫里,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陛下,”西路雅慢悠悠地打断他,一字一句道,“是我叫他不用来的。有他在,我和您之间讲话不方便。”
      国王的后背缓缓靠上座椅,悬挂在他头顶上的幔帐因为这个动作而显得更低了,将周围熠熠生辉的烛光挡开了一半,以至于他的面孔看上去比平时更阴沉,连大厅中央传过来的一支节奏活泼的舞曲在这种气氛下也变得干巴巴起来。
      “您想说什么?”

      皇储也缓缓向后一靠。同一个动作,他的动作却比国王懒散,连开口说话的语调也是懒洋洋的,假如听他说话的人不是国王,或许还以为他是在谈论天气或者他手中那杯酒的味道。
      但他不是,国王也知道他不是。
      “我听说,最近南方不怎么安分。”
      听到这里,国王的眼睛在阴影下抬起来。那是一对近似于石板灰的眼睛,在光线不好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石头上挖出来的两个洞。
      “您的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您是不明白‘南方’指什么地方,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不安分’?”皇储微微一笑,耐心而从容地引导话题。

      “南方”,当然并不仅仅指地理位置上的南方——这是毋庸置疑的。

      维黎纳贯通南北大陆,东西两面都是茫茫大海,是陆上唯一的连接两块大陆的一座“桥”,任何一方的军队想要占据进攻上的优势,都必须先把维黎纳紧紧捏在手心。自前王朝倾覆,新王朝建立以来,维黎纳曾经被北方大陆前来平叛的洛斯诺曼征服过一次,成为附属国,可这并不妨碍南方大陆对其虎视眈眈。
      南方大陆上最强盛的国家——阿伦荷比亚,国土广袤,田地肥沃,物产丰富,并且有来自教宗国的宗教势力在背后撑腰,尽管仅仅只是“王国”,但并不比洛斯诺曼这个“帝国”逊色多少。南北双方许多年来一直是对方的假想敌。
      洛斯诺曼虽然军力强悍,但是主张宗教自由政策,收容异教徒,一直被主张清洗异教徒的正统宗教派人士怀恨在心,更别提当时洛斯诺曼大帝的皇帝头衔,还是半威胁半强迫地让教宗加冕上去的。
      作为夹在这两个国家中间的维黎纳,也不知不觉在南北对立的形势下摇摆不定了。

      至于这个国家目前的摆向究竟是南还是北,取决于国王的回答是什么。
      然而他的回答似乎并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如果您指的是‘那个南方’,他们安不安分,多年没有离开过苏康城一步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您从来不和南方的人接触吗,陛下?”西路雅轻轻呷一口酒,笑容从头到尾都没变。
      国王的表情也完全没变,缓缓补充道:“我们和南方有贸易往来,如果您所说的‘接触’是指这个。边境线上的商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和南方进行陆上买卖了,他们有我们需要的酒和谷物,当然那是给一般平民的,而贵族们则需要大量的丝织品、珠宝和香料。作为交换我们向他们供应鱼和兽皮,以及您手上那件玩意儿——”
      西路雅顺着他这句话瞧了瞧自己手上的那只酒杯。
      那是一只无色玻璃杯。
      能够使用玻璃制成的酒具,那必须是贵族以上的待遇,而其中原料最为罕见、工艺最为讲究的无色玻璃杯则是王室专用。南方的贵族们对这类奢侈品一向疯狂不已。

      西路雅轻轻晃动酒杯,忽然又追问一句:“那么陛下,边境地区是否也有马匹交易?”
      “马匹交易到处都有,即使在边境出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的确。”
      西路雅收回他放在国王脸上的目光,却没有收回他的笑容。如果说警告一个人的方法就是在那个人面前放下一把拔出一半的刀,那么他会保证他的刀刃足够锋利,而刀鞘上的雕花也一定足够精美,这样才不失身份。
      “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他彬彬有礼地收场,“您也知道,我和我父亲一样,听到什么风声都喜欢自己过来亲口问问,以免双方产生不愉快的误会。”

      国王又沉沉笑了两声。
      这位年轻的皇储一年会在这里待三个月,又怎么可能只是“听到风声过来问问”这么简单。说是陪陪朋友,实质上无非是在监视他们——这一点只有白痴才不知道。
      虽然皇储每年过来都只带上一支骑兵队,但是在距离首都苏康城不到四天路程的国境线上,就有洛斯诺曼的一个军事要塞,白岩堡。白岩堡里长年驻扎着一批马术及剑术都十分精湛的骠骑军,没有人知道具体人数有多少,但是作为离维黎纳、同时也是离南方大陆最近的一个军事据点,想想都知道不会少。
      “我已经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了,殿下。”国王用手指缓缓敲了敲自己泛白的发鬓,“再过不久,我就会躺进棺材,而我的儿子就会继承王位。我不会在这种时候还做出违背良心的事。”

      “良心。”
      这个词似乎让皇储想起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以至于他需要端起酒杯一口气把酒喝干,不然,他很可能会大声笑出来。

      二十五年前,被前国王视为心腹的这个人砍下了元老院中威望最高的大神官的头,软禁了惊惶失措的安洛洛王后,并逼迫前国王赫尔特亚二世服毒自尽。在他们的亲家——卢毕加卡大公的愤怒还没有彻底引发战争时,南方大国阿伦荷比亚的宣战却让大公走投无路,只能丢弃发疯的女儿,而这个人也顺利登上王位。
      他是一个叛徒,一个诛杀正统王室宗族的无耻之徒。当时以平定叛乱为名亲征维黎纳的洛斯诺曼大帝本应该处决他。
      但,他娶了苏康夫人。
      由于苏康夫人在教廷的地位,他甚至鼓吹自己起兵造反的所作所为是上帝的安排,利用人们对苏康夫人的崇拜为自己谋求支持,反而让试图制裁他的人站到了“神”的对立面。
      如果不是苏康夫人在洛斯诺曼大帝面前苦苦求情,如果他不是苏康夫人孩子的父亲,他恐怕活不到今天。
      而现在这个人却信誓旦旦地用“良心”立下诺言,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时,一个声音慢悠悠地打断了他们。
      “二位似乎正在进行相当愉快的谈话。”
      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愚蠢至极,就是聪明至极。而台阶下恭恭敬敬低头行礼的人显然是后者,因为作为介入的第三方,他找到了一个最体面的方式去结束这场并没有多愉快的“愉快的谈话”。
      “虽然我很想加入二位,可惜我今天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到场迎接,已经令我十分惭愧,于是就不指望能得到这样的荣幸了。”

      说话的人年纪将近四十岁,五官仿佛没有打磨过的刚刚凿出形状的毛坯石,眉骨高挑,棱角分明,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淡漠感。
      他的打扮在所有来宾中也并不出众,甚至可以说不起眼——单调的、有如修道士那样古板的棕色长袍,腰间只有一条纯黑色的腰带,和一般盛装时所使用的装饰性腰带不同,完全见不到人们热衷于点缀在上面的珍珠和玛瑙,让人无法把他的外表和他的显赫地位联系到一起。
      但是他行礼的姿势十分完美,显示出了良好的修养。
      右手稳稳按在心口的位置上,表示对说话对象的尊敬和忠诚。不过,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把身体稍稍转向了两人其中之一,因为他效忠的人在这里只有一个。
      “佐伦。”被这个动作排除在外的国王冷冷一笑,叫出了他的名字。
      “佐伦,”西路雅也叫了一声,却叫得非常亲切,甚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主动走过去打招呼,“我的老师,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面了。”
      “殿下,”佐伦轻轻欠身,一板一眼地向这位年轻的皇位继承人表达问候,“别来无恙。”

      佐伦出身于北方大陆的名门世家,精通哲学、历史以及多种语言,对各国的刑律和宗教派系也有不少研究,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宫廷教师,负责教育当时还没有被正式授予继承权的少年西路雅。
      而现在,他以同样的身份在这座王宫里任职,作为王子的老师,在王子成为下一个国王之前负责教导他。
      这些当然是在洛斯诺曼皇室的授意下进行的,国王无权反对,也无权命令他——他实质上仍然是宗主国的属臣。

      “陛下,您应该不介意我和老师叙叙旧吧?”西路雅回过头。
      连臣子都命令不了,又更何况未来的君王。
      国王一双阴鸷的眼睛缓缓转向佐伦,而佐伦也在这时候投过来一束目光,四目相接,他不声不响,镇定自若。国王盯了他一会儿,这才硬邦邦丢出两个词。
      “当然不会。”
      “谢谢。”西路雅微微笑着朝国王举了举手中的空酒杯,以示自己作为客人对主人所准备的酒很满意,这种场面上的礼节他不会少,“那么,容我们失陪。”

      ◆ ◆ ◆

      “殿下,请这边说话。”
      佐伦从仆人手中接过黄铜油灯,亲自为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学生向前引路。

      两个人离开熙熙攘攘的宴会厅,顺着阶梯双双登上城堡东面的一座箭楼。西路雅将几名负责防卫的骑兵安排在下面把守,自己和佐伦一同前往顶层。
      出了楼梯口,无边无垠的黑暗比冷空气更早一步扑面而来。
      凛冽的风刮得佐伦手中的油灯呼呼发响,灯芯向外甩开一条又窄又长的火舌,仿佛在极力为远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勾出一道金黄色的边线,让人们以为太阳已经提前从山的另一边升起了。然而一望无际的黑蒙蒙的大地一下子便吞没了这些连城墙都迈不出去的光——在这样的黑暗面前,一盏油灯只是无用的挣扎。
      既然无用,也就没必要再用。
      西路雅摆摆手,让佐伦把油灯放下,让里面的火自生自灭。他们之间的谈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适合见光。
      “那么,老师,”他望着王城之下稀稀落落的亮光,面带微笑地问,“你站在如此强劲的风中也没有摇摇欲坠,是不是证明你的病已经好了?”
      “殿下,您如果真的相信‘身体不适’这种话,我就不得不问问自己当年是怎么教您的了。”
      “你真是越来越不风趣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令人羡慕的品质。”
      佐伦至此都完全没有笑过,从小到大的严格家教让他失去了在自己脸上挂满各式各样表情的兴趣,当然也根本不羡慕别人的风趣。

      但是,这样的一副面孔很适合谈判,因为对方永远看不穿他的真实心理;同时也很适合盘问,因为对方永远猜不出他已经知道多少。

      不过他的学生自然也从他这里学到了一部分手段,而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听听自己多年教导的成果。
      “您迟到了,而您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迟到的人。”
      “我没迟到,我早到了。”年轻的皇储朗朗笑道,“表面上看,我的确比信上所写的日期迟了一天,可事实上我五天前就已经来到苏康城附近了。我让大部分人先原地休息,自己带了一小队轻骑兵绕开大路,从一条偏僻的小路悄悄沿路南下,四处打探了许多天才折回来。”
      佐伦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您找到了什么?”
      “马,我找到了马。”皇储顿了顿,笑着更正了自己的说法,“更确切地说——我找到了马蹄的蹄印。现在是雨季,雨水很容易掩盖踪迹,不过我们的探子很幸运地赶在一场大雨到来前在苏康城以南的几个城镇追踪到了不同寻常的马的蹄印。从印记上判断,马蹄的版式确确实实来自于南方,而马蹄底部有七枚钉子,这在阿伦荷比亚代表幸运,上钉时常常用这个数字。”
      佐伦听到这里,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地轻轻“哼”一声笑出来。他这个人几乎不笑,可有关南方的话题往往会让他破例。
      皇储继续往下陈述。
      “这些马蹄蹄印比一般运输用的马尺寸大,证明马本身的体格也更大——按比例算,每匹马身长大约有十五到十八掌宽,而且它们的马蹄钉在地面上留下了非常明显的痕迹,吃土很深,估计是特别打造的,就为了在雨季泥泞的土地上奔跑起来更容易也更迅速。”

      这时候,一直不作声的佐伦微微一张嘴唇,得出了结论。
      “战马。”

      西路雅笑起来。
      “是的,战马。很明显只有军队会使用它,因为它的价格是普通马匹的六到七倍,一般的农夫和商人根本买不起这样的马用于运输,而它们出现在离首都苏康城那么近的地方,你不觉得是一件很值得思考的事吗?”
      “不需要思考,稍稍想一下就能知道原因。”佐伦连场面上的话都统统省略了,很快指出了关键所在,“目前我们北方正值严冬,军队储备的粮草有限,不适合出征,通常都只会在原地驻守,而南方每年可以收获两季的谷物,即使是在这个失去上天恩赐的季节里也能供自己的军队远征——如果我是国王,挑这个时候放南方的军队进来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
      西路雅面不改色。油灯簌簌扑动的火光在他脸庞上时明时暗,而他的双眼一直在眺望东方那道遥远的地平线。
      从这里所望不到的地平线终结的地方,就是东部内海,现在正是西北风狂妄的时候。
      “我们几年前就知道一定要有所准备。即使沦为附属国的国王,他也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本来就不是,否则当年他也不会谋反。”
      “这点人人皆知。”佐伦回答,“他一旦得到南方的支援,就会马上和我们反目。”
      “快了。”
      在苏康城附近出现战马,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尽管短期内这些代表不了什么,但在冬天过去之前,他预感这片土地上将有一场巨变。

      这时,佐伦走近两步,神情严肃地缓缓开口。
      “在目前这种形势下,殿下,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选择待在白岩堡,不会在苏康城的任何一寸土地上出现。这个地方以您的身份而言太不安全了。”
      西路雅却摇了摇头:“国王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伸出了爪子,却还在暗暗伺机而动。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访,突然间不来的话一定会让他起疑心,说不定会把伸出来的爪子收回去,这样我们要反过来抓住他、抓住他背后的主使人就变得非常棘手了。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而能让他们尽早现形,而且……”
      说到“而且”,他忽然不自觉微微松展了眉毛,笑容里的温度也改变了。
      佐伦看着这个变化,没有作声。
      “而且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西路雅仰起头朝夜空轻轻一笑,“我既然答应过一年来这里陪他三个月,就一定会来——”

      “即使您明明知道苏康城不远处有南方的战马出没?”佐伦的声调微微有所抬高,声音却比之前沉。
      “马匹的数目不多,估计只是一小支先遣部队,过来打探地形和消息的。真正的大军应该还在后面远远地躲着不敢贸然进军,所以我并不担心当下。”
      佐伦有一会儿完全不说话。
      油灯里油料燃烧的声音倒是噼噼啪啪响个不住,似乎和他思想上的起伏同步了,唯一不同的是他用来表达这些想法的语调是冷的。
      “我知道我以前曾经对您说过这句话,现在我再说一遍,”不但再说一遍,并且还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清楚楚,“克玫利尔王子无法成为一个好国王。”

      西路雅闻言微微侧过脸。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眼神严厉。
      “佐伦,你以为我父亲是为什么把你派到维黎纳来?”
      宫廷教师的首要职责就是将王子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王位继承人,而佐伦刚刚那句话等于是在承认自己失职,这简直荒谬。
      而佐伦却给出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殿下,如果一块木头本身是腐朽的,四处都是漏洞,那么即使是再出色的木匠、再完美的技术,用这块木头打造出来的那艘船也总有一天会沉没。”
      西路雅其实很喜欢他这位老师在讨论中使用这样的哲学比喻,这是他特别欣赏的地方——假如他们现在讨论的话题不是那么令人心烦的话。
      但是佐伦坚持说下去:“所以,我们造船时应该从一开始就选择好的木材,这样才能保证船只不会被海面上无情的大风大浪击沉。殿下,如果您把这艘船视为将来开拓帝国新版图的工具,那么您就必须谨慎对待。”
      西路雅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地靠上墙垛。
      半晌,他决定先听听佐伦产生这些结论的论点:“说说你不认可他的原因。”
      佐伦这时候稍稍顿了一下,不过很快便组织好了自己的语句。
      “他身上没有一个国王该有的品质,甚至连一个王子该有的品质都不具备。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苏康夫人的儿子,在以宗教为名的战争中为我们赢得立场。”
      西路雅忽然开口打断他:“佐伦,我不喜欢听你用‘价值’这个词评价他。”
      而佐伦却高高扬起头来:“殿下,我希望您认识到您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交朋友,而是外交。在外交上,任何人、任何东西都只有价值高低之分。如果您时时刻刻都需要有人来提醒您这一点,我作为您五年的老师,十分乐意效劳——”
      西路雅一时间无言以对。
      有时候无理的规则也能有条件地变得有理,而他的身份和地位恰恰可以成为那样的一个“条件”。可惜这个条件是上天的安排,不由他承不承认。

      “所以你是要我放弃这块木头了?”他问。
      “不,”佐伦缓缓回答,“至少不是现在。我们的第一艘船必须用这块木头来打造,因为如果我们丢弃了现任国王,形式上的东西还是要做出来给人看看的,这也是为了安抚民众。只要您知道在到达第一个港口后立刻把船换掉就行了——当然,用来替换的船也要提前准备好。”
      西路雅目光复杂地久久盯着他这位老师。
      佐伦是出色的谋士,出色的政治家,于是注定了他是一个冷血的人,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至今没有成家,独身生活更适合他。但他的政见往往一针见血,而且不得不说他的主张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利于国家的。
      西路雅终于轻轻开口:“你是要我把他当作傀儡,就像国王把他的母亲当作傀儡那样?你曾经说过你憎恶国王当年的行径,如今却要我去做同样的事?”
      佐伦没有否认他这种说法。
      “对于苏康夫人当年的不幸遭遇,我深表同情。然而很遗憾,这位王子的身世注定了他只能成为一个傀儡,区别只在于成为谁的傀儡。如果可以选择的话,由我们来操纵这个傀儡显然比由南方操纵要好——对王子本人而言也是如此,至少您待他相当不错。这个他自己也应该明白。”
      西路雅沉着脸默默听下去。
      佐伦当然知道这些话他的学生不想听,但作为一个老师,他的责任之一就是把对方不想听却必须听的事实摆到对方眼前。
      “殿下,在这片土地上的战争仅仅凭武力是无法取胜的,这也是您的父辈及祖辈没有贸然吞并这个国家的原因。这里长期受到教廷统治的影响,没有一个具有宗教性质的领袖是无法服众的。虽然这种几近疯狂的精神崇拜在我们北方大陆已经渐渐衰落,但在这里依然根深蒂固。即使王朝更替了,人们心目中的‘神的旨意’也仍旧是绝对的真理,而一向主张宗教自由的我们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立足,就必须利用苏康夫人的儿子度过第一关,然后再……”

      “够了。”
      西路雅突然沉沉一声打断了他的发言。
      佐伦微微蹙起眉,倒也没有强行继续下去,退后一步,朝这位年轻的皇储轻轻欠身行一个礼。姿势不卑不亢,完全没有收回自己的话的意思。
      西路雅朝他摆了摆手,神色有些疲倦:“今天就说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我再稍稍在这里待一会儿,之后还要去一个地方。”
      其实佐伦可以追问一句“您要去什么地方”。
      不过追问一个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是一件劳而无功的事,所以他没说话,也不打算阻止,十分从容地退了出去。

      佐伦走后,西路雅在冰冷的风中深深吸一口气,等待一切冷却下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放在地面上的那盏油灯已经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湿漉漉的石板上一层银白的月光。
      雨后的浓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撤出了半片天空,而那枚上弦月就仿佛是它们匆匆忙忙之间遗落的一件东西,冷清地挂在苏康城的正上方,连一颗作伴的星星都找不到。这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人也总是一个人待着。
      但是,至少自己还可以作伴的。
      想到这里,他很快动身离开了箭楼,离开王宫,大步朝圣书院的方向走去。

      只不过他才刚刚穿过庭园,还没有走上台阶,便远远见到前庭的方形水池边有一个人站在月光下,在看到他的时候似乎缓缓朝前走了几步。
      他自己也没发觉,他会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画面微微笑起来。
      而发觉的时候,他已经跨过了那些台阶,站到了那个人面前。笑容也还在,只不过比前一刻更愉快了。

      “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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