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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搭救 ...

  •   这几日,冯闻镜一忍再忍,终是愤而去找章召了:“你不让请太医,怎么也不见人去给殿下送饭!”

      章召淡然道:“冯兄,你看如今他这光景,就是送饭,他也吃不下啊!”

      冯闻镜霍然而立,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这是把殿下往死路上推啊!”

      章召眉眼一颤,脸顿时黑了:“冯兄说的这是什么话!看之前咱们相识一场,我奉劝你少过问此事,殿下该受的罪,就让他去受吧!和你又有何干系!”

      冯闻镜的声音冷若冰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折腾——我这就进宫去禀告陛下!”

      “陛下把这事交付给我,已是不愿过问了。”章召冷冷一笑:“你想去就去吧!”

      亲卫府其余的侍卫和谢临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也做不到冷眼旁观。

      “我说,怎么打完之后就把人锁在屋里了,每日连个送饭的都没!”

      “小声点小声点,咱们就当没看见吧……”

      “哎哎哎,我从窗户上看一眼。”说话的人趴在窗上,探着身子吃力张望:“殿下在里边么,怎么也没动静啊……”

      “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干什么?”摔门而出的章召黑着脸赶人:“都去干自己的差事!每日围着这间屋子打转儿,里头有什么宝贝啊?”

      侍卫们忙小跑着四散而去,章召冷哼一声,负手走出亲卫府。

      他前脚刚走,这些人又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为什么没人来诊治送饭!我们是看守殿下的,要是出了事儿,还不都是我们的罪!”

      “是啊!陛下晓得这事儿么?”

      群情激昂,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不忍让一个闲来和他们吹笛谈天,还偶然眯着眼吹几声哨子的少年受罪。

      但无论他们怎么吵闹,那间屋子里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冬夜,亲卫府里烧着红炭,窗户纸也映出了暖色。

      看守谢临的几个人正在下注。

      “押大!快押大啊!”

      “我这次押小!嘿嘿!风水轮流转,这次该轮到小了!”

      冯闻镜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地沉默倾听他们的对话。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却是谢临骑着飞驰的追月,歪着身子喊他:“闻镜,我刚才转了个好急的弯儿,你瞧见了么?”接着是自己焦急的声音:“公子慢些,当心摔着……”

      冬日的寒风砭骨的寒,吹得他有旧伤的腿一阵麻疼,冯闻镜忍者旧伤,缓慢地走到后院,推开谢临的屋门。

      昏暗的烛灯淡如萤光,强烈的血腥味让经历沙场的他也不仅眉头一皱。屋内没生炭火,桌上的茶碗里连口水也没,冯闻镜走到床边,因光线太黯,只依稀瞧见谢临一动不动趴在床上,薄得像一片风中枯叶。冯闻镜一开口,眼泪便流下来,叫出的却还是旧日时的称呼:“公子,你怎么样了?”

      没有人回应他,那个昔日纵马的少年只是这么虚弱安静的躺在那里,半点声息也无。冯闻镜的心一颤,伸出手去摸他鼻息,只觉触手湿漉漉一片,低头看看,枕上依稀有个碗口大的湿印子,他以为是泪,本没在意,忽然心头巨震,抖着手去拿桌上的烛灯来照明。这一看却惊得嘴都合不拢,枕上的印子竟是血迹沁湿的!谢临的嘴里还不住涌着细细密密的血泡,上半身偶尔轻微抽搐,右半边脸已完全浸没在血里。冯闻镜亲眼看见这惨状,不由得呼吸急促,流着泪把烛光转移到他身上,腰部往下的衣衫已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粗粗一看便知是要命的伤势。

      冯闻镜本不想多管这档子事儿,实在按耐不住才说服自己进来看一眼就走,谁知看一眼容易撇下难,眼下只能一声声喃喃叫道:“公子,公子……”

      又看他发髻已经松散,便伸出手去,把他散乱下来的发别到耳后,把他左脸颊露出来。

      如果没有看见这个脸,冯闻镜也许会陪伴到谢临咽气,大哭一场,愧疚离开。

      可是他看见了,往事再次浮现,还是练马的时候,谢临神气地跑到自己前面去,自己在后头拼命跟着。可每次过不了多久,谢临都会回头看看,清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担忧。那是谢临知道他腿上有伤之后,怕他坠马,或者出了什么事儿没个人照应。

      这么好的人,比他见过的,交往过的大部分人,都好。

      心念急转之下,冯闻镜手腕一抖,烛灯中的火星爆出,落在被褥角上,迅速蚕食了那被面一角。

      冯闻镜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救火,但伸出去的手却停顿了……

      沉沉二漏,灯烛将尽。

      窗外侍卫们的押注声夹带了风声钻入冯闻镜的耳朵。他把门开了一条缝——星稀月明,天井里空无一人。

      他走到床边,俯身揽起谢临,把玄色的对襟斗篷轻柔地裹在他身上。手里依旧擎着烛灯,迅速闪入一旁储存稻草的屋子,点燃了屋子一角。

      迈步走出亲卫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侍卫们押注叫好的声音夹在夜风里飘过来,没有人留意到后院愈燃愈烈的火。

      斗篷里藏着一个人,冯闻镜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夜禁时分,冬日的孤寂暗夜里家家酣睡,一瓣黄月朦胧,整个城也已朦胧。

      唯有风声划过窗子,萧萧不歇。

      零星的几盏暖黄灯笼挂在廊檐下,光亮映在青石板上。在这空旷而寂静的长街,冯闻镜靴子触底的声音格外响亮。

      快走到了……冯闻镜额头已沁出汗珠,脚步没有懈怠分毫。怀中的人,还有一丝能察觉到的细微呼吸……直到德济堂的门前,他才停下,腾出手敲响了门。

      值夜的祺儿向来睡得很轻,听到敲门声道一声:“是瞧病的?这就来啦!”

      门内传来窸窣的穿鞋声。

      冯闻镜低头凝望怀中的谢临——在这样的月夜里,他的睫毛垂着,像一个无暇通透的孩子。那模样,让冯闻镜忽然想起弟弟。冯闻镜咬咬牙,轻轻把谢临放在台阶一侧,让他的上身倚在门侧石狮上,确保开门人能看见他,又把那斗篷紧了紧,这才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又折身返回,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银两都尽数掏出来,放置在谢临的衣袖中。

      抽拉门栓的声音传来,冯闻镜不再犹豫,迅速闪到一旁的拐角处。

      祺儿打开门,发出一声短促而讶异的惊叫。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药童,两人一起把这个寒冬之夜,满身血污的人抬进门内。

      回来的街上,静夜沉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悠长单调的梆子声。在同样的夜里,他打开了宫廷的大门,让章沉的兵马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静夜闯入宫内。但在这一夜,他冯闻镜亏欠太子的,亏欠谢临的,都巧妙的弥补了吧?他不再是那个烛灯下私传信件的小人,也似乎不是那个打开宫门的逆臣了。

      冯闻镜放的这把火,已在此时烧红了半边天际。

      这夜留守亲卫府的侍卫不多,他们惊慌得提着水桶,四处找水,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上浇水,愣是在冬夜里汗湿重衫。

      但那火焰子被夜风一吹,势头极为强劲,亲卫府的人围了一团,能做的却杯水车薪。

      直到天际微亮,这场大火才算完全熄灭。

      一大早,章召便携冯闻镜战战兢兢的给谢铎请罪。

      当听到火势过大,没救出六殿下时,谢铎霍然站起,却又缓慢地仰靠回椅背上,双目紧闭,半晌方从胸膛内呼出一口气——说不准是因为事情了结之后,如释重负的一口气,还是因为压抑不住心疼悲痛,叹了一声气。

      谢铎闭着眼睛,声音疲惫:“章召,火究竟是怎么起的?”

      章召道:“当日夜里属下未在当场,具体情形……”说着以目示意冯闻镜接话。

      “回皇上的话,关押殿下的院落旁有间储存稻草的屋子。许是有灯花飞溅,稻草又易于燃烧……”

      “朕不要许是!”谢铎的嗓音有些许嘶哑:“朕要的是确切的起因!你们去查!把这事儿查明白!”

      章召和冯闻镜对皇帝的态度都有几分诧异,当下也只得应道:“是。”

      “下去查案吧。”谢铎对内侍也摆摆手:“你们也退下。”

      内侍们诺诺连声,转瞬间,大殿里只有谢铎一人了。

      谢铎闭上眼睛,眼前渐渐浮现出宫阙和天空,那是他和谢临的第一次见面,春夏之际,风日和暖。下朝之后,他和同僚说着话,并肩走在甬道上。

      天际辽阔,在远处,一个穿着月白色短衫的小身子闪现出来。

      他身旁的太监弯下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又笑着指指自己,那个小身子就踉踉跄跄的跑到他面前,站住了。

      谢铎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皙精致的男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模样,水灵得像刚剥皮的荔枝。

      这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谢铎只道这是从哪个宫里跑出来的皇子,笑看了一眼,仍和身畔的人说着话向前走。

      身后响起软糯清亮的童音:“你是我爹爹么?”

      谢铎一惊,猛地回头。那个小男孩追了过来,两只小手乖乖的背在身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一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的看着自己。谢铎忆起昭鸾,忆起了自幼寄养在宫中,自己始终不得一见的儿子。

      他定定神,仔细打量起这孩子的小脸,孩子的眼睛像他的母亲,但是他未长成的眉骨和鼻梁,却已经在稚嫩中显示出谢家挺直而清朗的轮廓,而这柔婉与硬朗的交融,竟出奇的让人惊喜——这精致的小人儿竟是自己的儿子。

      谢铎走到谢临面前,蹲下身子:“给爹爹说,你来这儿皇上知道么。”

      谢临忽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的说:“是阿临自己想爹爹,奶公告诉阿临,在这儿就能瞧见爹爹了……”

      谢铎哈哈大笑,儿子被夺,几年父子不能相见的羞辱终是在这日得到舒缓——皇帝不让谢临见自己又怎样,父子天性可不是旁人能阻的,自己的儿子还不是乖乖跑到自己面前了?

      那个站在远处的太监颠颠儿地跑过来,朝谢铎请个安,站到了谢临身后。

      谢临抬起小脸认认真真的审视了谢铎一番,一本正经的道:“你就是我爹爹啊,我记住了——阿临要和奶公回宫去了”

      说罢拉起身后的太监,一转身就要走。

      “站了!”谢铎伸手扳过眼前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小身子。

      谢临像是被这一声吓到了,睫毛颤颤悠悠的:“我答应奶公的,看清爹爹长什么样子就回宫去。”

      谢铎睨了一眼旁边不迭赔笑的公公,一把抱起儿子:“可是爹爹还没看清楚你呢!只能带你回家,好生看看了!”

      捏捏儿子小脸,便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那太监看这架势,登时着了急,跪在地上哀求道:“谢将军,您若是把小公子带走,奴才就没命了!求您可怜可怜奴才,把小公子给奴才吧,呜呜呜……”

      谢铎对这太监的哀恳置若罔闻,只问怀里的儿子:“你想和爹爹回家么?”

      谢临倚在父亲的怀里,小手玩着脖儿上的铃铛,乌溜溜的黑眼睛转着,是很开心的模样。但他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焦急的奶公。半晌嚅嗫道:“阿临要留下,阿临走了,奶公会没命的……”

      谢铎一怔——小小的孩子家,偏偏想得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住谢临稚嫩水滑的小脸蛋儿,让儿子和自己对视:“那只是一个太监——你想做的事儿怎能被一个太监左右?”

      谢临脸颊被捏得生疼,他听不太懂父亲的话,但是他却没有挣动,也没有哭闹,只抬抬含着水汽的眼睛:“阿临要下去,阿临答应奶公要回去的……”

      谢铎一笑,把儿子放在地上:“好吧!等着爹接你回家!”

      若说起兵在这天之前只是谢铎隐晦而模糊的一个念想,那在这一日之后便陡然清晰——他要成为让众人臣服的王者,而不是一个连见儿子都偷摸的人。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把儿子挣回来,新皇登基后便宽容的大手一摆,让谢临回府来住了。

      人心是猜不透的,自从谢临被送回来,谢铎对他却只剩淡然,甚至厌恶——他的执念被别人的一句话轻飘飘送回来,似乎是对自己最真切的羞辱。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在宫门口徘徊,结果被一张圣旨打发回家。这种恩典,和当时的掠夺,毫无差别。对谢铎来说,要是他强迫着皇帝把谢临送回家,也许才会对他百般疼爱,倒并不是因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争来的。

      儿子也似乎不在意他的疏远或是亲近,只一心往宫里跑。慢慢的,他就更不愿管这孩子。

      这次谢临私放太子,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至少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是。对于杖责的结果以及章家的心思,他隐隐能预感,却依旧选择放任——是想洗刷过往的耻辱让谢临彻底消失,还是怎么样?他也说不清

      好似一阵风,又好似一场雪,在自己尚未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已不动声色的飞逝融化。谢铎擦擦眼角,他知道,若再来一次,也许事情仍不会有丝毫改变。

      德济堂的门面不大,前头是柜台和桌椅,后头则是几间屋子,白墙黛瓦,住着尚在单身的管事,郎中。

      蔡叔径直走到东头的厢房里,里面躺着昨夜被救的少年。

      蔡叔先瞧了瞧他身后的伤,伤口狰狞得吓人,血水和脓血还在往外渗。他看了眼昨夜守在这儿的郎中问道:“你开的什么药方,怎么治的?”

      “外伤用了白及和三七,又给他含了个参片。”

      蔡叔搭了下少年的脉搏,沉吟片刻问道:“昨夜究竟是何情形?”

      祺儿道:“我半夜听见有人扣门,打开门一看发现这人在地上躺着。”

      蔡叔皱皱眉头:“扣门的人呢,走了?”

      “兴许是……我喊了两声,也没人应。”

      祺儿见师傅不说话,犹豫开口道:“这人还救吗?”

      蔡叔皱起眉头:“这话你也能问出口?他还有一口气,为何不救?”

      祺儿不好继续说,昨夜为谢临看病的郎中接口说道:“蔡师傅,我瞧他身上倒像是刑伤呢!也许还是官家打的……最近京城正乱,要是救到贼人难免惹麻烦……”

      蔡叔叹一声:“这么大个孩子能做什么事,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乱世人命轻贱,咱们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吧。”

      祺儿想了想还是明白说道:“师傅,我看他伤势虽重,身上旁的地方却光得很,衣服斗篷样样好,就连发簪看起来都是值钱货,我怕他和朝中的大人有关联,牵扯重案……”

      最近朝堂正在清洗前朝余党,这人万一和那些事有关,可就……

      “那也是他父母的事,他这年纪还不是受了池鱼之灾?”蔡叔心里有数:“你们先专心救人!”

      约莫十日之后,谢临在蔡叔精心救治下,已约莫脱离了危险。

      蔡叔对祺儿道:“咱们这儿只问诊不养伤,本该把他早早送去深柳堂,奈何他伤势沉重,不好挪动,还好这几日伤势已平稳——你亲自把他送到深柳堂去罢,他还这般年少,长得又俊,一定要嘱人好生照顾,莫落下残疾耽误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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