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善辨 ...

  •   顾同归和谢临走入横幽殿时,皇帝正强打精神,擎笔细细勾勒山石轮廓。

      二人对视一眼,目中露出担忧,皆微欠身子侍立在侧,未出声打扰。

      皇帝屏息凝气画到最后几笔,伴随着他阵阵咳嗽,鼠毫笔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一路滚到燃香的兽炉旁。

      谢临走上前,俯身拾起滚落的兔毫,挂在笔格上。

      皇帝抚着喘息未定的胸口抬起头,他的颧骨染了病态的苍白,看着让人心悸。

      谢临和顾同归忙一同跪下请安。

      “起来……”皇帝喘息几声,朝二人颤抖地挥挥手:“来看看这幅画!”

      两人走过去看那画,只见巨峰壁立,山头杂树茂密,飞瀑从山腰直流而下,路边一弯溪水流淌,瞧着又是黄山。

      谢临却没有向往常那般对架构笔法夸夸其谈,低声道:“舅舅,这太伤神了,等您身子好了,阿临再陪你画。”

      皇帝指指胸口:“丹霞夹石柱,菡萏玉芙蓉。三十二莲峰都在朕心里,朕已把他观赏了成千上百次,总忍不住要把它们画在纸上。”

      谢临久久无语,过了半晌才蹲下身子,仰视皇帝,掷地有声地说:“舅舅,我们一同去新安吧,阿临陪你去看黄山!”

      皇帝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笔下的山峰上,他一生肆意洒脱,却终究有他未涉足的地方,有无法完成的心愿:“就是封禅,也没有去黄山的道理。若是出巡,谁又去深山呢?”

      “不用惊动旁人,阿临已学会骑马啦,带舅舅去足矣。”

      “傻话。”皇帝喘嘘着出言责怪,两眼却透出慈爱:“阿临长大了。你倒是可以去黄山,也替朕看看,那山是不是和画上的一般好。”

      几个人皆是一笑,离开了桌案。

      谢临亲热地揽住皇帝小臂,出言安慰:“舅舅,看您的身体比前几日好多了。”

      皇帝拍拍谢临的手:“好多了,太医也说不出个道理,只是嘱咐朕静养罢了。”

      他摇摇头,语气平静:“这世间的事儿啊,都不用强求。以静观变,以静观变呐……”

      顾同归不像谢临那样畅所欲言,看皇帝心情尚好,才问道:“父皇,京郊的匪患这两日如何了?”

      几个匪贼不是大事,但是会这些匪贼却在京郊附近落脚,常趁机打劫京郊或出城的百姓,有时候还把模样好看的男女也趁兴一同绑了,等发泄完欲望,就把这些人随处一扔。长久下来,弄得人心惶惶。连对大多朝政都不闻不问的皇帝也知道了这事。

      “一群乌合之众,却抓不完他们。”皇帝摇摇头,眼中透出无奈:“总在京郊四处流窜,只能加紧提防而已。”

      行至茶几前,皇帝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缓缓道:“这是他们刚送来君山银针,今年的最后一茬了。专等你们过来尝尝。”
      话音一落,一个小太监便移步过来,把手中的茶筅执壶等放置在几上。

      谢临规矩地注水、击浮、洗杯、洗茶,等到茶叶都在沸水中泡散,香气溢出。又持长柄茶杓,轻动手腕将点好的茶汤从茶瓯中盛入杯盏。

      顾同归静望着泡茶时的谢临,缥缈升腾的雾气里,浮躁的少年在这时把深藏骨中的清俊雅致展露人前,如同第一茬的春茶遇水沸腾,能让人屏息良久。

      皇帝呷了口茶,清香扑鼻,热流滚下喉咙,香气却回肠荡气,经久不息。在氤氲的水雾中,皇帝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阿临的茶已泡出火候了,朕每次得了好茶,你不来,朕……朕就不乐意喝,怕糟践了东西。”

      谢临手持分茶的白瓷瓯,笑笑道:“舅舅,阿临可不信。伺弄茶水的太监哪个不是一手好功夫?”

      “公子这话错了。”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弯腰赔笑:“老奴可以作证,陛下每次得了新茶都等您来了才泡呢。这一人泡的茶一个味儿,他们泡的哪能和公子比呢。”

      谢临凝望皇帝,亲昵道:“那阿临每回放课后都来侍候您,不让舅舅的好茶在架上蒙尘。”

      皇帝笑着刚想说句什么,却倏然咳嗽起来,他忙用帕子掩住口鼻,许久才平息。

      谢临和顾同归都围上去,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帝的手,满目担忧。

      皇帝倚在内侍身上,倒是很坦然地一笑:“人有命数,所定在天。何苦庸人自扰?”

      顾同归觉得这话很不吉,又不能出言数落父亲,怔怔地落下泪来。

      皇帝出神地盯着顾同归,不知心中在转什么念头。许久才叹口气,抚了下儿子的肩膀,眸中闪过隐忧:“朕从前只想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如今一想,却有几分悔意。朕……朕没有给你铺出一条平坦的路,但转念一想,若真再来一次,也许,朕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朕太懒散,懒到那个结果不发生,朕就不愿去考虑,去筹谋……

      已经快到盛夏,再喝君山银针,便要等到明年的谷雨时节。谷雨年年至,银针年年生,太液池边的桃柳,也会花开尚好。赏景的人,却说不准他们的命运。

      皇帝喘息着,额上的汗愈冒愈多,他朝谢临抬抬下巴:“还记得那幅范宽的画吗?”

      去年圣寿节,谢铎花重金买了范宽一幅画,作为寿礼送上。

      “假的!”皇帝朝那画觑一眼,便摇摇头连声叹息道:“用墨太轻,山和石头的质感都不对!这怎会是他的手迹?假的!你这一百两银子算是搭进去了。”

      他摆摆手让内侍收起那幅画,好像再看一眼就能脏了他的眼睛。

      谢铎的贺礼被当场看出是赝品,他面露尴尬坐在那里,阴沉地一言不发。

      皇帝看一眼谢铎,语气是虽无恶意但毫不掩饰的嘲弄:“你呀,就是有再多能买到真迹的家底,也缺双识别真迹的眼睛啊。”

      在座的诸位将领,脸色皆陡然变冷,齐齐地看向谢铎。在座的文官也面露尴尬,一个个屏息而坐,不敢抬眼。

      只有皇帝恍若未觉,指指谢临笑道:“下次带你儿子去,你便凑齐了。”

      谢铎面色不变,只是抽动嘴角,微微一笑作为回应。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如今皇帝辗转病榻,却喃喃道:“说到善辨,还是你父亲更胜一筹——若我有他一半,也不至于这个光景呵!”

      如果他对政治和人的虚伪能有对字画一半的敏感,他便能早早地察觉出谢铎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和将领们的忍耐。也能在奏折中发现谢铎愈加潦草的字迹,以及很多关键职位的任命,都是出于谢铎之手。

      安闲的日子,他过得太久。史书中的诡辩莫测,尔虞我诈,已经像是遥远而不真切的天际,他触摸不到,便进而遗忘。

      以至如今,独木难支,寸步难行。

      但若说他迟钝,他却能敏锐地听出笛子中音色的变化。只需品一盏茶,他就能说出名称,采摘的季节和大概存放的年头。

      皇帝用颤抖的手抓紧儿子,目光中沁出湿润:“太子,你万万不要学爹爹的善辨呐。”

      恰在此时,陆有矜走近病了多日的照殿青,它在简陋的马厩中艰难度过几日,现下两只前蹄跪在地上,昂昂然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陆有矜叹口气,照殿青在甘肃时总有机会驰骋,来到京城,在谢铎身边想必也有日常训练。如今日日憋在这低矮马厩中,不生病才见鬼。

      他不当值时,右银门便无人照看它,因此愈病愈重。

      照殿青的微温的鼻息时缓时急地喷洒在他的手心,陆有矜终于下了决心,解开缰绳,牵着照殿青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善辨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