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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十五章 白包含多少种颜色 6 ...

  •   “姑娘,你真好人,谢谢你了啊!”

      十一床的老太太裂开没牙的嘴冲着叶春萌笑,一脸的褶子密密层层地叠在一起,像朵怒放的菊花儿。

      老太太其实不算很老,才62,只是年轻时候就营养不良缺钙骨质疏松,这会儿已经一口牙掉光,腰间盘突出,贫血,甲状腺机能亢进,轻度心衰,看着像是82的样子。

      她昨天晚上急性阑尾炎急诊手术,手术后收到了外科,一系统检查,才查出这一身的毛病。

      叶春萌问她既往病史时候,她茫然地问,啥叫既往病史?

      “就是您以往得过的病。” 叶春萌解释。

      “以往没病过。” 老太太答。

      “没病过?”叶春萌抓着一把指标不正常的单子傻了,随即摇头,但还是有点儿不能相信,“从来没看过病? 您不能够没觉得不舒服过吧?”

      “老头子没的早,一个人拉扯俩娃长大,累啊。头疼腰疼还不是累的?没看过,吃止疼片就好。” 老太太答,“哪能请假上医院哪。”

      若干提示慢性病的实验室检查结果,却没有任何可供查询的,有记录的既往病史;若干明显非正常的体征,病人却没有相应的主诉。

      T3T4高出了三倍,问,有没有经常心慌,出汗,烦躁,体重减轻?

      也没觉得。是爱出汗吧? 拆迁搬楼房烧暖气,是比炉子暖和。

      血红蛋白,红细胞,低到只有正常的一半,问,有没有时常头晕,恶心,乏力---就是觉得没劲儿?

      没哪。唉,人老啦,哪能跟年轻那么有劲儿?我年轻时候,姑娘我跟你说,我一个娘们儿家,能扛100斤袋子的大米。

      心电图异常,脉搏每分钟110,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憋气,胸闷的?

      不记着。年轻时候在厂子车间里时候才闷啊,我们毛纺厂。。。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一小时,入院体检还没做到一半。老太太偏还爱扯闲篇,一会儿都不知道她怎么就拐到7岁的孙子一考试就肚子疼,老家二表妹的三姑娘,就是怀不上孩子,婆婆撺掇丈夫跟她离婚呢。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福薄?或者跟算命的说的似的,克子?”老太太一脸愁容,说起这个倒似比自己的病更上心来,“那丫头是个贤惠人呢。从小厚道啊。”

      “不是什么福薄厚。”叶春萌解释,“不孕跟好些因素有关,很有可能是丈夫的问题啊!比如精子活动能力差什么的。即使是她身体的问题,比如周期不调,比如子宫或者卵巢有疾病,比如输卵管因为炎症的阻塞,好多都是可以治疗的。”

      “姑娘我不太懂你给我讲讲?” 老太太一付学习的架势,“这个可紧要。”

      “大妈!”叶春萌温声说道,“您看,您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下两下儿能解释清楚的,好多我也不知道。这样儿,我不知道的,我回头帮您去打听打听,我知道的,我给您拿纸笔写下来,好不好?要不,一下解释不清楚回头您给他们说错了,再或者您中间犯了糊涂,给记错了,不也耽误事儿么?咱们现在,先说您的身体状况。”

      “还是姑娘你想的周全!” 老太太乐了,“你给我写那感情好呢。就怕麻烦了你。”

      叶春萌笑了笑,继续问道,“您再想想,晚上睡觉时候是不是觉得躺着没有靠着舒服? 靠着胸口觉得顺畅得多? 您还想想。。。”

      对这个一身病却不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爱打岔的老人家,她只能慢慢地问,仔细地查,中间还是会被她许多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带上歧途,许多症状,需要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一点点一层层地解释。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病人。

      给这个让人头疼的病人问病史查体,是近2周以来,唯一一件需要她做的,属于医生份内的事情。

      自打因为‘没有手术服’被取消了跟手术的权利,她似乎,被彻底摒除出了医生的队伍之外。

      早上到病房,想给病人做常规检查,护士说,血压计都出去了,现在没有。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血压计紧缺,跟上面反应反应吧,影响效率。

      病人的检查单据,问护士到了没有,护士冷冷地说,这两天全科都在被调查,尤其是被代表言称服务态度差,收受贿赂,区别对待病人的护士们,全体都要写检查,一上午都在调查和检查,单子?你有送来过单子么?

      准备给自己管的病人拆线换药,才拿了拆线包进去,张主治医就皱眉说道,“先等等。具体这些操作应当不应当让学生做,你的水平达到没达到独立操作的水平,我得跟你带教老师再确定一下。”

      待祁宇宙下手术出来,她去请示,祁宇宙没有说她水平够还是不够,只说,“现在谁都怕出岔子。学生,你还是看好了。没有我在旁边看着的操作,你都不要做。”

      叶春萌点头。

      点头,沉默,再点头,是她对这一切所能做的唯一的反应。

      其他,就是努力无视张主治和祁宇宙写在脸上明显的反感,一步不离地跟着,适时地递过去他们需要的器械,送他们刚刚开好的化验单。

      祁宇宙说,没有他的监督,她不能操作,然而,他却并没有再监督她的操作。他自己把一切的活儿都作了,甚至时常因此从下了手术一直忙到下午4点再上手术,却并不让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她分担任何。

      他和气而冷淡地说,“不用了。你去休息一下吧。最近又特殊时期,我们也要小心一点。万一你做得有任何差错,就说不清楚是谁的责任了。”

      叶春萌站在一旁,所能做的,还是沉默地点头。

      直到今天。

      这老太太4点半转到病房,需要做全身检查和询问病史完成住院病例,柳主治要下班,在楼道里喊,问祁宇宙哪儿去了,收病人;叶春萌迎过去,说祁老师上手术了,我可以给病人做全身检查,问病史,写病历。

      写住院病历,是实实在在实习生转科期间要完成的项目。

      问病史,出不了太大的岔子,横竖,大病历带教老师都要重新审查。

      柳主治对叶春萌点了点头。

      这真是她从见习以来,问病史的经历里,最麻烦的一次。

      但是今天,她对于以前所有的工作中,最不乐意做的这件事,做得认真而细致,并没丝毫失去耐心。

      她并不是克制。而是很奇怪地,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心里有某种说不出的踏实。

      在终于完成全套入院体检之后,叶春萌才要转身离开这个病房,老太太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说她真是好人,谢谢她。

      “我老啦,啰嗦。”老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自家闺女,有时候都嫌我絮叨。”

      她对着这个笑容呆了几秒钟,老太太瞄着她的脸,接着说道,“姑娘你人长得跟画儿里画的似的好看,性子又好,心地又好,可真是个好大夫。”

      叶春萌怔怔地,眼圈居然有点儿发红,她胡乱嗫诺了几句,嘱咐她好好休息,待她闺女待会过来时候问问哪个白天有空能跟主治大夫谈谈,她也许需要转到内科综合治疗这些慢性病;然后扶着她躺好,快步地走出了病房。

      已经7点半了,她回到大办公室,把白大衣脱下来挂进柜子,却没有立刻关上柜门,望着那件在前天急诊时候沾上了些许碘伏液体的白大衣,许久,然后,又把白大衣拿出来穿上,往急诊室走了过去。

      12点半。

      陈曦推开急诊手术室的门,走了进去。

      “这样就好了,以后要小心。记得按时换药。”

      叶春萌已经处理好了12岁孩子手臂上的烫伤,正在嘱咐她注意事项。

      小姑娘答应着,说了句谢谢姐姐就出去了。叶春萌看见陈曦,整理了一下口罩帽子,活动了活动肩背,

      “找我么? 后面还几个病人?”

      “还几个病人?”陈曦摇头,“今天晚上从7点半到现在,”陈曦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表,“12点32分。据说你已经缝合了6个,清创了3个,送了不知道几个检查。”

      叶春萌低下头,低声说,“已经,已经没有了么?”

      “听着你还挺盼着病人多的。又不是刘志光,难道还想考前锻炼?”

      “不是,我,” 叶春萌抬起头,“我不是……”

      “逗你哪,早知道你缝合得标准极了。” 陈曦乐,然后走过去,在她耳边说,
      “我也不瞒你,李波打电话叫我把你带回宿舍去,别在这儿玩儿命了。今天又不是你值班。”

      叶春萌低着头。

      “李波向我求援。说7点多看着你从病房到急诊室来的,一直没离开,恐怕都没吃晚饭。”陈曦耸耸肩膀,“这个老实孩子,他怕你心里不好受,自己想不开,为了这破事儿自虐,想来劝你,又不知道该跟你怎么说,跟我啰嗦了半天,让我把你领回去,好好吃饭睡觉。”

      “他怕我……难受。” 叶春萌喃喃地重复,站在急诊手术室中间,慢慢地把口罩摘了下来,手指绕着口罩的带子,半晌,嘴角轻轻抽动,眼泪漫上来,又重复了一遍,“怕我难受。”

      “走吧,萌萌。这事儿它已经这样了,横竖你也已经跟医务处负责调查的人说清楚了,其他的,你……你就算把你自己虐待死,也没用啊。你这样,李波,我,我们都……”

      “对不起。还要……让你们担心” 叶春萌努力地扬起嘴角笑了笑,走到污染区,低头收拾方才用过的器械,整理得很慢,很仔细,到了最后一个缝合包,她拿起里面的持针器,握在手里,好一会儿,回过头,看着陈曦,

      “我不会自虐,就算以前有,从今天开始,也不要。我对不起李波,更没法面对周老师,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但是,我不会自找别扭地在自己的心里‘补偿’ 。陈曦,我在这儿不走,不是为了自虐,我想在这儿。”

      “什么?” 陈曦有点迷惑地问,这一分钟,她忽然觉得叶春萌有点不太一样,暗自担心,她是刺激受得太大了。

      “我只是特别想来做医生。”

      叶春萌握住那支持针器,一字一字地说道。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有个微笑,

      “这真是很奇怪,考医学院的时候,进临床之前,觉得一切那么神圣美好,进来之后,原来那么多跟自己想像的不同的东西,我都在怀疑自己也许应该转行。可是,突然,手术室我进不去,在病区里,祈老师,别的老师,他们客气地对待我,不给我活干……我心里好慌。我忽然发现,我那么喜欢做一个属于医生的事情。不论是问病史,还是最基本的体检,或者是急诊室的缝合。这些,跟我从前想得完全不一样,我自己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医生究竟该怎么做,但是我实在喜欢做这些事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操作,甚至不用想究竟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样的意义。做这些的时候我可以忘记了其他的任何事。”

      “萌萌。” 陈曦走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叶春萌把最后一个缝合包收好,摘下手套,摘下口罩,往门口走,拉开急诊手术室门的一刹那,又猛地把门关上,双手紧紧地握着门把。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叛徒,我理解,不怪他们,换了我也会这样。”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缓缓地蹲下来,抱住膝盖,

      “我忽然觉得都无所谓,以前特别生气的,病人错怪,护士长骂,连,连周大夫看不起,讽刺,都无所谓,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怎么居然能为那些小事伤心生气还想着不做临床。不,我想做临床,特别想做。即使一辈子都会有误解,都挨骂,都受累,都值夜班,即使我心里还是会为了这些别扭一下,还是会觉得委屈,我都还是喜欢做医生。但是还可能吗? 因为我,那么多人都被牵扯进来,我根本没法弥补。受什么样惩罚都应该的,但是,我希望,这个惩罚不是,不是让我永远不能再做一个临床医生。”

      叶春萌靠在急诊手术室的门上,闭上眼睛,眼泪淌下来。

      “我到今天才明白,我喜欢做一个临床医生。这喜欢跟小时候的喜欢不同,我现在知道,做医生有这样那样的不好,有许多可能永远没法解决的问题和苦恼,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做一个临床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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