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蜀夕

3、乌纱白 第三章 梁宋

　　白慎言与风扬在江城分手。当时虽下着潇潇暮雨，气氛却并不如何沉闷。两人约好秋天再会于梁宋，再一起去拜访世外高人。
　　白慎言想把马交还给风扬，风扬却道：“你就骑着吧，要是没马，你还不知得在路上耽误多久。耽搁了时间事小，要是走在路上被人打劫了可就人财两不保了。”
　　白慎言知道风扬并非客气两句，也就没有再推辞。风扬冲他一抱拳，翻身上马，疾驰远去了。白慎言邀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也上了马。
　　两人相约会于梁宋，会面时风扬正因付不起酒钱而被酒保们追赶。
　　于是白慎言的钱袋又轻了一些。
　　游览梁园，问信陵君的坟墓何在，农人指着前方一大片耕地。战国四公子的墓地，现在却长满了庄稼。令人唏嘘不已。
　　风扬说：“瞧见没？信陵君那样的牛人也就落得个如此下场，可见那些达官显贵，和种地农民到头来都是一样。”
　　白慎言摇头道：“虽然身躯已归为尘土，英雄还是英雄，已经青史留名，又何必在意坟墓如何？”
　　风扬思索片刻，忽地叹息道：“你说得对，已经青史留名。就算最后一败涂地，好歹也是四公子，好歹有过三千门客。”
　　行程没过半，钱已经花光了。风扬和白慎言盯着他们身上仅有的两个铜板，正考虑吃烧饼还是吃馒头。风扬突然一拍大腿，道：“走，我带你去吃大餐。”
　　说是吃大餐，风扬却把白慎言拉进了那秦楼楚馆，一入楼中，脂粉气味扑面而来，周围那些戏谑轻狎的言语和女子轻薄的衣裳叫白慎言面红耳赤。
　　风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一入座便道：“叫你们老鸨过来，说是风月秦楚君要找她。”
　　那老鸨徐娘半老，上下打量风扬，问道：“客官便是自称风月秦楚君之人？”
　　风扬从衣襟里掏出两本书，递过去：“我是不是正牌，一看便知。”
　　然后风扬和白慎言不仅得了千钱的赏金，更有一顿免费酒席，还有歌女弹曲助兴。风扬掏了几个铜板赏她：“得了得了，你且歇去着罢。”
　　这名满青楼的风月秦楚君靠替歌女写曲出名。他的艳词极受欢迎，价格也水涨船高。却没成想，那个写些为士大夫所不齿的艳词淫曲的风月秦楚生，正是有谪仙人之称的风扬，果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白慎言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敞开了肚皮吃这顿白来的饭食。
　　酒过三巡，风扬问白慎言：“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五。”正是踌躇满志的年纪。
　　“娶妻了没有？”
　　“还没。”
　　“唉，”风扬叹息，“没娶妻就好。我可是个过来人，告诉你，娶妻这事千万不能马虎，到时候昏了头，娶了头母老虎，可就哭都来不及。”
　　听说风扬当年初出茅庐，还没什么名气，拜访娶了前任宰相，深得对方赏识，还把女儿嫁给他。只是不知道那夫人是怎样的悍妇，才能让风扬这样的人都无可奈何，想来实在是一位巾帼。
　　白慎言道：“我虽然还没有娶妻，但已经有了婚约了。她……她是县里司农少卿的女儿，小我几岁。我也见过她几面……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
　　“你很喜欢她？”
　　白慎言老老实实应了：“自然是喜欢的。”
　　风扬笑道：“那你可比我幸运得多。唉，想我风扬，自诩潇洒，其实处处受制，谈什么潇洒呢？”
　　白慎言暗想，若他生为女子，有个这般天天不务正业，花钱如流水的夫君，想必也会成为悍妇一个。
　　去梁孝王增筑的吹台，传闻师旷曾经在此演奏古乐。两人在台上暂停歇息，风扬忽然道：“你听，听见了吗？”
　　白慎言凝神细听，却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罢了。
　　风扬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听见了什么仙乐，他喃喃道：“那便是师旷的古曲啊……”
　　风扬沉迷乐曲的代价就是他们晚上赶不回城中，不得不露宿郊外。
　　风扬猎了只野兔，用那柄吹毛断发的宝剑霜雪串起来烤着吃。他竟还随身带着调料，撒了些盐巴，顿时香气四溢。风扬得意洋洋道：“正所谓技多不压身。跟我学着点，有了这一手烤肉的手艺，包你受用终身。”
　　白慎言吃着兔肉，只想冲他翻白眼，若不是这人，他们怎会流落到如此境地。
　　饱餐之后，风扬意犹未尽，躺在树下，望着明月道：“有月，有肉，有好友，若是此时有酒就更好了。”
　　白慎言反驳道：“月乃雅物，肉乃俗物，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风扬理直气壮：“管它雅不雅俗不俗，莫非圣人就不吃肉不拉屎了？”
　　白慎言被他噎得没话说。
　　夏夜里处处蛙声蝉鸣，蚊虫甚多，叮咬得睡不着。
　　风扬和白慎言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风扬讲着从前他遍干群侠的故事。初认识他时白慎言还为他的传奇而惊叹，后来风扬讲到他一人单挑五十人毫发无伤，一拳打死山中猛虎时，白慎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故事已经被越讲越玄乎。
　　从前的风扬，在白慎言心目中是谪仙一般的诗人，他的诗飘逸而豪迈，绚丽而慷慨，洒脱而壮阔，读来令人心醉神迷。
　　真正的风扬，和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穿着一身白衣，却邋遢不已，坐在板凳上用竹签剔着牙缝，随身带着盐巴，用汉代的宝剑串肉烤，没有一处像谪仙。
　　可这样的风扬，才是白慎言的朋友。
　　白慎言最终还是从包袱里掏出酒来，风扬眼睛一亮。白慎言谨慎地道：“这可真是最后一瓶了，你省着点喝。”
　　风扬笑嘻嘻的：“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一人一口地喝酒，躺在地上赏月。
　　“说真的，我曾经见过仙人。”风扬说，他头枕着包袱，看着天空，“那还是我小时候，有一天在梦里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仙人，他说我是天上太白金星转世，生来带有福报。他好像是问了我要哪般福报。模模糊糊的，我也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了。看来我是神仙转世，还是去修仙为好，到时候我白日飞升了，那帮权贵肯定都争着来烧香供奉。”
　　白慎言已经习惯听他扯淡，他喝了一口酒，把葫芦又递给风扬。
　　“我在酒馆遇见你的时候，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是有什么心事？”风扬问他。
　　“我……考进士落第了。”白慎言道，“我白氏一门世代做官，我却连个进士都考不上，实在是有辱家门……”
　　风扬仰头喝酒：“哈，难怪你说想要悠游山林，原来是受了打击。”
　　他忽然问：“说真的，你的志向在何方？”
　　今夜繁星闪耀，王母划出的那一道银河横亘天际。
　　白慎言沉默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是啊，即使说着官场黑暗，即使说着权贵当道，一个读书人丢不下的还是对仕途的渴望。十余年寒窗苦读，不过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施展才华。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风扬反复念叨了几遍，苦笑着道：“我以前的报复，是要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他遥望夜空，说出了肺腑之言：“我以前总以为人若有真才，就像锥置囊中，总有一天能锋芒毕露。没想到处处求官，也混不进长安城。后来装模作样地去终南山隐居，不过是为了得公主的赏识。总算到了京城，想要一展宏图。趟了一趟浑水才知道，当年的愿景不过戏言罢了。”
　　便是洒脱如风扬，仍有无能为力之事。
　　白慎言默然半晌，道：“纵使官场污浊，清白却自在人心。若是皇帝身边都是直言上谏的忠臣，朝廷里面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贤才，定然能国泰民安，自然也不会滋生腐败了。”
　　“你真这么想？”
　　从小饱读圣贤之书的白慎言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胸膛，他说：“这便是我的理想。”借着酒意，他对风扬说：“若有一日我能成功，定会请你出来做官，任宰相，当时候你我一起辅佐君王，让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他应该是醉了，久久藏于胸中的雄心第一次对外人展露。
　　风扬却只是叹息。
　　以后在长安城四处碰壁的白慎言会想起这声叹息。
　　十年，住在长安的十年一无所成。最后也不过谋一个小吏。
　　十年的窘迫，十年的低声下气，足以磨灭少年的雄心壮志。那天他总算得了一个兵曹参军的小小闲职，提着发下的十斗米，匆匆赶回家中，没想到家中四面都是哭声。
　　白慎言的小儿子的尸身就停在屋里。
　　那个孩子是活活饿死的。
　　米袋掉在地上。
　　白马寺的钟声响起，一下一下，庄严空灵。城门随着钟声次第关闭，残阳如血。白慎言抱着孩子的尸身痛哭流涕。
　　他突然想起风扬提起长安时的语气。
　　长安，长安城。他怀着一腔热血来到此处，却只落得个心灰意冷。
　　多年前遥想，遍地达官显贵，处处繁花似锦的京城长安。
　　后来才知，不过是侯门高府夜夜笙歌，路边百姓却饥寒交迫。冬日里沟渠里不知冻死多少流民乞丐。权贵府中却奢侈地燃起地热，寒冬腊月里温暖如春。
　　他总算知道自己在这长安城里不过一蝼蚁，穷人该冻死的依旧冻死，官员该贪腐的依旧贪腐，小人该得宠的依旧得宠。
　　当年的风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长安呢？
　　白慎言明白了那日在梁园风扬没有说完的话。
　　信陵君生前尚有辉煌事业，可他们终究是不能企及那般成就的。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亲人都养不活的，在这世间苦苦挣扎的升斗小民罢了。
　　他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的头发。深夜里辗转难眠。
　　如果那些雄心壮志不过一场空。他毕生所执着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又算什么呢？他苦苦所追求的太平盛世，又是什么呢？
　　他颤抖着手写下诗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吾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写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