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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欢暂(上)--6.12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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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欢暂
一
落了一层雨,已是秋临了,苏蔓依例端了一碗稀粥进门,看到慕容缺正立在窗前,神色清明,凝眉思量着什么。
“那卷轴还在吗?”他问,人一旦清醒,语气就是冰凉无有感情。
苏蔓从怀中掏出那黄绢,虽然自己于政事不通,也隐约觉得这卷轴的重要。
借兵平叛,不等于引狼入室,借时容易,到时候,可凭什么要人家退兵离去。
慕容缺将那卷轴细瞧了,揣在怀中,整肃了一下衣衫,伸手握起床侧长剑,意思就要离去。
他重伤未愈,脚步甚是虚浮,到了门下,竟一个抬脚不起,生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苏蔓闪身扶住他臂膀,望着他倔强神情,止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可能说了无用。”
“但身为大夫,我还是想劝你一句。”
“无论如何,人总得爱惜自己身子。”
“身子?”似乎被这两个字刺痛,慕容缺目中亮起了讥诮:“我的身子,背后的东西,你都见过了,这样卑贱龌龊,还有什么值得爱惜?”
“你!”做大夫的,最瞧不得人自弃,苏蔓气急,正想辩驳,他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支住门楣,侧头问她。
“我还能活多久,一年,有没有。”话里这般无情,冷得苏蔓倒吸一口凉气。
“若你知道爱惜,三两年,当是无碍的。”苏蔓低头,为他这风雨将落的生命,他却一声冷
哼,夺门而去,冰冰凉两个字落在微风里,斩钉截铁。
“足够。”
言毕抽身离去,一路打探,才得知东军早已前行,被阻在依天险而建的剑阁关前,将士浴血牺牲无数,却始终无法攻破那凭山而建薄薄壁垒。
慕容缺来到营帐,空地里伤兵无数,或倚或卧,却无一人呻吟呼痛,所有人眼光痴迷,盯着营帐中央的一个身形魁梧男子,似是敬仰,热烈企盼着什么。
那人又是着一件月白色衫子,腰间用几指宽的黑带束着,上用金线,绣着一片慕容缺早在营内见了无数次的细窄叶片。与他见过的所有千业教众不同,这人表情僵硬,显是带了人皮面具,右颊处还用油彩精心描绘,画了一枝绕上耳际的藤蔓。
就是这么一个面目僵硬的人,一路走来,却似神灵降世,众人噤声,那种深处的威严,是架于众人头顶的一把慑心利剑。
他行至营帐正中,将手从拢了的衣袖里抽出,拈着一个细长的纯白瓷瓶,清咳一声,嗓音嘶哑浑厚,是个中年人:“最后一瓶圣药,若这番再攻不下,大家可要辜负了圣女心意了。”
众人显是振奋,仍是有节制的振奋,有人躬身将药瓶领了去,伤兵立刻四散,没有一点杂乱的声响。
慕容缺愕然,这伤兵里,有他经年调教的部属,虽他威严,渐有了军规,但到底是散漫惯了,离了他眼底,总不免嘈杂作乱。
这千业教,竟有这等魔力,能慑去了年青人血性,叫人伏地营拜,从心顺服?
没人给他答案,片刻营帐内号角四起,四部依着衫子颜色,朝不同方向集合而去,大多浴血,但行动轻便迅捷,比没带伤时还精力充沛。人群里有人见了他冷漠似铁的黑衫,仍是畏惧,低首绕行,看似恭谨。
可慕容缺明白,这等恭谨,只是出于畏惧,和对那白衫人不同,非是真心,只是弱势下一种暂时的折服。
他想上前,寻个要紧人问个明白,身后却有人拉了衣衫,正是一路暗随的黄衫苏蔓。
“蚀骨之毒,虽能消除病痛,叫人振奋,却是味蚀骨之毒。”
她将眉蹙了,忧心忡忡,奈何军号四起,慕容缺一个字也没听清,只将袖一拂,闪身向前,入了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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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关终是破了,因着众将士不寻常的骁勇,慕容缺在城下人后站着,众人蜂拥而去,守军弃械,在城道两侧木立,他们的将领已然战死,这番众人弃械,意示臣服,年轻的脸上除了血污,还有满目惶恐和茫然。
“将军。”慕容缺身后有人欢喜呼喝,白衣羽箭,正是聂云铮,胸前血渍染了大半衣衫,看来受创不轻。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上只字片言,城下就有了骚动,将士头仰了天,纷纷聚往城头,那袭浴血白衣,片刻就被淹没入了人流。
城头上,立着那腰缠金叶的男子,此刻俯瞰众生,还真似莲座上高不可攀的神明。他发了声,穿越渐止的嘈杂,内力浑厚,但也并非登峰造极。
“众生,尔这番业障,是为血障,血障血洗,去吧,千业偿尽,便身化羽云,和天地同在。”
言毕左掌轻摇,掌心竟凭空燃起了焰火,血红色的焰火,闪着蛊惑邪恶的光。
军中七成将士信教,闻言立刻持起了长刀,向城内弃械的守将砍去,血从颈间胸口喷涌,那焰火大盛,却渐渐血色褪了去,血障,便真似能被血洗,能回复青明。
都是些血性少年,久攻不下的戾气,一旦沾了血,杀起了性,就连不是教众的将士也眸里燃了血色,刀下毫不容情,浴血成魔。
守将这才回了神,想着拾起兵械,却已是太迟,一个个扑倒在血泊中,同是少年本该清澈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最后的无助和凄惶。
“停止,停止。”聂云铮清明的声音在这血色洪流里,也不过是声微弱的呐喊,哪催得醒这群被血迷蒙了双眼的魂灵。
慕容缺却听到了,这声停止,越来越人倒下,多数的,是守将,少数的,是自己的将士,被反抗的守将劈杀。血漫过了靴尖,一片触目的赤红。
首先有的念头,是为什么,本已该终结的一战,为什么还要无辜配上这么多部属的性命。
然后,有敌方守将在他脚尖倒下,圆睁着双眼,身子瘦削,脸庞还稚气满满,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年。
那刻,他有了不该有的想法,自以为冷漠冰霜的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沙场上不该有的怜悯。
他想,北疆,这敌军守将里,会否有年长的将士,如聂云铮一般,曾从过当年的慕容缺,将那白衣少将,奉做神明。
这场错,是拓拔烈的错,这些站在城后的所谓敌军守将,从来被教导着遵循军纪,信仰的,也许只是他们以为神勇的将领,从没机会想过还能选择立场。
那么当日,自己曾如此珍惜的将士的生命,现在不过是身不由己,站在了自己对面,是否就真的十恶不赦,是否就该弃了械,也该受死。
不过是懵懂少年,花开的年纪,被风浪卷及,推上了浪尖。
停止,他听到这声心底的呐喊,同一刻,他听到了急势而去的箭响,尾端白翎一现,去势如电,正中城头那人肩头。
城头人身形一晃,那箭贯了神力,竟透体而去,在他肩头重创,叫他脚下一个闪失,直直跌入人群。
慕容缺拔身而起,将那人自半空接住,莫问剑一个回弧,在他咽喉割下了小小伤口。
“停止。”他眉目森冷,剑在颈,隔着层皮囊,那人血脉都似要被这剑上寒意冻结。
“停止。”远处有人呼应,是桓伊的飒爽声音,渐渐有人放下兵刃,望了刀上血痕,城间炼狱,止不住胃里翻腾,开始呕吐。
众人血色的梦魇醒了,城门外有人下了马,剑气袭来,指的是慕容缺持剑的右手,而非要害。
“放下金叶使。”来人呼喝,慕容缺回身,剑本该快他一步,迎面将对手兵刃斩落,却因这声音一个些微的迟疑,叫劫持着的金叶使脱了身,右手翻飞,掌贯内力,正中他胸口。
来的,自是慕容淳,他此生里致命的脉门,甘愿服下的蛊毒。
“尊使手下容情。”逆光盛阳里,慕容淳急呼,一月不见,人越发内敛深沉,见着慕容缺,神色没有丝毫意外和悲喜。
二
战事终结,慕容缺伤重,聂云铮发了那破空一箭,也终于牵动伤口,人事不醒。
桓伊扑身而来,从那金叶使掌下抢过慕容缺身躯,姿态坚决,是恨不能将身代过,替他受了金叶使后来凌空补来的致命一掌。
慕容淳见状眼里光芒一黯,终是遮不住情绪波澜,本是想着为慕容缺求情,手已探出,去阻金叶使掌势,却在最后当口迟疑,身子僵在半空,凉透了慕容缺心扉。
慕容缺抬头,静默着将桓伊身子推开,与那金叶使隔空对掌,伤重之余,仍隐约沾了上风,内息的浑厚,连他自己也是诧异。
“你是谁,为什么来。”他衣临了掌风,猎猎作响,想着城下血泊,掌下再不容情,逼得来人步步后退。脸色由青转白,渐渐灰败。
“东王。”那人厉喝,身形狼狈,但霸气不改:“你就容你部属这样犯上,你这东王,若是不想当了,趁早禀告圣女,让了位子给宇文垂。”
宇文垂,慕容缺心念闪动,念起这个名字,是素来无有声响的白衣部统领,人生得消瘦,一双鹰眼,笑起时却分外温和,心计城府,武功谋略,哪一样都在慕容淳之上。
怎么,自己一月不在阵营,慕容淳的地位,就已然被他撼动了吗?
他瞧了慕容淳一眼,那满目俱是愤恨的双眼,终于落了掌,容金叶使在原地喘息,然后一步步走来,立在他和慕容淳中央。
“我是谁,教内金叶使,你没长眼,还是和这位所谓东王一般,不是我千业教众。”
“早说过,非我教众,怎么当得起一路统领职责。”
言落横扫了慕容淳上下,透过面具,仍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怨恨和轻蔑,那睚眦必报的决心。
慕容淳一凛,听到了自己地位憾摇的声响,忙躬身赔笑:“此人是我玄衣部统领,养伤一月不在阵营,又不是教众,所以无知犯了上。请尊使放心,我会以军纪论处,给尊使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金叶使听闻此言,这才语气稍缓,回头唤了随从:“先扶我回去歇息,这一箭,又不知是拜谁所赐,还真是辣手。”
“尊使。”城脚的慕容缺突然想起了什么:“属下无知犯上,这一箭,也是拜属下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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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部众收队,苏蔓在营内,伤兵满营,前番药力未曾褪去,倒也没人觉得痛楚,包扎时分外合作,直到日落十分,终于处理完所有伤患,有了空隙,可以询问那金叶使和圣药相关事宜,帐外却分外嘈杂,有人往一个方向聚拢而去,口中呼喝有声,像是满怀欢喜去瞧个热闹。
苏蔓起身,本也想瞧个究竟,却有人伸手拦了她,口气威严,没有相商余地:“苏大夫,金叶使有请。”
她去了那金叶使处所,无巧的,正在人群观瞻的刑台隔壁,那金叶使受伤非轻,肩头已然包扎,却仍止不住血势蔓延,将纱布撩开,是一处触目的箭伤,透体而过,伤了经脉。
她动作轻巧,手下几个起伏,就止了血,接着就瞧见他半褪的衫子一侧,还揣了一个凝脂般的白色玉瓶,和前番自己所见,一般无二的白色玉瓶。
原来所谓圣药,是不止还有一瓶,苏蔓心内一动,将手探了去,收那瓷瓶入怀。
伤者毫无察觉,只回了头询问:“好恨的一箭,行刑,该是开始了吧。”
帐下有人回应,轻言细语:“是,鞭责五十,该当开始了。”
“便宜了他。”他咬牙,犹不解恨:“去,帐外瞧着,别叫他们惺惺作态,鞭下留情。”
苏蔓不了解底细,只低了头处理伤口,帐外的事由,她听不清,她不知道,这刑台上临刑的,正是慕容缺。
黑衣慕容缺,被人架上了刑台,神志有些昏沉,那一掌,到底伤在他屡次受创的胸口。
低垂了的头,不敢望,是期盼对面负手而立的东王眼里,还有一丝不忍和愧意。
有人上了刑台,拿起了鞭,蘸水,台下众人屏息,眼有得色,仿佛在说,你也有今日。
接着,有人来到他身后,手搭上他衣衫领口,他这才想起,褪衫受刑,这军内惯例,却是他万不能承受梦魇。
“不!”他转往慕容淳,声音里,竟含了畏惧,那生死关头,也从未一现的畏惧。
“不除衣衫,请东王留存属下一点尊严。”他恳求,声音颤抖,慕容淳心头一软,几乎已然应承,若不是人群里有人一声冷哼,冰凉似针,骇消了他这点骨血之情。
于是他亲身上台,一把撕开慕容缺衣衫,鞭扬起,他瞧见,众人瞧见,慕容缺背后那密密层层的拓拔烈名讳,还有那幅春宫图,纤毫毕现,图中慕容缺神色和眼前一般无二,是那种绝望的痛,痛得绝望。
人群里,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聚拢前来,慕容淳被定了身,无论如何也不曾意料这个结局。
慕容缺却冷冷笑了,鞭声里,敲打着他的痴昧沉昏。
最后的尊严,在万千人眼里,被探究着钻研每一个细节,化尘化雨,早遮没了伤心。
活着,多辛苦的路程,为他,从来为他,到头来,亲手撕破那伤痂,叫伤口暴露在尘风里,展览示众,也还是他。
若是债,若是亏欠,也够了吧,身偿还,心偿还,痛苦偿还。
该醒了,这场痴梦。
他冷笑着,天地空了,世间似乎只余了这个表情,冷笑,这是他的命运,慕容淳,再不是他的救赎。
鞭扬起落下,他听到生命呼啸而去的声响,以为自己会维持这个表情到死,对命运无望的嘲弄,直到有人从半空降临,解下了外衫,将他身躯覆上,一把扯落长鞭,泪纷如雨下,沾湿了他兀自带笑的脸颊。
三
泪落尽了,苏蔓将身立起,自己身量虽高,但抱着慕容缺,到底费力,慕容淳片刻错愕,想伸手,哪怕只扶一把,半清醒半昏沉的慕容缺却干净利落,虽轻,却执意将那手拂落。
错过了,彼此的感情,心有愧疚,想要付出,却已是太迟。
慕容缺勉强立定,将自己衣衫披上,从众人眼光里穿过,迈下了刑台,用最尊贵的姿态,不过三步,却穷尽了力气。
众人噤声,为他这不退避和淡定坚强,嬉笑抑谕声渐止,似乎明白,一个男人当众破碎的尊严,要多大勇气,才能重新将脊背挺直。
路让开了,众人退避,他却已无力继续,执拗的意念,斗不过衰弱的躯体。有人将手递了来,柔软的双手,上面传递了温暖和气力,扶他走过这一程,直到出了人群包围,这才身形坠地。
慕容缺看了这一路相携的苏蔓一眼,感激她帮衬着拾起自尊的碎片,还没来得及多言,桓伊已踏着一路扬尘飞奔而来,她这样刚强的人,竟会没勇气去面对慕容缺刑台受刑,只在帐外远候,见慕容缺前来,只当受刑完毕,至于别的,还半分也不知晓。
两人将慕容缺扶到了桓伊帐下,秋意渐浓,但暑气未消,这帐下,却有一股凉意沁入骨髓,苏蔓明白,这是慕容缺言不出的意冷心伤,她心内母性激发,代他上完药后,见他卧时触着伤口,于是在他榻前就座,将他身子半抱,斜倚在自己肩头。慕容缺嘴角轻扬,仍是一贯倔强弧线,想要挣身脱离,但到底身心俱疲,终没有挣脱,只是沉沉睡去。
梦里,他梦到自己是在荒原雪地里孤身流浪了太久的一匹狼,忽一日春临,自己在温暖的怀抱里睡去,这幸福感觉,叫他锥心刺痛。因为在梦里他也如此清醒,明明白白这只是场梦,终会醒来面对现实的梦。
醒来时,他身子略动,苏蔓已然会意,将他身躯放平,转头向痴了的桓伊,将怀内白玉瓶掏出,急急探问:“这圣药,你服过吗,军内多少人服过,多久服一次?”
桓伊却是痴了,自慕容缺枕着苏蔓肩头睡去,她就一直在这帐下痴站着,整整一夜,还没醒来。
“我不如你,哪桩哪样,也不如你,这样输了,也不算委屈。”她自言自语,根本没听到苏蔓问题,神情竟有些悲壮,有了壮士断腕的决心。
“也罢!”她回身,回复了一贯的飒爽,是要离开帐下,割断这份企盼,却迎头撞上了急急奔来的她的贴身侍从。
“宇文垂受金叶使授意,现已废了东王之位,以他血祭天,正召集大家议事,将军,咱们应该站在谁一边,是不是先该有个主意。”那侍从人颇伶俐,一语指中要害,没半句虚言。
“噢?”她将人引至帐外,怕叨扰了慕容缺休养,边走边是沉吟:“其余三部呢?”
侍从立刻进言:“玄衣部现在受聂云铮统领,他伤重昏厥,醒来后听说慕容将军受了刑,对东王愤慨,但又素来不满金叶使所为,现正中立。白衣部李荣性子憨直,一直信奉千业教,是断不会违背金叶使意愿。咱们若站在东王这边,怕是势单力孤。若从了宇文垂,倒是强弱力判,没什么风险。”
苏蔓内力深厚,在帐内也听闻此言,慌乱中丢下药瓶,疾步来到帐外:“那金叶使叫军内众人服下这使人振奋靡乱的毒药,时日久了,服食的人会久食成瘾,沦为他手中玩物,这等心计,你万万不可助他。”
桓伊听了,自是一惊,将信将疑的瞧了苏蔓,不确信她话里真假。
片刻对峙,帐内却有人揭帘而出,是脸容憔悴的慕容缺,重伤之余,他竟似精力充沛,气息浑厚,伤势已然痊愈。
“在哪里,带我去,桓伊,你愿否助我,若不愿,请保持中立。”他沉声,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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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营帐内,四部统领各带了一队侍从,在帐内对视,显是分了两派,玄衣聂云铮,青衣桓伊,是从了旧属东王。白衣李荣,朱衣宇文垂,是从了金叶使。
聂云铮虽暂时统领了玄衣部,但仍执拗的着一件白衫,脸色苍白,但神情坚定,坚定的是对慕容缺的信仰,方才帐外慕容缺一番话,足确定他拥簇东王的立场。
力量对等,这是场难定胜负的较量,慕容淳被缚了双手,原来在对峙中落败,已被定了以身祭天,这番象是又有了生机,倒也隐约有些英雄气概,将眼对了金叶使,阴沉狠辣,但无一丝畏惧。
“众教。”那金叶使发声,立刻有教众不论立场,投以敬仰追随眼光。他清咳一声,嘴角微微上扬,已有了三分胜算,想着下言,如何带动教众情绪,斜里却突然闪起一道乌光,转瞬已到他眉间,他惊觉,宽袖一拂,身子连同座椅急退三步,那剑却不舍不弃追索而来,内力贯注,一把没入他胸膛,夺了他性命,目标明确,利落干净。
众人哗然,夺取金叶使性命的慕容缺却将剑拔起,抹净剑上血渍,在金叶使怀里摸索,终寻着了一个白玉药瓶。
“圣药?”他笑,剑光过处,挑了帐下一只四处奔窜的老鼠,将药全部强贯入了它口中,片刻过后,那鼠先是极度兴奋颤抖,然后开始疯狂抽搐,在地下倒毙时,已是身子扭曲,死状极惨。
“各位服食的仙药,看清楚,根本是味毒药,若服得久了,服得多了,是会要了性命的。这就是你们信仰的圣教圣使的良苦用心?”
“醒醒吧,列位,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能洗练净化你们的灵魂。”
“你们能依靠的,唯有你们自己而已。”
慕容缺话音未落,帐下已是人声沸腾,有觉得蹊跷上当的,有不肯置信的,那李荣更是急了直挠头皮,望望死了金叶使,又望望死了的老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万千嘈杂声中,青衣部里突然有个尖细嗓音破空而出,那男子抚了胸口,似是刚刚顿悟:“这些日子,我总觉得胸口气急,夜夜潮汗,还常抽筋,莫非是中了毒了?”
话一出,呼应声四起,服了药的军中教众,十有八九都有类似症状,众人惶恐,有的顿足懊恼担忧,有的神情愤慨,至少是对金叶使带来的圣药起了莫大怀疑。
桓伊在这刻将惯使的柳叶双刀抽出,迎空指往正惶恐失措的宇文垂,厉声质问:“人是你迎来的,你又和他贴的最近,莫非你也参与其中,想着推翻东王,毒害军众,叫大家为你药物所控?”
众人本纷乱无有主张,这声厉喝一出,立刻有了泄怒的目标,除了他统领的朱衣部,众人纷纷厉声指责,咄咄要他给个交代,那李荣更是气急,一掌将一张座椅拍烂:“奶奶的,我和你交好,还走了个后门,药服得最多,难怪,我最近夜夜汗出的,象兜头淋了场大雨,你这小子,到底安了什么心?”
宇文垂纵再巧舌如簧,这刻也难说清,正无以应对,慕容淳却已挣脱绳索,直面他而来,扬起双手,示意众人噤声:“宇文将军当日迎金叶使来营,是奉我之命,而他后来种种所为,我想,都是和大家一样,受了金叶使蒙蔽。”
“你说是也不是,宇文将军?”
言落将两束似剑眼光射入宇文垂视野,威严饱含,暗带胁迫。
“正是,多谢东王了解宽容。”宇文垂长袍一掠,单膝跪地,端是个识得时务之人。
四
营帐外丛林,还保有夏日着了魔似的绿意,但到底是秋,也开始有了萧瑟的势头。
“谢谢你。”慕容淳跟在慕容缺身后,回想方才一幕,余悸仍在心头。慕容缺的果敢谋略,当真是自己不及万一。
“不必。”慕容缺寻了一块青石坐下,语气平和,但到底是疏冷了,没了原先的权权热意:“我想柳云在天,不会允许我看着你去死。”
“这是我欠她的,与你再不相干。”
“东王。”他侧头,甚至是微微笑着,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情感的羁绊:“看了我后背事物,你想知道,我在这宫内受的凌辱,到底是因着谁吗?”
“因为你,要你活着,干干净净的活着。”他和盘托出,这才发觉,原来真相,远不似想象里那样难以出口。
“你以为我没想过,你这一切,是为了我能活着!”慕容淳听闻此言,象是反被针刺了心窝,言语复又激烈:“这是你的选择,你代我做的选择,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这样活着,被人凌辱践踏,耻笑欺压,这样不堪的我的黄金年华。”
“慕容缺。”他咬牙:“我恨你恨了一十三年,我是心胸狭隘,谋于算计,我不良善,不懂得体谅你所谓苦衷,不会因你一两句话原谅你。”
“那是因为,没有人教我良善,我在营谋算计,世情炎凉里长大。在那宫里,我要赔尽笑脸,两面三刀的奉承好每一个人,才能得一碗饱饭,得一日安宁。我这样长大,我没有选择。我愿做七岁前的慕容淳,我愿在那刻死去。”
“对不起,你代我所做的这个活着的抉择,我不领情。”
他说完了,憋了一十几年的心头怒气,恨的根源,不是没有可怜之处,慕容缺有些神伤,但不再盲目:“淳儿,痛苦,不该是你恶的理所当然的借口。”
“我错了,不该把你捧上这高位,在权欲的漩流里,看不清自己。”
“以后的路,你自己走。”
“有些事,终是不历练,不成长,不摔打,不明白。”
秋初天气变幻无定,慕容缺话音未落,已下起了一阵雨,在这林下纷乱的雨丝里,慕容缺拔足离去,脚步缓慢,但终究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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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外突然落了雨,苏蔓在帐内,久候慕容缺不得,越想越是心惊。手里自己从金叶使处得来的白玉瓶,已是空空如也。慕容缺伤重,突然间回复气力精神,莫非是将整瓶药服了?
她心内不安,正想着去探个究竟,帐帘却被人先一步撩起,有人唉声叹气,顿足进了帐营。
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上下,容貌不算俊美,但修饰得当,身上穿了一件银灰色宽袖袍子,看得出的名贵,有光线照射,那衫子竟能微微泛出月华般的柔光来,他移步处,一股毫不造作的草木清香隐透,发式考究,但又不过分雕琢,折扇上画了一轮弯月,轻轻扇着夜风,当真是瞧着舒泰万分,如浊世清流。
这样一个人,进了帐来,见到苏蔓,将折扇劈手一收,说出的话,可叫苏蔓大失所望:“我冒了雨,好好的靴子都污了,就是来见你这小妮子吗?你叫什么来着,苏,苏,苏…….”
边说边拿折扇敲头,连敲了十几下,额头都敲出个苞来,也没苏出个所以然,样子童稚,活象个和自己较劲六七岁孩童,哪有半分中年男子该有的沉稳气度。
“在下苏蔓。”苏蔓止不住笑出了声,帐帘却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子一下撩开,这女子人到中年,所有中年女子该有的肚腩,皱纹和脾气她都一样不缺,活象天下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进得帐来,她将身上雨水抖落,落座到帐内桌下,自顾自拿了茶壶一饮而尽。
“还废什么话,拿下她,没听上头说吗,要活人,要尽快。”她一开口,苏蔓立刻警觉起身,将罗带拿了在手,准备应对这显是来意不善的二人。
然而远在她意料之外,那银衫男子的功力之高,竟是她平生之所未见,折扇在他手中翻飞,似是有了魂灵,三两下较量,就敲落苏蔓罗带,点中她身上要害。
“如何?”那男子将苏蔓扛上肩头,还不忘回头相询:“我样子潇不潇洒,头发乱没乱?”
黑衣女子显是极不耐烦,胡乱应对了几声后示意离开,苏蔓却是灵机一动,用还可活动的右手猛敲男子肩头:“等等,你掳我去的地方,远是不远。”
男子倒是有问必答:“远,有点远。”
“那你不容我拿几件衣衫,这一路上,我不得有个洗换,带个水粉胭脂什么的,不然可不脏死臭死,有碍观瞻。”
女子闻言立刻破口大骂,那男子却头如捣蒜,连连称是,还殷勤万分的替苏蔓拿来包裹,替她挑选。
他这番正对每件衣衫评长论短,苏蔓却从一个药瓶里挑了一点粉末,撒入一个不起眼的香盒,帐内立刻奇香四起,似是百花同放,又带淡淡诡异凄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