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孤子可鸣(时间线整理.半个番外) ...

  •   1943年春,李琅玉在央大的第四个学期,哲学系请来方东美教授讲课,其中一节是关于洛克的《人类理解论》,里面正好谈到——“直觉认识与解证知识无法遍行于一切观念的全部范围,而感觉比前两种都狭窄。”李琅玉用钢笔在这句下面画出一道横线,又用圆圈标出重点,做好批注。字迹是很浅的蓝色,欧体行书,与黑色印刷体互为映衬。

      洛克的这句话不难理解,追本溯源,可以说成“局限”问题。
      李琅玉当时问道,既然知识囿于既有观念,那又如何辨别事实。
      教授的回答是,无解。判断基于认知,认知的主体是‘我’,从始至终都在局限中,事实无法被企及。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沉默,1943,仍然处于“盲人摸象”的年代。
      “那就孤子求生。”李琅玉笑了笑道。
      围棋上有“治孤”一说,意思是深入对方势力作战。虽然事实不可触及,但仍可以不断接近,孤子走入绝境,注定四面受敌,这个境地中,认知观念被拓展,也是打破局限的一种可能。
      李琅玉声音铿锵有力,他眼睛明亮,黑发茂密,脸上带着年轻的朝气,那年阳光稀少,但对鲜活的生命来说,算不了什么。

      1947年初,李琅玉回到北平,他携身行李不多,充其量几套必备衣物,以及一沓家书。家书是白静秋从上海寄的。
      他在北平的头两月,托四方关系帮忙打听程家情况,又不远千里将白静秋接回来,给她找了点活儿,办好一切该有的手续。而程兰,是在回来之前便联系好的,但他没有急着去找她,足足拖了三个月。
      三个月,是一场破釜沉舟前的挣扎。
      回北平,其实是故地重游,李琅玉上次离开时是十四岁,至此已十年。空气里有熟悉的烟火气,他回来,如同丈夫邂逅久别的妻子,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李琅玉去程公馆那天,春花都在烂漫,万物完成由冬入春的蜕变,包括他自己。他长相周正,眉眼清澈,承的是他母亲模样,如今已足够亮眼。而他最想见的人,跟他一样完成蜕变。李琅玉见到程翰良的一瞬,才感觉到十年的距离,岁月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不是在皮囊,是在周身气质。程翰良不再有凌厉桀骜的眼神,反而温情了。
      只不过,他们二人曾同门共户,眼下却也相逢不识。

      李琅玉同程兰结婚,是在农历六月。他安安分分地住下来,与程翰良偶尔有过几次交流探讨。
      “无畏不应一直被推崇,人还是得要怯懦。”程翰良在书房里对他说,桌上的报纸写满了华北溃败一事。
      “怯懦打不破壁垒,那是固守自封。”
      “固守自封源于人的局限,而怯懦能帮你我认识到这一点。”程翰良笑道,声音温厚。
      李琅玉听到“局限”二字,想起四年前的那门哲学课,他已经成了那颗孤子,正在这局限之中。他莞尔,道:“我不会怯懦。”
      程翰良停顿几秒,不着温度问:“这句针对谁?”
      真知灼见便该如此,通过一针见血的方式。
      这是1947年的秋天,程翰良谈及“无畏”与“怯懦”,一个随口而出的问题,第一次给李琅玉带来危机感,枪矛对准了身陷敌营的孤子,他只能将将躲过——“针对我的局限”。

      随后,李琅玉陪程翰良赴广州。
      广州的夜晚充沛着土腥气,他们在路边看到有人摆下棋局,引来许多围观。设局的是位六旬老人,解局的则什么人都有,人们见奖赏可观,跃跃欲试。李琅玉学过围棋,也读过一些棋谱,不由流露出兴趣。
      程翰良看了会儿,偏头问,你要试试吗?
      他有点诧异,但还是道,今晚我们俩都没带钱,输了是要赔的。
      程翰良笑笑,忽而对那老人说,让我家少爷会会你。
      李琅玉是被他推进去的,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上,还必须得赢。死活题的残局,李琅玉孤注一掷,走了招“治孤”,他是临场拆解,老人是套路熟心,你来我往,最终,胜了四分之一子。
      赢,到底是件开心事。
      李琅玉看着破解的残局,由衷生出满足,他是处在二十四岁的时间点上,年轻、招展,身姿挺秀,像风里的树、空中的雁,像大漠里奔腾的马,无上旺盛、无上明亮。
      程翰良拉他到身边,用手指拭掉他额角处的汗,道,你看,这不是赢了吗?
      他说得甚是轻松,李琅玉微微不满,紧张出力的是自己,万一输了又该如何。
      程翰良半晌盯着他,突然引出一个久远的问题——你不是说你不会怯懦吗?
      又是一针见血,只不过,这次他没有了先前的巧舌善辩。
      而这个问题,与事实辨别一样,似乎也无解。

      从广州回来没多久,北平便进入冬天。1947年的冬天,十分漫长,李琅玉孤子难鸣。
      人生的局限变得更加庞大,这盘棋成了残局,他如同井底之蛙,困在一口枯井中,只能看到顶上小小的天空,他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这是很折磨人的。每一根骨头在枯槁,每一块血肉在腐烂,他几乎来到了枯株朽木的尽头。
      可是山高路远,他还得走上很长的距离。
      这是一个蝉脱龙变的过程,既有观念被现实鞭笞得尸骨无存,而痛苦已经扎下树根,日渐壮硕,他是被剥削的贫瘠土地,想要出路,然而没有出路。

      等到第二年夏,他终于破了一口釜,但也付出了点代价,在他身边的是一直与他有罅隙的程翰良。
      程翰良这次没有与他谈“怯懦”,而是就欧阳修的《伶官传序》发出感慨。
      他说,你不要怕,我也在这个残局之中。
      “智勇多困于所溺,我的局限在于此。”程翰良与他面对面说道,眼中的光亮无比虔诚。
      这个暗示再明显不过。李琅玉顿时不知所措。
      /和谐/
      很久之后,李琅玉数次梦到大学那年课上。
      方教授说事实不可触及,他在这场残局里终于得到顿悟,孤子求生,求的是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程翰良的果,亦是他的果。他们从未如此互相靠近过,但好在不算太晚。
      那天,他从小叶的车上跳下,义无反顾回到北平城内,他说,生于斯,长于斯,有重要的人在这里。而这,便是他未向程翰良交代的局限。
      他们的交锋或刀光剑影,或无声无息,或釜底抽薪,或一赌千金,成了一盘“死活题”。
      李琅玉孤子深入,发现程翰良也是孤子,彼此都成了对方的局限。
      而这一切,即将结束。
      1949年,春。李琅玉与程翰良回了家,院子里移入一棵新玉兰,次年,两株枝头爬满大片莹白,已是亭亭如盖。

  • 作者有话要说:  去年这个时候整理了一下这篇文的时间线,有些之前想好的情节被弃掉了,没有放在正文中,写在这里,算是半个番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