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起造反吗》云上君子

16、羽城

　　羊小二趴在船沿上，看着底下的波涛绿水滚滚而动。他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神，流水汩汩，伴随着他的思绪纷飞。和大哥、三弟分开，至今也有两年多了吧……这两年多里，他向着西方，陆陆续续，走走停停……吃过很多苦，尤其是常常饿肚子，但每到山穷水尽之时，总能遇上好心人。这一趟渡河船，他本来也是没钱坐的，只好守在码头，学着大哥当年那样，殷勤地帮人提点重物、扛扛行装，挣几个钱，好攒足船费。这么干赚得很少，可正值年少的羊小二长相清秀纯良，笑得甜，嘴巴更甜，往往说上几句好话便能让别人心生喜意，就在某天，正好遇上一个富庶人家的老奶奶，老奶奶见羊小二又可爱又可怜，索性替他付了船费，捎他一程。

　　听说，渡完这段河，就真真正正能到羽神脚下了。别人都是这么说的，羊小二也是这么相信着。阳光渐渐被山峦挡住，直至整艘船仿佛都阴暗了下来。天还是晴的，抬头望去，仍能见到一线湛蓝湛蓝的天空，只是这里的山太高了，遮盖了烈日的光芒。这些山不仅高得耸入云端，而且极其陡峭，无路可循，一般人根本无法攀爬。这一条河流正好在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之间蜿蜒而过，是唯一能从中原抵达羽神脚下的途径。

　　渡河船顺着河流左弯右绕，路途之曲折令人如坠云雾。羊小二满怀期盼，想象着羽神的耀眼夺目，一个弯接一个弯地数着。当他数到第二十一个时，船身猛地一震。

　　撞上暗礁了！

　　羊小二长这么大，一共也没坐过几次船，并不清楚撞上暗礁意味着什么。何况，他也没空去细想了。

　　羊小二想得过于走神，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沿外，手也只虚虚地把着，没有抓紧。他还没来得及呼叫，身体就被一道无形的力甩了出去，扑通一声，没入水中。

　　入水的瞬间，彻骨的冰寒仿佛自天灵盖一击刺穿了他整个魂魄。随后，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厚重的淡绿色，让人透不过气的压抑感……这一切都使得他难以动弹。

　　水面上的那个世界打下的光线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遥远。羊小二努力地伸出指尖，却什么也摸不到。

　　他闭上了眼睛。

　　*****

　　羊小二醒来时，已经上了岸。沈大叔两三天后才知道，原来羊小二是那艘渡河船上的船客——那几天，河上陆续飘来了一些尸体。沈大叔说，他这小子也算是大难不死了。

　　沈大叔就是救了羊小二的人。沈大叔是个开客栈的，人生三大爱好——钓鱼，遛狗，一边钓鱼一边遛狗。沈大叔就是一边钓鱼一边遛狗时发现被流水冲过来的羊小二的，最先察觉的还是他的爱犬小马，一条精瘦矫健的大黑狗，在沈大叔身旁安安静静地趴着，突然蹦了起来，朝着河流远处直吠。沈大叔凭借他多年的接客经验，成功地捞上了一个羊小二。

　　然而发现羊小二身无分文。身无分文就罢了，还蹭了他家的客房，吃了他几顿热饭，喝了他几壶好酒，然后甜甜地笑着，甜甜地喊他沈大叔，对他千恩万谢。

　　沈大叔双臂抱于胸前，面无表情，“可别谢我，我沈某人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来不受别人一个谢字。”

　　羊小二捧着酒碗，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沈大叔，“那……那……那我……我要怎么报答沈大叔？”

　　沈大叔等的就是他这话，斩钉截铁道：“还钱。”

　　羊小二的大眼睛里闪汪汪，“我，我没钱……”

　　“没钱，就出力。”沈大叔拍板定案。

　　羊小二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卖了身，当上了沈大叔店里的小工。沈大叔原本一个人看店，生意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正好缺个人手。羊小二来了，他便可以无所顾忌地去钓鱼遛狗了。

　　沈大叔告诉羊小二，这里是羽城外围的一个小村子，叫月西村。说是村子，却与小牛村那样的村子很不一样，羽城周边的这些村子，包括月西村在内，无不居住着过半的外来人口。羽城的本地人多半靠务农为生，而外地人，一类如沈大叔，携着可观的银钱来此开家小店，不富不贵，安生度日，另一类则身怀技艺，也不愁混不上一口饭吃。尤其是算命的——据沈大叔满腔不屑之言，羽城最不缺的就是算命的，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各门各派的占卦看相之术都能在这里齐聚一堂。

　　而像羊小二这样，数钱没钱，要才无才，便只能出苦力了。

　　羊小二一点也不觉得苦，相比起他离开小牛村后经历过的那些事，在沈大叔的客栈里做工的日子，一点也不苦。沈大叔的客栈叫“隐居”，位置确实挺偏僻，平日里客人不多，上门帮衬的客人不是与沈大叔有旧，就是全靠缘分，羊小二的工作实则算得上清闲，无非是洗衣做饭、扫洒庭除。而沈大叔把狠话撂完，也没太多心思管他，天天带着小马出去溜得欢，回来二郎腿一翘，只要羊小二给他上点好酒好菜，他就觉得羊小二活没白干。反正他不给羊小二出工钱，这小娃子，能把他客栈吃空不成？

　　羊小二安心地待了下来，不忘跟沈大叔打听他最在意的事——羽神。

　　沈大叔在月西村开了十年客栈，见得最多的就是羊小二这样的外来者，一到羽城，下地第一件事就是问羽神。这也难怪，羽城所以名扬天下，就是因为一个羽神的传说，别说东边的中原每年都数不清有多少慕名而来之辈，其他从北边、西边、南边……跨越异国疆土，乃至远洋而来的虔诚信徒可也不少。

　　不过，羽城名声虽广，地形却很奇特，不仅在东边有重重山峦隔开了中原地带，北边、西边、南边也差不离，虽地形不一致，但与外界都没有平坦开阔的相通之处，这就使得羽城既不好入，亦不好出。羊小二这回遇上的船难，并不偶然，而是时有之事。渡河船进来的那条玉岱河，路途崎岖离奇，暗礁四布，有多年掌船经验的老船家才敢确保万无一失，若是经验不足的后生为了多赚一点船费而勉强出航，出事实在不足为奇。羊小二可能就是运气不好，赶上了不良心的船家。

　　尽管进入羽城之路如此之难，难于上青天，仍阻挡不住香客们的热情，这也是沈大叔这摊不咸不淡的生意能做上十年的原因。

　　“那……大家都拜到羽神了吗？”羊小二忙不迭问道。

　　“拜羽神有什么稀奇的，”沈大叔不以为意道，“进城就能拜。”

　　“我也要进城拜羽神——”羊小二又虔诚又兴奋道。

　　沈大叔瞧着他这模样，乐了，“你们这些人，真是……”

　　没来羽城之前，全天下人都对羽城抱有无限幻想，这些香客心中都装了一座不染铅华、圣洁纯净的羽城，都有一个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羽神，那样一个羽神理应有求必应、慈爱万民，那样一座羽城足以涤荡心灵、重塑魂魄。

　　好像只要一进入这里，多么粗鄙的俗世、多么堪苦的营生，都能干干净净地抛诸脑后，一夜之间悟道成仙。

　　来到羽城之后，沈大叔和另外的许许多多人一样，都发现，他们想多了。

　　粗鄙的来到这里照旧粗鄙，堪苦的来到这里照旧堪苦，羽城也好，羽神也罢，涤荡不了任何人的心灵，重塑不了任何人的魂魄，对于当地人，它是一座普通的城池，百姓一样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外地人，它是一座远方的城池，跋涉万水千山来到这里，到羽神脚下拜上一拜，求个心安，然后就不会有然后了。

　　沈大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今天要跟一个年轻人较真。他最见不得俗人，因为在以不俗闻名的羽城恰恰见过了太多俗人。而眼前这个小子……不俗，只是蠢。

　　听沈大叔说了半天，羊小二却没有受到太大打击，反而又好奇问道：“沈大叔，羽城跟你想的不一样，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啊？”

　　沈大叔一怔。

　　“你小子——”沈大叔抓起桌子上一个绿眼桃就朝他扔了过去，羊小二一把接住，拿袖子擦了擦，美美地咬了一口，又问：“沈大叔，进城拜羽神要花很多钱吗？”

　　“倒是不费钱，”沈大叔靠上椅背，双脚搭上桌沿，拍了拍一旁小马的狗头，威武雄壮的小马当下安安静静地趴下，“城里一共七座羽神庙，就算不进庙，外边也哪哪都是羽神像……不过吧，拜那些个羽神像没什么意思，不如亲眼见一见羽神。”

　　羊小二愣了愣，一时连绿眼桃也不啃了，一块果肉还在腮帮里不上不下，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见……羽神？”

　　还“亲眼见一见”？难道……羽神还有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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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