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起造反吗》云上君子

14、月光坛

　　他当时走完了。他紧紧跟在牛屠夫身后，没有喊一句苦、掉一滴泪。他不知道，那时牛屠夫有多意外。牛屠夫以为这一个十岁的小娃子投降是迟早的事，他就是要给这兔崽子一个血的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胡来。

　　可他走完了自己选的那条路。当年可以，现在，也可以。

　　毛球带着小羊走了大半夜。在这异国他乡，日出日落的时间、白昼黑夜的时长都与家乡不一致，小羊根本辨不清时辰。他只感觉得到毛球的状态——不知从过了哪一带区域起，毛球便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了。

　　小羊以为毛球嗅到了牙子的气息，定是牙子遇到了危险，才让毛球心急如焚，整得他也越发紧张，心中暗暗发誓，不管等会遇到什么，就是拼了命也要把牙子哥救回来。后来，小羊才反应过来，毛球不是在担心牙子，而是在担心他。

　　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毛球”。

　　却不是牙子的声音。

　　也不止是一个人的声音。

　　一支箭噗地一下撞飞了小羊手里的火把，可四周不仅没有陷入黑暗，反而一片亮堂。小羊环顾一圈，看到了好些举着火把、拿着弓箭或握着石刀的人，他们和牙子总体上很像，五官都那样深邃，身形都那样高大，却又和牙子不像，他们此时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冷漠的防备与警惕。

　　小羊又看一眼毛球，毛球只巴巴地围观着这一出四面楚歌，没有要过来英勇护主的意思。小羊心情复杂，他咋觉得……他被毛球坑了呢？

　　*****

　　小羊经过勇猛的反抗，终于寡不敌众，光荣战败，被五花大绑地扔进了一个洞窟里，看样子是听候发落。

　　门口有人把守着，却不和他说话，反正说了也听不懂。小羊不服气地大嚷大叫了一整夜，近乎一直嚷到天亮，守门那人被烦得好几次拎着石刀进来恐吓他，小羊凶狠地瞪回去，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互相叫嚣，后来那人实在拿小羊没辙了，叫来了帮手，生生拿一团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把小羊的嘴给堵上，这才换得了片刻清净。

　　小羊跋涉了一晚，实则体力已消耗得差不多，现在又动弹不得，喊也喊不出来，忿忿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洞口外透进来的昏黄光线有点刺眼。小羊耳朵一动，一下子就想蹦起来——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牙子的声音。

　　可他的脚踝被紧紧捆住，使不上力，一激动反而滚了出去，一屁股撞到一块石头上，把自己磕了个肝肠寸断。小羊呜呜呜地叫着，像一条抽搐的毛毛虫，艰难却顽强地朝着洞口蠕动。

　　小羊正撅着屁股匍匐前进，脚步声响起，说话的声音也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一双脚走到他跟前，一道阴影覆盖了他。

　　小羊抬头，目中发亮，“呜呜呜（牙子哥）——！”

　　牙子蹲下身来，把他扶起，抽走他嘴里的毛团，眼中不知更多的是愧疚还是心疼。小羊呸地吐掉一嘴的毛，激动道：“牙子哥，我来救你了！”

　　亏得牙子听不懂他这话，不然真没法接。

　　小羊可毫无这等自知之明，豪气万丈道：“牙子哥，你放心，我可不怕他们，昨天他们是人多欺人少……再来一次我一个个打趴！哎哎哎——先给我解一下绑，我手麻死了要——”

　　牙子没有说话，只是拿出石刀，耐心地给小羊割断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小羊还在说个不停，忽然看到牙子身后跟进来一个人，一个目测跟他爹老羊差不多年纪的大爷，可这大爷的精气神却比一百个老羊还强，身板硬挺，神色间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犀利，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大爷。大爷开口了，并不看小羊一眼，而是对着牙子的背影说话，意义不明地说了几句，牙子也意义不明地回了几句，两人越说，语气越硬，直到大爷一声怒喝，牙子倏地停手，倏地回头，安静而倔强地与大爷对视。

　　小羊坐在地上，束缚尚未完全解开，维持着这个尴尬的姿势，看看牙子，又看看那位老人家。

　　牙子拿着石刀，起身，面对大爷，郑重地说了一番话。

　　大爷沉默良久，两人也对峙良久。最后，对方又简短地说了几句，以此作结，转身离去。

　　小羊以为牙子谈判成功，算是把敌人击退了，全然不知前方有何等跌宕起伏的命运正等着他。

　　*****

　　洞里只剩两人，和一头狼——毛球也不知在何时悄咪咪地进来了，乖巧地蹲在牙子身后。小羊气呼呼地瞪一眼出卖了他的毛球，毛球一脸无辜地移开视线，时不时舔舔自己的爪子，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看在牙子终究没有抛弃自己的份上，小羊这才不再与这头白眼狼计较。

　　牙子给小羊松了绑，却没有要与他携手逃出生天的意思，而是就地坐下，拿出一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奶和一包干肉，递给小羊。小羊一把接过来，左手奶右手肉地狼吞虎咽起来。奶散着腥味，干肉也很硬，咬起来很费劲，味道又平淡又粗犷，和这雪山、和牙子的嗓音一样地粗犷，总体而言，远远比不上中原美食的精致与香浓。可在此刻，这对于小羊就是一顿盛宴。

　　而他吃的上一顿这辈子也无法忘怀的美食，是羊嫂做的红烧肉。

　　小羊啃到一半，发现牙子和毛球都无比安静地看着他，毛球张着嘴，吐着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里的肉块，垂涎三尺却又不敢表现出垂涎三尺。牙子盘腿坐着，望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暖得酥心。小羊看了看牙子，把剩下的半块干肉递给他，牙子轻轻摇头，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让他接着吃。

　　小羊于是把剩下的奶和肉都消灭光了，舒服地打了个饱嗝。有时候觉得过得好是件特别简单的事，就是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冷了有穿的，困了有地方睡。

　　还有……想见的人，就在眼前。

　　有些人永远也回不到眼前了，至少还能留在梦里。小羊擦了擦嘴，站起身来，“牙子哥，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他吃东西时，洞口外还透着几缕光线，现在再往外看，天已经全黑了。牙子也站起身，得到讯号的毛球跟着站直，摇了摇尾巴，一副要昂首出征的架势。牙子伸出双手，轻柔却坚实地按上小羊肩膀，嗓音低沉地直钻进他耳朵里。

　　牙子说了很长一段话，有几句还重复了好几遍。小羊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听着。牙子怕小羊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将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处，觉得不够，又抓起小羊的手，覆着他的手背，按上他的胸膛，一字一顿，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嵌进小羊的心里。小羊感受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凝视着牙子的双瞳，重重点头。

　　不管牙子对他说了什么，他都答应他。

　　说完，牙子才拉着小羊，走出洞口。

　　小羊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牙子的家，是牙子的“小牛村”。跟着牙子出来后，他见到了很多人，像牙子这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和牙子差不多的衣服，说着他同样听不懂的话，全都好奇地盯着他看。牙子带着他一路穿梭，偶尔回应几个跟他招呼的人，就这样在喧嚣中长驱直入地走到了一个宽敞之处。

　　后来，小羊知道，这里叫月光坛。

　　牙子领着小羊来到月光坛上，朝四周指了指月光坛的边界，用肢体姿势示意小羊不要离开月光坛的范围。小羊点头后，牙子这才退出月光坛，走到下边，融入吵闹的族人之中，静静地观望着他。

　　今天是新月，月光不浓，然而四周的火把足以照亮整个月光坛。下一个走上月光坛的是那个自带威严的老人家，他举着火把，朝四周喝问一番，不一会儿，有一人高声应答，自人群钻出，把自己的火把递给他人，踏上月光坛来。

　　老者又高声说了几句话，自己也退出了月光坛，坛上只剩下那个陌生男人和小羊。

　　人群霎时兴奋了，摇晃着火把起着哄，跟过年似的。小羊看看这些人，又看看站在对面不远处的汉子，从对方的眼神中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现在，是敌人。

　　“嘿——”小羊突然不自觉地笑了，笑得好些人都愣了愣。他松动了一下拳头，扭了扭脖子，恶狠狠地瞪向对方，用尽丹田之力大吼一声——

　　“放马过来——！！！”

　　声音之嘹亮，如同一阵无形的冲击瞬间漫过人群，席卷整个山谷，震荡一片山脉，甚至在远方若即若离地撞起阵阵回音。

　　全场一怔。好些人都没回过神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小羊整个晚上最霸气的瞬间。

　　也是唯一一个霸气的瞬间。小羊先发制人，气势汹汹地扑向对手，结果那人一脚就把他踹了个晕头转向，满地打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