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起造反吗》云上君子

12、圣雪山

　　小羊还亲眼目睹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杀人越货之事，行走在路上尤为不安生，但凡带着厚实一些的行囊，在渺无人迹的荒郊野外十之八九会遇上盗匪。田种不下去，原有的营生也干不下去，做不成良民，便唯有向恶为生了。有时，小羊远远看着别人杀人，也看着别人被杀死。有时，小羊只是安安静静走过一地横尸。他望着这些又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攒紧拳头，往前，继续往前。

　　牛屠夫说，世间之事，不是光靠拳头就能解决的。这句话，他明白了。他明白了，不能光靠他自己一个人的拳头。他能打倒一个人，两个人，五个人，但他打不倒这个天下。他甚至打不倒眼前那群舞刀弄枪的恶贼。所以，他只能先握紧拳头。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又复入春……景色变了，气候变了，甚至连人的面目也变了。小羊知道，他越来越接近北方了。

　　有些日子，在朝阳之下，远眺北方后，他回头望去，身后是遥遥的南方。

　　他会回去的。

　　*****

　　小羊分不清季节了，只觉天气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他学着牛屠夫从前做的那样，把捕猎到的动物皮毛割下，给自己做成简易的外衣。有一天，小羊忽然想到——他已许久没在路上见到一个活人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山重水复之后，夕阳的漫天光辉之下，他看到，远方，雪山连绵，恢弘磅礴。

　　那样浩浩荡荡、无际无垠的雪山，那样一片纯净得不染半分俗世烟火的冰天雪地，他此生都不会忘。

　　望山跑死马，雪山看是看到了，真要从这边到那边，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但小羊可不管这些，他开心地扬起一抹大大的弧度，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擦了擦鼻子，禁不住仰天欢呼一声。

　　孤独的声音在空旷高远的上空袅袅荡开。

　　片刻，一声嚎叫自远处隐隐飘来。

　　小羊一愣。那……不是人的声音。

　　那是狼嚎。

　　也许，就是白狼。

　　小羊立刻背上所有东西，迫不及待地出发。他回想起十岁那年跟牛屠夫进山时捕捉到的白狼的身影，以及十三岁那年，他们三兄弟在山洞里瑟瑟发抖、孤苦无依，那头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又突然默默离去的白狼。他相信那是同一头白狼。牛屠夫说圣雪山遥不可及，可既然白狼能从圣雪山到小牛村，他也能从小牛村到圣雪山。

　　他虽然没听过白狼的叫声，但他莫名地肯定，他刚刚听到的，一定就是白狼的同类。

　　小羊觉得自己大约又走过了一个季节。这里没有大路，四周群山环绕，要往前，就得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因此即便是跨越不长的地面距离，也十分艰难。小羊第一眼见到雪山时，山群通体都是银白的。而今，当他差不多来到雪山脚下，自山脚到山腰的雪已全化了，冒出一片盎然的绿意，只有山脉的上半部分仍维持着庄严肃穆的银装素裹。

　　尽管如此，每到入夜，小羊还是感到冷。他必须抓紧白天艳阳高照的时分多走一点路，也必须在太阳下山前找到这一夜的栖身之所。

　　小羊一直等着再听到一声狼嚎，为他指引方向。他终于等到了，却不是狼嚎，而是歌声。

　　小羊没有听错，那是歌声。很矛盾的歌声。

　　嗓音很粗犷，气势很辽阔，却又蕴藏着极为细腻的深情，仿佛能唱出整个天地之外，最后又唱进某一个人的心底。

　　歌声延续了多久，小羊就听了多久。一开始，他以为那是无意义的吟唱，听着听着，他发觉，那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歌声停了。小羊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歌声的方向，迈步。

　　从此，他隔三岔五就能听到那歌声，时常是相似的旋律，永远是他听不懂的语言。小羊朝着这歌声不停往前，不记得又翻了几座山，歌声一天天地清晰起来。

　　又是一日清晨，小羊和太阳同时起床，在清可见底的溪流里洗了把脸，喝了几口水，又把昨日剩下的肉再烤热一下，吃饱喝足，出发。

　　走着走着，小羊浑身的汗毛陡地竖了起来，血液也不知是僵滞了还是沸腾了，他想也不想，左手刷地抽下背上的弓，右手锵一声拔出腰间短剑，微微躬身，屏气静息地四处环顾。

　　不会错，有野兽的气味和喘气声。而且，是头猛兽。

　　下一刻，小羊对上了一双瞳孔。

　　一双血红的瞳孔。

　　小羊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右手一划，将短刀精准地插了回去，随后抽出一支箭，两指一夹，张弓一拉，箭头瞬间瞄准那头不期而至的白狼。

　　那不是他曾见过的白狼。那是一头真正透着凶残之气的白狼。

　　白狼瞪着血瞳，不动声色地龇着一口利齿，阴狠地盯着小羊。小羊定定地拉着弓，身如磐石，狼不动，他不动。

　　白狼动了。没有一点前兆，嚯地就冲了过来，小羊正要放箭，却见白狼的前爪一转方向，中途冷不防地蹿了个弯，显然很明白小羊手中那武器的杀伤力。小羊攒紧双指，愣是没有松手，握着弓柄的左手跟随白狼的身形猛地一扭，木箭这才啪地一声离弦而出。

　　眼看这一箭就要正中白狼，非死即伤，白狼却在木箭将到眼前时后足一踹地面，纵身跃起，灵敏得像一条鲤鱼，从木箭的上方弯着身子蹿了过去。趁着白狼这一跳，小羊再次以右手拔出短刀，一个反手狠狠一扬，锵地一声，刀刃与白狼那一口扑面而来的利齿撞了个正着。小羊身子一缩，借势从白狼底下滑过去，白狼止不住冲势，翻到了小羊后头，小羊则在本就倾斜的山坡上骨碌碌地往下滚，滚了好几下才生生停住，双脚尽全力抵住地面，单手撑起身体正要起来再战，噗地一声响起，极其沉闷，却如炸在耳边。小羊一怔，微微转头，看到一支足有他的木箭两倍粗的羽箭深深没入了他身边的土地里。

　　这支箭，离他的脚只有一节手指的距离。

　　小羊抬头，看到不远处的高地上，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但小羊从他眼里看出的，却不是敌意。

　　那人年纪看起来比他大，兴许和清风先生差不多，总之，跟小羊完全不一样，全无青涩之气，透着已长大成人的稳重之感。他五官深邃，皮肤白皙，即使身上围着厚厚的皮毛，也不难看出他轮廓清瘦、身材颀长。他手里也拿着一把弓，一看就比小羊那一柄要大上一圈，腰间挂着箭筒，另一边还挂着一把刀——石刀。

　　白狼立在离小羊十几步之遥的地方，不动了，只仍龇着牙，死死地盯着他。小羊看看白狼，又看看那人，指着白狼问他：“你的狼？”

　　那人望了他一会儿，说了一句什么，小羊一个字都没听懂。

　　“我是从南方来的，”小羊又说，“这里就是圣雪山吧？”

　　那人又说了一句什么。

　　“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吗？你跟白狼一起生活？”小羊说，“太厉害了！”

　　那人看着小羊闪闪发光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小羊看到他的笑容，不由怔住了。他很久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笑容了。路途上，他见到的都是凄苦、血泪、仇怨、绝望，哪怕有人笑，也多半是带着目的的笑。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他的笑，好像一下子就融化了这连绵山脉的漫天冰雪，一下子冲刷走了他在漫漫长路中沾染的一身尘土与血污。

　　小羊起身，也咧嘴笑了，“我叫小羊——不对，羊宜年！我家是小牛村的，就是——”他往四周看了看，遥遥一指南方，“那边——”

　　那人顺着小羊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目光又落回他脸上，凝视片刻，从那高处一跃而下，一步步走向小羊。

　　他来到小羊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着。小羊这才发现他个头很高，足比自己还高出半颗脑袋。一旁的白狼还在虎视眈眈，也许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但小羊不惧不畏，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迎面直视那人。

　　良久，那人微微一笑，又说了一句小羊听不懂的话。

　　小羊听不懂，却又觉得自己听懂了。他一定是在说——欢迎你，异乡人。

　　*****

　　小羊的跋涉千里总算停下了。白狼果然和那人是一伙的，那人和小羊和平会晤后，白狼的杀气也消了下去，加上小羊完全不怕它，甚至还敢逗它，白狼的敌对情绪渐渐无影无踪，不出几日就和小羊一起玩得撒欢了。

　　至于白狼的主人，小羊听不懂他的话，无从得知他姓甚名谁。苦恼之下，小羊想出了一个机智的法子，他指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小羊”，那人很快明白过来，便也指着自己，说“牙子”。

　　小羊听得糊里糊涂，确认了好几遍，那奇怪的发音确实只有这两个字最为相近。小羊歪着头打量牙子，“难道是因为你牙口比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