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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壹

      初次的相遇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到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身着墨紫色衣饰的小女孩艰难地在雪地上行走着,造型奇异的笔挂在腰间,墨黑色的发如瀑而下,是如同眸子一般幽深暗沉的色彩。

      对于她这种五短身材而言,纯阳的冰雪无疑是个难题。

      小个子的女孩子努力地将自己的腿从深深的积雪中拔出,再继续去拔另外一只埋在雪中的腿,再继续朝前走去。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打理好的墨黑色的发丝并不乖巧地垂直披下,而是被风雪吹得凌乱起来,双颊已经被吹得冰冰凉凉地,远远看上去还有几分不健康的通红。

      紧了紧拳头,冰凉到哆嗦的指尖贴上尚还有着几分余温的手心,凉的她牙尖都打着颤儿。

      学着师兄师姐们自在风流之姿的小姑娘也少有这般狼狈的时候,她的师傅带她来纯阳宫拜访,她这个性子本就有些顽劣,喜欢跑来跑去的。也只有在做功课的时候才会老老实实地坐直身子,一笔一划地写着颜体正楷。

      不大在乎师傅与其友人的江湖寒暄,这些东西对于小孩并没有什么足够的吸引力。小姑娘无聊地皱了皱眉头,就开始瞎晃荡起来。

      此时正是深秋,明明上山前还有几缕秋意的凉爽。到了纯阳山上,反而是刻骨寒心的冰凉。

      迷了路的小姑娘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些难过不开心地皱了皱娇小的鼻子,缩了缩身子,就认定一个方向直直往前走。

      小姑娘的性子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执着得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一望无垠的白雪中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

      柳墨初加快了行走的速度,努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避免摔倒在雪地里,她刚刚已经摔倒了一次,现在墨紫色的衣衫上满是雪水,还有未完全化去的冰雪,寒得让人打颤。

      已经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了,柳墨初也足以看清它的全貌。

      通体暗灰色为主的建筑物就屹立在一片雪地之中,像一只庞然大物,就这么日日夜夜地看着霜雪降临。

      柳墨初有些紧张地咬了咬下唇,舌尖恰好刮过冰凉的唇瓣。

      啊,好冷。

      她慢慢踱步,朝着建筑物的门口走去。门是虚虚地掩着的,看起来屋间的主人并没有很认真地将它关紧。

      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前,已经冻僵了的手推了推门。

      已经老旧多年的木门发出了一声长叹,有些沙哑,有些刺耳。枯朽的角落并没有着力点,并没有发出声响。

      柳墨初走上前去,木门打开的角度恰好可以让她通过。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小脑袋先凑到木门的夹缝中间,仔细地观察着里面的环境。

      正对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眸色暗沉地有些深邃,情绪淡然,好似蓝天白云一般的那种清逸。他的眼睛里有着很多东西,有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柳墨初能在那双眼睛中最深处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里面仿佛拥有着漫天的繁星。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属于自己的眸子弯了弯,勾勒出了一个弧度。

      貳

      “诶……你怎么受伤的啊,伤成这样。”

      “……练剑的时候。”

      温暖的室内,两具小暖炉架在床上,散发着暖融融的气息。

      墨紫色衣衫的小姑娘窝在床脚,一具小暖炉就架在她身边,热腾腾的气息让她整个人都舒坦起来了,全身的毛孔都张开,贪婪得吸取着这些温暖的气息。

      她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盘腿坐在床中央的少年看起来年纪轻轻,岁数比起小姑娘并没有大到哪里去。面色淡然冷静,头上束着一个小道冠。他两臂的长袖挽到了胳膊上面,露出了满是青紫伤痕的小臂。

      小姑娘跪坐在床脚上,手上托着一小罐伤药,伸出小指轻轻挑起一块通体洁白的小药膏,动作轻柔地用食指抹开,晕染在少年小臂上的伤口上。

      小姑娘看着对方手臂密密麻麻遍布的青紫色伤痕,皱紧了眉头,大部分是比较老旧的伤口,有一些时间,已经隐隐结痂了。有的还是比较新的,通红通红地划在对方白净的肌肤上。有一些甚至还是裂开的,隐隐有殷红的血透出来,看起来无比狰狞可怖。

      少年的小臂原本因为很多的伤痕就有些红热,清凉的药膏被对方还未回复体温的,透着微微凉意的指尖抹在伤痕处,有些焦躁的内心也被平复了下来。

      少年微微垂眸,眼下就是小姑娘的乌黑的发顶,并没有打理好的墨色长发还有几根翘起。发顶是一圈又一圈的发旋,圆圆地看起来很是娇憨可爱。小姑娘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给自己上药,用的是她们万花一脉的优良伤药。

      为了把药上好,每一个伤口都均匀地涂抹好,小姑娘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低下头,认真地涂抹着。

      她的动作很认真,很仔细。甚至细致到了一种极点。

      “左手。”

      小姑娘涂好了一只手臂后,示意对方将另外一只手臂也伸过来。

      左手的伤痕没有右手那么狰狞明显,只是很淡很浅的青白色,并没有像右手一样露出那么多狰狞可怖的血痕。

      小姑娘认真地在青白色的痕上轻轻抹了抹,指尖晕开来淡淡的白色膏药,明明这般的伤痕都较轻,她却还是习惯用轻柔的力道,以免弄疼了他。

      她直起身子,少年原本就低着头看着她为自己上药。此时她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刚刚在门缝中看到的眸子。

      他的眸中有着万物,最深处是她。

      小姑娘微微抿唇,笑了笑。她生来就是一副爱笑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笑靥看上去很是美好。

      少年抬了抬手,又放了回去。

      “你……怎会在此。”

      小姑娘因为他主动的开口愣了愣神,转而道,“师傅带我来这里……我迷路了。”

      抵死不认是因为自己瞎晃悠才导致的迷路。

      少年听着她说话,将自己挽到了胳膊上的衣袖放下,道袍宽大,刚好将他的伤痕给掩盖住。

      他将盘起的双腿放下,站在窗前。

      “雪小了。”

      平静淡然的声音传来,柳墨初抬眸望去,对方站立在窗前,负手站在木制的窗户前面,蓝白色的道袍对于他来说有点大,显得有点空。但却并不显得他的身形单薄空洞,反而会觉得他会这样负手走下去,一个人走下去。

      执着地走下去,永远不回头。

      看着对方的身影,小姑娘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所以?”

      “送你回去。”

      他慢慢走到柳墨初的身边,站直身子。

      柳墨初从包裹里掏出一小瓶药膏,看起来跟刚才的没什么两样,不过瓶子上是一个精致的万花门派图标。

      “给你。”

      小姑娘舔了舔下唇,嘴唇已经没有那么干涩疼痛了,她拉着少年的手腕,跳下床去,穿好鞋袜,将药膏放在离床并不遥远的书桌上。

      对方已经收回了刚才当做借力一般的左手,瞥了娇小的她一眼,就先走出屋外。

      小姑娘很是不满地鼓了鼓脸颊,还是将刚刚放得有些歪的药膏摆正了,在原地跺了跺脚,跑出门去。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带着微微的暖意打在柳墨初身上。她深色的衣衫本就吸热,此时更是觉得阳光打在身上晒得自己暖融融得很是舒服。

      雪也化了一些,没有来时路上那么深。

      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堪堪追上蓝白道袍的少年人。

      少年故意放慢了脚步,微微垂眸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

      “我叫柳墨初,从师杏林。”

      小姑娘扬起脑袋,眼睛弯成了一轮弯月,眸子中似有星光熠熠生辉。

      少年别开视线,看着雪地,启唇。

      “洛明炀,静虚。”

      叁

      有种缘分,叫做意外。

      客栈的床上,依然是身着墨紫色衣饰的小姑娘,这几年她的身量已经渐渐张开,已经足以被称作为少女了。

      她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镶嵌在嫩白的小脸上,眸中好似有水波流转。

      “你怎么又受伤了。”

      小姑娘瘪嘴说着,声音透着一种浓浓的委屈,带着一种仿佛快哭了的音色,让青年觉得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她。

      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青年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头发,柔顺的黑长直跟她的主人一样看起来乖乖巧巧地,还带着柔软细腻的触感,隐约还有几丝暖意。

      小姑娘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地头发被一只手掌揉的几根不听话的发丝都翘了起来。低着头在包裹中找药膏的小姑娘抬起头,装作恶狠狠地样子对着青年皱了皱眉头和鼻子,却不知道这样子的动作会更显得她娇憨可爱。

      小姑娘撒完了气,就接着低下头去,在放得乱七八糟的包裹中拿出一个小墨瓶子。

      青年眯了眯眼,在阳光的照射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刻在瓶盖上精致的万花门派图标。

      小姑娘打开瓶盖,与以前不同的是从墨色小中传出了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清香,是那种让人全身的毛孔都张开来的舒适味道。

      青年垂下眸子,他的身量比起小姑娘高了不止一点,这样低头看去,小姑娘反而比幼时记忆中的还要瘦弱娇小。

      甚至只需要他长臂一伸,小姑娘便已入怀。

      小姑娘并非没有注意到头上的视线,微微歪了歪头。

      反正洛明炀这样子看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第一次可能还觉得不太舒服,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噫,估计是怕痛吧。

      恍然大悟的柳墨初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

      安安静静地低下头,食指上是乳白色的药膏,隐隐还带着几分清香。

      柳墨初拉过了对方放在膝上掌心朝下的手掌,手背上的肌肤看起来素白,但是上去摸一摸就能感受到从指间传来的粗糙的触感。而只要柳墨初将其翻过去,就能看到对方鲜血淋漓的手掌心。

      小姑娘皱紧了眉头,在眉心耸成了一个小山峰,她知道洛明炀一向不小心,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关心不到哪里去,可这样子性格和态度的他就是让她气恼,却又没有办法。

      她一向随性,不喜太过拘束,太过严苛的要求,反而叫了自己不舒服。

      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姑娘抓住青年的手腕固定好,另外一只手拿着用凉水打湿了的帕子轻轻地擦拭着受伤的地方,将血污一点一点地抹去。

      因为视野的问题,小姑娘曲起双腿,将青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好仔细地看清楚对方的伤口。她的脑袋凑得很近,近到以洛明炀的视角来说是看不到自己的手的,只有小姑娘乌黑乌黑的发顶,和刚刚被揉的翘起来的几根头发。

      青年撇过头,长叹了一口气。

      听见声音的柳墨初抬起头来,看着叹气的青年,歪了歪头。

      “没什么。”洛明炀用没有被控制的另外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捂了捂嘴唇,全程下来小姑娘的眉头都是紧紧皱着的。

      因为他将血擦到了自己的唇上。

      有些洁癖的小姑娘实在是看不下去,拿起包裹里的另外一只帕子,将刚刚抓住的青年的手放在床上,微微直起身子,小短腿用力一迈。

      啪叽。

      洛明炀一脸沉默地看着摔在床上的柳墨初。

      小姑娘执着地跪坐起来,眼圈有点红,估计是想哭的。她吸了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就着手上的帕子往青年的唇上擦。

      其实血迹并没有过多地沾染到唇瓣,更多的是在唇角和下巴的地方。

      小姑娘跪坐起来,微微抬头,眼圈是因为刚才跌倒后的微红,视线刚好正对的是青年的下巴。而只要青年微微低头,他的唇就可以抵到小姑娘的额头上。

      洛明炀明显是知道这个微妙的角度的,他保持视角正视前方,没有抬头,也没有低头。

      他什么也没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柳墨初微微仰头,手指紧紧地抓着那一方白色为主墨色压边的帕子,他甚至可以看清楚上面用紫色丝线绣着的万花图标。小姑娘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外露的脖颈处,有点痒,却并不难受。温热的指尖顶着质地柔软的帕子,按压在他的唇上。不是那日初见时偶然触碰到的冰凉,而是温温暖暖的,好似小姑娘的存在就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无限的暖意。

      青年抿了抿唇,小姑娘的帕子在唇上摩挲没多久就转战去了唇角,外露出的皮肤并没有唇的那般敏感与细腻,而是属于男人的粗糙。

      皮肤上是若有若无的死皮,小姑娘艰难地擦去夹在里面的血迹,身子微微直了起来,抬眸就是青年的唇角,手臂也不会那么酸疼。

      可是这样一来,她与青年之间的距离也被放小。

      她的呼吸已经不仅停留在了青年的脖颈上,因为仰头的关系,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了对方的脸颊上。

      洛明炀僵住了身子,从侧方向传来的是对方温热的吐息,隐隐还有一些药材的清香,不是中药的苦涩,而是同其主人一般的淡淡甜香。

      “好啦。”

      小姑娘细细擦完了青年脸上沾染到的血迹,前后用时不到两分钟。她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床,拿了刚刚擦手的那一张帕子,抓起青年的另外一只手,开始认认真真地擦起来。

      期间小姑娘没有一眼是看向青年的,但如果她仔仔细细地注意了一下,就会看到青年的耳根子越来越红,到了后面红霞几乎要遍布整张脸。

      他的眸中亦是有过羞赧之色,但却不是那般模样。

      小姑娘没有丝毫察觉,略微偏了偏头,继续全心全意地为洛明炀受伤的手心擦着药。

      洛明炀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肆

      这是个值得称赞的好天气。

      蓝白道袍的青年男子坐在红色的亭子里,往下鸟瞰是层层叠叠的山林,翠绿翠绿的树木和丛林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飞禽走兽。

      青年低垂着眸子,修长的手托起绘着青色花纹的骨瓷白玉杯,杯中淡绿色的液体氤氲着水汽,蒸腾而上的白汽朦胧了墨色到深邃的眼。

      淡紫色的衣衫的少女撑着纸伞,施施然地踱步走上了山。没有选择更方便的轻功,而是且步且停,看上去并不着急的模样。

      山上的景色很是有趣,那是平常不曾细细看过的景象。

      行至亭子处,少女收起了纸伞,将它斜斜地立在栏杆上,形成了一个微妙的角度以至于它不会掉下去。

      青年听见声响,微微斜瞥了一下,看见少女收起纸伞,很快地将视线收回,落在眼前的骨瓷杯中。

      少女坐在青年对面的石椅上,不好意思地抿出一个不带酒窝的浅浅的笑容。

      “抱歉,以前很少有注意到这样的景象,难免多看了一会。”

      青年闻声抬头,看向对方沐浴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的眼珠和白皙的脸颊,她的笑容很淡,也很浅,但眸中却有未完的数不尽的笑意,温柔到不可思议。

      眼前蒸腾的白色水汽朦胧了她的眼,给这份景象平白添上几分人间的味道。

      他收回目光。

      “没事,不介意。”

      青年抿了抿唇,没有再回答。

      少女歪了歪头,将视线放在青年动作的手上,目不转睛。

      素白的手先拿起了一袋纸囊,将其中饼茶倒出在一个小碗里,修长有力的手就这么松松地扣着桔木制作而成的碾来回转动,将刚刚倒出的饼茶碾碎成小粉末,放置在一边。然后用拂末轻轻掸去了茶末。碾好的茶末倒洒在罗上,经过罗筛下来的粉末倒在盒子中。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直直地盯着琐碎的茶末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倒入罗合中。

      青年的手转移到了放着的水方上,清澈见底的水已经盛在其中,柳墨初甚至可以透过流转的液体看到底部的两条青色鲤鱼的模样,有些愣愣的可爱。

      洛明炀将罗拿起,眯起眼打量了一下磨得均匀的合中的茶末,用则舀起一些倒入水方中,金红色的火焰在下方烧的正旺。才刚刚入春的天气并没有那么温暖,甚至枝叶上都结了淡淡的白霜,这样子的温度反而不会热到出汗甚至是受不了,反而有着一种淡淡的暖意萦绕着。

      青瓷白底的茶碗看着很是有趣,青瓷花纹染在其上,黛蓝色的墨渗着白色的瓷,晕开了浅浅的底色。

      淡青色的液体顺着浅蓝色的壶嘴沁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茶碗中,瓷碗的边并不高,溅起的液体渗出到了石桌上,在繁复的大理石纹路上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明显,只是一些浅浅的透明色液体,转而就顺着清风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柳墨初看着洛明炀轻轻吹开了因为滚烫的液体而浮起的白色烟雾,朦朦胧胧的雾气并不顺着地心引力,而是缓缓地飘向空气中,在高处消散无踪。

      他的眼睛在雾气的蒸腾下显得并不是那么墨得深邃,反而有些清,有些浅,一如当年柳墨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属于蓝天白云的清逸无双,但她却无法在里面轻易地找到自己的倒影。

      太难,太难了。

      他的眼里有着太多东西,柳墨初想读,却怎么也读不懂。

      她双手捧着茶碗,有一口每一口地啜着杯中的液体,热热地有些烫口,她一向怕烫,反而要等凉掉才能喝下。

      视线在茶碗里无意识地打着几个转儿,淡青色的液体虽然清澈但也若有若无地遮挡住了青色纹路,让人有些心烦意燥,视线直直地盯着碗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花纹,不知不觉也开了口,

      “你所谓的道,是什么?”

      清丽的少女音色在空旷的凉亭中显得尤为明显,问出的话语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

      柳墨初抬起头,眸子中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洛明炀沉默了半晌,良久别开了双方直视的眼,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我原本还不想跟你说的。”

      “这对你并没有好处。”

      柳墨初勾起唇角,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可是我想听。”

      洛明炀看着眼眸中带着笑意的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恩。”

      “我想……”

      较为低沉的青年嗓音混着从高处落下的石泉水的声响,一字一句地向少女阐述着他的想法。

      抿了一口被风吹得有些微凉的茶,有些青涩的苦味,和淡淡的回甘。

      抬起眸子,映入眼帘的是小姑娘苍白的面色,贝齿轻轻咬住下唇,眸中是惊惶和不可置信的情绪。

      轻轻笑了一下,拢了一下广袖,却什么也没做,就这么托着茶碗静静地注视着她。

      柳墨初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抬起了头,还可以看见眸中星星点点的细碎莹光。

      他叹了一口气。

      “你还信不过我?”

      柳墨初控制着自己翻涌上来的情绪,点了点头。

      “信。”

      “所以……”

      他笑了笑,再次给少女沏上一碗热热的茶。

      “好。”

      伍
      二梳白发齐眉。

      “我要走了。”

      “蠢姑娘。”

      “……哭什么。”

      猛然从床上坐起,视线转了一圈,是自己居住的客栈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竟也是未曾注意到。

      柳墨初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刚才做的梦好似是一个可怕的诅咒,头疼地晃了晃脑袋,却又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将被子有些粗鲁地踢开,翻身下床,白生生的小脚触碰到冰凉的地板,初春的天气凉得让她缩了一下脚趾。

      少女皱了皱眉头,反手扶了一下额头,触及到的也是一手的冷汗。

      墨发的少女抱着膝盖,白生生的小脚丫子露在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因为姿势的问题,墨色的发丝没有绑起来,反而是如瀑布一般落下,一直到腰间,鸦羽色的发丝又长又密,看起来细细的,刚睡醒的少女脸上还带着红晕,因为未梳理整齐而有些翘起来的头发看起来也十分可爱。

      洛明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在木制的门上轻轻叩了三下也没人应,青年索性推开门。

      “发呆?敲门也没应声。”

      突如其来的青年声响打碎了她的沉思,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青丝顺着动作从膝上滑下,触碰到指尖,有些凉凉的。

      “诶……明炀。”

      “恩。”

      洛明炀看着她那一副有些迷茫的神情,拍了拍额头,有些无奈地说,“还以为你没起……”

      言罢就准备合上门离去。

      “别走!”娇小的黑发少女好像这个时候意识才真正回笼,惊惶地冲到似乎打算离去的青年面前,因为个子的问题,她只能抱住对方的腰部。

      “怎了?”

      “我不走。”

      有些疑惑好笑地低头看着抱着自己腰的少女,视线转到她白生生的赤足皱了皱眉头,顺势弯下腰将她抱起,少女小小的,很轻很好抱。洛明炀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紧贴在一起,同时朝着客栈的床铺走去。

      她的黑发很长,没梳理整齐的毛都翘了起来,挠到了他的下巴,有点痒。

      少女的身体有些僵硬。而且她有些郁闷地发现,明明自己已经长高不少了,和他比还是显得娇小。

      将少女放在床铺上,尚未脱去的外衣有些乱,甚至还带几分皱褶。青年仔细地翻了翻她的衣领,将皱褶顺平,直起身子反复看了几眼,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少女乖乖地坐在床铺上,任由对方给自己整理衣领。因为姿势的原因,她微微仰头,看见的是对方深邃的眼眸。

      墨到浓沉,墨到深邃,里面只有一缕不太明显的光亮,她眨了眨眼,才看到自己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最深最深的地方,深到她差点都找不到了。

      而其他的太过复杂冗长,她从未读懂过洛明炀这首难懂的诗。

      柳墨初歪着头,露出了个微笑。

      洛明炀恰好整理完她的衣领,略略低头看见的就是对方的笑容,和看起来柔顺无比的发丝。

      他伸出食指轻轻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转过头去,在不远的茶桌上找到了一把木梳子。

      那是一把木制的梳子,很坚硬。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色的地方,洛明炀试探地摸了几下,在梳柄的地方摸到了一行凹下去的小字。

      他抬起来梳柄,照着有光亮的地方细细地看了一下。

      那是一个万花的图标,下面衔接的是柳墨初的名字,笔画有些古朴,但确是极为端正的颜体,看起来是小姑娘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他细细地摩挲着这三个字,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不多的晨晖。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一个力道扯了扯,洛明炀顺着葱白的手指看过去,是对方弯弯的杏眼。

      柳墨初指了指青年手心紧紧握着的木梳,眉眼弯弯,唇角勾起,她生的就是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

      洛明炀叹了口气,微微颔首。

      柳墨初的眼眸好似都亮了起来,她的眸子不像是那般非常浓沉的墨色,而更像是夜空中的星芒,熠熠生辉,发亮。

      ——如同初见时的色彩,那么多年,竟然一点也没有变过。

      缓缓吐出一口气,洛明炀低头看了一眼,少女已经在木椅上乖乖坐好,黑发如瀑,连前头垂下的发丝也被她拢到后面。

      木梳在少女的发顶上落下,轻轻向下拉,墨黑色的发丝被扯起落下,柔顺光滑的发丝发质很好,当真是一梳梳到尾。

      ……然后?

      后面的句子他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皱了皱眉头,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晃晃脑袋,视线定在如瀑一般的黑色长发,他不会编发,也不会弄发髻,就这样帮她把头发弄得顺直,看起来也是不错的。

      少女坐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略略歪了歪脑袋,发顶上有点痒,对方的动作很轻柔,但却也能感受到木梳落在自己的头上,发上。

      青年微微勾起唇角,素白的手执着棕色的木梳子,从少女的发顶落下,发色墨黑,如瀑一般直流而下,摸起来有点冰冰凉凉的顺滑感。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和薄薄的纱帘照进屋间里,多了几丝朦朦胧胧的感觉。

      真好。

      陆

      “可恶!”

      清逸如同蓝天白云一般的道袍已经被鲜血般浓郁稠密的液体所沾染,再也没有那种飘渺凡尘的上仙味道。

      他手执一方长剑,吃力地用剑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躯,周围是倒下的同门,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援军就要到了。

      最后的气力只能够用一次万剑归宗……

      呵,但也足够了。

      他终究是不悔,终究是无愧于自己的道。

      师兄,我从来不后悔我曾做过的决定。

      抬头望向天边,唇角勾起,眼眸带笑。

      视线转回对敌,归为一片沉静淡然。

      “锋刃无匹,万剑来朝!”

      ——来战!

      柒

      柳墨初觉得她疯了。

      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她还在与师兄讨论近期谷中弟子的派遣走势。

      没想到…却听到了各门派精英弟子的死亡。

      一个小队,少说也是十几个人。

      她抿了抿唇,如果没记错的话,洛明炀似乎就在那个小队里。

      忽的想到了前几年所做的那个噩梦,已经长大了不少,心思也沉稳了不少的女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估计这辈子是第一次这么拼命地用着轻功。

      万花刻入骨髓的名士风流已经完全被她抛在脑后,完全是惊惶地跑过年少时的那片雪地噩梦,此时跑起来雪已不会深及膝了,足下轻点,瞬息间便已到了那个地方。

      依然是通体灰色的建筑物,柳墨初拔足冲了进去。

      与多年前相比,现在的木门已经没有那么残破了。按理来说经过那么多年的风霜雨雪,它可能早就应该报废,但年前柳墨初和洛明炀才刚换过,自然是崭新的,火红的春联还贴在门板上,因为雪水的冲刷显得老旧了不少。

      柳墨初根本端详的余地,如风般冲到屋间门口,一把拉开门——

      明明年前才来过一次,此时再来却好似隔了几个世纪。厚重的尘土洋洋洒洒地掉落下来,鼻尖有些痒,她背过身打了个喷嚏。

      这个屋子,定是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她甚至不需要多加翻找,那一枚翡翠色的玉佩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染了尘灰的被单上,惹眼非常。

      ……终是走了啊。

      洛明炀曾经说过,如果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之时,就会留下一节玉佩在这。

      三天之内未有人取回,那便是此命已绝。

      如今也过了五天罢……

      终是此缘已休矣。

      她扶着门的边沿坐下,精致的紫色衣服因为刚才的疾跑和地上厚重的灰尘,早已经变得狼狈不堪,她呆呆地看着屋间,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那间屋子里,还是以前的样子呀,一点也没有变。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零零碎碎的雪花片片从天上飘落下来。

      柳墨初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球里涩涩的,酸酸的,但是就是哭不出来。

      为什么哭不出来呢。

      她觉得自己好难过,好像没有了全世界。

      说好的离经易道为一人,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离经,我只想陪伴你一生,你怎么说都不说……就走了呢。

      虽然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但是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窗前那一盆绿油油的植物还在那里,他一直都很妥善的照顾它。但安史之乱来得太快,枝叶已经枯黄,整个植物呈一种死气沉沉的模样。

      她虽然从师杏林,但也看的出来那盆植物再也活不过来了……跟她一样。

      跟她一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从手背处看起来是青葱手指,但翻过来一看,瘦小的掌心上满是老茧。

      这双手,终究是保护不了任何人。

      终究是保护不了任何人。

      废物。

      懦夫。

      她抱着膝盖,终究是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洛明炀,说好的别走呢。

      骗子。

      你个骗子。

      捌

      “我所执着的道。”

      “是为这天下清平付出我可以付出的东西。”

      “哪怕生命。”

      “不怕世间万千刁难,我只求这大唐山河一片清平。”

      那个时候,他的眸中是全世界,唯独无她。

      能看到河图万千,唯独没有一个人。

      一个都没有。

      “为这大唐山河,我愿付出一切。”

      “为我静虚门下……我愿付出一切。”

      “舍我性命为两全。”

      “哪怕弑君夺权。”

      “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她哭了。

      从那个时候她就应该知道,他的未来,没有她的半分影子。

      洛明炀的未来,是征战沙场,是为国奔波。

      柳墨初的未来,是万花,是他。

      真不公平。

      玖

      洛明炀记得自己死了。

      万剑归宗,耗费自己的所有真气发出的一击斩杀了不少敌人。

      结局终究是万箭穿心,死在战场上。

      为国奔波,他做到了。

      就是可惜。

      鬼身无法叹气,若不是如此,他定是要将此生郁结狠狠吐出。

      终是没做到完整……

      苦笑着摇摇头,喉间发不出一点声响。

      少年练剑为国,青年豪情壮志。

      只是年少时的紫衣少女……

      他再次摇了摇头,脸上亦是有遗憾,有惋惜,有无奈,却无半分情爱。

      他从来都不奢望自己能有一个家,生来,自己就应是为国征战沙场的。

      何必要浪费情感。

      反而伤了她的心。

      “可怜人啊……”

      突然惊觉,自己竟已经到了鬼界,四处是游荡着的魂魄,而自己坐在一艘船上,面前是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人正吃力地划着船桨。

      老人晃了晃脑袋,“青年人,你多注意一些,这里是忘川,掉进水里我可没法救你。”

      老人用船桨在水里划着,“这些都是死去之人的怨念呐……一被吞没,就是魂飞魄散。”

      半点没提之前的话语。

      老人回身,用余光瞥着有些疑惑的青年。

      “下船。”

      恍惚间竟已到了对岸,洛明炀朝着老人示意的地方走去。

      走过三生石时,他眯眼看了看,石头上刻着的是柳墨初的名字,以及一个小箭头对应着的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远远地看上去了一眼,并没有仔细去看。他叹了口气,却也是不知道自己抱有如何的心情在叹气,心底有些酸,有些涩,抛去思绪,径直向前走去。

      没了他,她也依旧能过得很好就好。

      饮下孟婆汤,有些苦。

      在心中默念:愿大唐还是清平安乐。

      终入轮回,往生。

      ……

      三生石依然屹立在那里,千百年了也未曾变过。

      上面有着千年姻缘的人的姓名未曾淡过,而命运的红线曾交织过又离去的人姓名会被划去,变淡。

      柳墨初和她旁边的名字渐渐淡去,隐约可以看见斑驳的大理石上划去的痕迹,有些粗糙。

      柳墨初,洛明炀。

      我们曾经有过的缘分,是你自己划去。

      洛明炀从不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选择。

      但下一世,他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如意郎君。

      他终究是无法支撑起她所希望的未来。

      这是不可能的奢望。

      也是永远不可能有的事情。

      永远都不可能。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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