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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凤鸣小楼计后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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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崖站在凤鸣楼下面的时候,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凤鸣楼在镇上一条青石小巷的尽头,背靠巨大的石壁建成,白日里屋中没有什么光亮,可一旦到了夜里,灯笼亮起来的时候,就像漆黑长巷后的一颗明珠。
林崖指着凤鸣楼高悬的招牌,问:“这就是你找的……客栈?”
沈了颇为无奈。潮州不知最近要有什么盛事,连周围的城镇都没了空房,他踱到凤鸣楼下面的时候还不知这是青楼,门口的姐姐问他晚上是不是没有地方去,他说是,然后就被拉到了里面。
老鸨听说是个“打干铺”的,没什么钱赚,本来不想接客。可抬头一看沈了的样貌,算盘都不会打了,立时给他腾了间上好的房来,摸着他的手总不松开。
林崖拍拍他的肩膀,赞一句:“前途无量。”
天黑以后,凤鸣楼就热闹起来了。沈了被吵得睡不着觉,林崖索性拉他起来到了楼下的场子,立即便有姑娘过来打茶围,摆了好些鲜果瓜子。林崖给了银子,笑道:“麻烦拿两壶桂花酿,再来一盘小姑娘最喜欢吃的糕点,待会儿我们还有一个朋友要来。”
姑娘听了,知道这两个男人不打算喝花酒,过会儿还要来个女的,想来是真的“打干铺”,撇撇嘴下去了。两人选在楼梯下面的一张小桌,两旁还有花篮隔着,慕名而来围观的姑娘却越来越多,插满五颜六色珠花的脑袋在花篮后面一伸一缩,活似一场百花展。
沈了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兀自剥着水果,偶尔也喝两口酒。林崖发现他弄好瓜果却从不曾吃一口,倒像是为他准备的一般,便问道:“你为何只吃酒?”
沈了愣了一下,回答:“因为我只能感觉到酒的烈。”
然后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慎被果壳刺伤了手指,一道血滴进杯盏中,那酒竟霎时冒了一缕黑烟出来。
他好似没看到一般,伸手拿起酒杯要喝。林崖起身夺下,一时两两相望,他竟不知该问沈了什么,是“你知不知道这酒里有毒”?还是“你知不知道你的血有剧毒”?
沈了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低头一笑,伸手将他按回座上,取过他手里的酒杯,在眼前端详许久。
“酒有毒,血也有毒,全身都是毒。所以,什么毒也不用怕了。”
说罢,一饮而尽。
“为何如此?”
沈了仰倒在盛放花篮的木屏上,醉眼朦胧道:
“许是因为……我是个毒人生下的孩子吧……哈哈哈……”
他蓦然笑起来,眼眶里却都是泪。而围观的妓|女低声尖叫起来,她们心醉于沈了的笑颜,高兴得不成样子。
林崖皱眉看一眼身后嘈杂的女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沈了。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怎么像是已经历过人生的千万坎坷呢?而这样绝世容颜又善良单纯的孩子,到底有谁会那样狠心害他至如此地步?
于是,他问出了最不该问出的一句话:
“你为何不回家呢?”
这一次,沈了笑得更加放纵。
回家?他哪里有家?
他的泪已经滑落了满脸,从下颌的棱角一滴滴流到桌上,嘴边却还是在大笑。
他向林崖问道:
“若是有家,何苦至此地步?人家都有爹娘,自是有家可回;我空有义父,只将我当作棋子。我一生执念,不过一个‘家’字,若有人真心怜爱我,我豁出命去也要报他!”
林崖知晓自己碰触了他最为伤心的地方,抿一口酒,深深呼出一口气,从座位站起来,伏低身体,用衣袖仔细抹去他惨白的脸上肆意纵横的泪水,看着他,温和如三月暖阳。他轻道: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而你爱的只有几个,互相喜爱有多难得。可你若放眼天下去爱,那爱你的人,不正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沈了看着他,泪眼婆娑,相问:“那你呢?”
林崖蹲下身去,平视他的双眸,那般认真又诚恳,似散发着光辉将他心间的悲凉全部笼罩。
他笑道:“我就爱你啊!”
————
于是风小枫风风火火跑进凤鸣楼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嫖客们百无聊赖地齐聚一堂,赤膊上阵拼酒、耍横、吹牛;而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有的提着酒,有的端着果盘,还有的拎着琵琶、萧笛,前呼后拥地在楼梯下面挤作一团,似要把整座楼都推倒。
不太正经的青楼啊!
待她扒开众人往里一看:
倾国倾城的少年郎乖巧伏在落拓浪子怀中低低抽泣,浪子还不时拍拍他颤抖的肩膀柔声安慰,好一幅感天动地泣鬼神的兄弟情深图。
*
三人已经进了楼上的客房,门外还有一群黑影移来动去。
林崖诉了原委,风小枫心下也陡然怜惜起沈了,宽慰了他几句。而沈了觉察到方才众人面前的失态,颇有些窘迫。
林崖问道:“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风小枫灌下一口水,叹道:“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自菩提大殿与紫衣人及虎门十八洞的人惊天一战后,紫藤林的女弟子都无不臣服于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忽然蹿出的人噗通往面前一跪,道一声“主人洪福齐天”,然后再恋恋不舍地离去。
月女还算淡定,星女却俨然是这群鬼迷心窍的女弟子的头头,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管她去哪儿,就连如厕、换衣,星女也要守着她寸步不离,就像她随时都要跑掉一样。
……虽然这的确是事实。
不然现在她也不会坐在这里。
“我见她们都在准备‘继任大典’,怕人家白忙活,就悄悄跟两个护法说了一下,我并没有打算做紫藤林主人,还把紫宝戒指和佛龛钥匙都交了出来,让她们重新找个掌门。谁知她俩一听就急了,月女跟上跟下一直讲紫藤林的情况,星女直接把自己套我身上,非得让我留下。我说我要就寝了,实在不习惯跟人睡一张床,星女才解开一点绳子,竟然要睡在我床下的地板上!”
“然后呢?”
“我点了她的穴,跑了,都走到山下了还听见她在那儿撕心裂肺地哭。徽山老尼倒好,拍拍屁股上天了,留下个烂摊子要我管。我瞧那个月女也挺好的,紫藤林有她在垮不了。有什么事儿捎个信来,我去给她们撑撑场子,这不就够了。”
林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完了?”
风小枫再喝一口水,道:“完个屁!没人接手紫藤林前,我就还是她们老大,于情于理,都必须得给徽山老尼报仇。我想着咱们赶紧把那两个恶人找出来,交到紫藤林弟子手里,这便算是为先主报了仇,我跟紫藤林就再没有瓜葛了。”
林崖笑道:“说得倒容易。”
骷髅人还是一无所知,现下虽与紫衣人交过手,可他显露的功夫却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路子,查起来不免困难。
风小枫却胸有成竹:“先从江湖里有名头的查起。他的剑使得那样好,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
林崖点头,接着说道:“他擅长使剑,内力深厚,年纪又比徽山老尼小,应该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两个月前他不在门派中,这几日也不在门派中,能对得上时间的人应该不多。便先从潮州的门派查起,再扩散到锦州。”
沈了微微一笑:“这些便是未尽司的事了。”
说罢,他似是有些累了,转身回了隔壁的房间。
风小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问林崖道:“他还知道未尽司?”
林崖玩味地一笑,道:“你可别小看这个沈了,他本事大着呢。”
风小枫不置可否,走到一旁打开窗子透风,却见巷尾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林崖显然也看到了,问她:
“这个人从我们一进潮州就开始跟着了,原来是你的仇家?”
——一个三角吊眼、满身迂腐气的县衙文书。
风小枫面露不屑,拉下帘子道来:
“两年前我偷盗县官家的时候,撞见县官和一个貌美|少妇偷|情,于是也一并写上了罪状去。没想到那个少妇竟是这文书的妻子。那个浪荡|女人丑事曝光以后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偷汉子,这文书假意不知,还是每天都好好地伺候着,女人却还是跟别人私奔了。”
“这难道跟你有关系吗?”
“对啊,与我有何干系!可这男的不去恨他老婆,反而怪罪到我头上,认为都是因为我说破了他老婆偷汉子的事,才导致他妻离子散。”
“这倒很有意思。有一点我不懂——你是朝廷通缉的大盗,他又知道你的样貌,何不去衙门告发你?”
“朝廷虽通缉我,可我到底是江湖人,做的也是人人称颂的好事。他怕告发我以后被江湖上的人追杀,所以一直以来只敢偷偷跟着我,找我的弱点,准备着背后给我一刀呢。”
林崖摇头叹:“有这样的人一直盯着,我心里真是不舒服。可你要说他做了什么坏事,他又真的没做,便没理由把他怎样。”
风小枫坏笑道:“你要是看不惯想去打他一顿,我会假装没看到。”
林崖抱手倚在窗下,瞧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