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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六•雪夜咏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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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侧头看来,微微扬起了眉,显是认出了夏珍,眼中的一抹惊讶带了些许喜色。他尚未开口,清元师太已道:“萧公子,小徒已然归来,等会儿,你们兄妹就可相会了。阿弥陀佛。”
他大喜道:“真的么?这太好了,不知舍妹现下在哪里?”清元师太道:“小徒擅离师门,贫尼罚她玉佛殿敬跪一个时辰,还有半柱香时分就该来了,萧公子不必心急。”她转向夏珍:“这位是贫尼故交的徒儿萧朗,与春儿乃是同宗兄妹。这位是夏姑娘,小徒幸得夏姑娘之助,才能免去牢狱之灾。”这下,三人都不禁啊了一声。
清元师太看她们的表情,微笑道:“原来几位施主认识,那就更好了。”萧朗又惊又喜,笑着道;“晚辈和夏姑娘很有过数面之缘,却没想到原来春儿就是舍妹春雨。早知如此,去年我们就该相认了。”
夏珍她们和春儿认得一年多,直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春儿姓萧名春雨。秋雅笑道:“大侠,那时候你还不肯告诉我们名字呢,早告诉了我们,不就免了这许多麻烦?”萧朗跌足道:“可不是,那时候在下就是探问家人消息去的,为免走漏风声,所以不敢透露姓名,没想到……嗨,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许多时间。”夏珍也微笑道:“难怪春儿觉得你眼熟。”心里却在沉吟:萧朗,萧朗,怎地这名字也如此耳熟。
她抬头仔细端详着萧朗。他的锐气似乎收敛了一些,没有之前那样锋芒毕露,一年多的江湖历练毕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眉毛仍是刚直而孤傲的,带着几分不羁,可是眼神变得沉稳而镇定。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他呢,夏珍暗自思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春儿已然罚跪完毕。她虽然看见萧朗,脸上透出惊异之色,却仍是老老实实地先给清元师太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师父,徒儿莽撞,现已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清元师太缓缓申斥道:“春雨,你未曾通报,擅离师门,一过也;以师门武功去报私仇,二过也;在外滞留不归,三过也;我今罚你挑水一月,每日做四个时辰功课,并抄写华严经一遍,你可心服?”春儿脸苦得几乎可以挤出汁来:“是,师父,徒儿明白了。”
华严经共八十卷,即使夏珍冬韵两个人不分日夜的抄写,只怕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抄完,对春儿来说,无疑是极重的刑罚了。只是夏珍看清元师太面色严峻,不便开口,于是转过头,看了萧朗一眼。萧朗算起来倒有六七年不曾见过这个堂妹了,之前洞庭湖上匆匆一面,也未尝仔细交谈,如今乍见亲人,心里十二分激动,竟没听见清元师太的重罚。待到夏珍看他时,他只觉得一双秋波盈盈在自己面上一转,顿时回过神来,忙道:“师太,可否看在家师的份上,给晚辈一个薄面,舍妹报仇心切,固然应当责罚,只是她毕竟年纪还小,又且刚刚归来,那经文就免了罢。”
春儿闻言,惊疑地看着他。清元师太静静地道:“人无信不立。春雨既入我门,便当守我峨嵋派门规,她私自下山,妄动兵刀,何等危险,若非遇到夏姑娘,只怕早已尸骨无存。贫尼罚她抄写经文正是为了磨一磨她鲁莽的脾性。不过,念在你们兄妹重会,每日的功课可减为三个时辰,使你们好好叙旧。待一个月后,春雨自来见我,我有话嘱咐。”春儿大喜称谢,复又疑惑地看着萧朗。萧朗温柔微笑:“五妹妹,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麒哥哥阿。小时候我还给你扎过一个纸鸢,结果砸到了你的额角,留下一个疤,被婶娘骂了足足十天。”春儿好像做梦一般呓语道:“大侠,麒哥哥,是你?”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额角,眼前的轮廓和记忆里的小堂兄渐渐重叠,叫道:“麒哥哥,真的是你?”一纵身,好似乳燕投林,直扑入萧朗怀中,两行清泪却已流了下来:“你还活着?麒哥哥,我、我还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萧朗眼圈也红了,却强忍着,哽咽道:“当年,我也只当家里没人生还,可又不知仇人是谁,后来才打听到……又知你被清元师太救走,于是连夜赶来,谁想你却不在……总算天幸,我们兄妹还是重逢了。”春儿想起从前,益发伤心,竟嚎啕大哭起来。夏珍秋雅在旁听着,也觉满心恻然。清元师太双手合十,不住地低声念佛,梵音清越,隐隐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渐渐地春儿的痛哭转成了低声地抽噎。
“笃笃笃”三声云板响起,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是晚饭时分,玄音端着饭菜踏入观音堂,却见一片愁云惨雾,一时进退不得。清元师太让玄音摆下碗筷,夏珍轻轻拍着春儿的肩头道:“好妹子,来日方长,先用饭罢,你们兄妹既已重逢,哪怕没有说话的时候呢。”秋雅亦十分劝慰,春儿这才收了泪,紧紧挨着萧朗坐下。
晚饭后,几人秉烛夜谈,各述己闻,方才把数年前这段公案弄明白。
原来萧家乃是金陵士族,历代都有子弟考取进士,有些不愿为官的则开书院讲学,或是在萧家祖传的书铺中帮手。萧家人又多自爱,不肯做那违法乱纪的事体败坏祖业,因此在地方上,萧氏一族的声名可说甚佳。到了萧安拾这一辈,更是出类拔萃,十二个本房兄弟,倒有七个中了进士,加上从堂兄弟,子侄,学生,天下二百三十个进士里,二十余人皆出自萧家,一时之间风头无两。萧安拾眼见族弟和后辈出息,心下欣慰,每日只是在家中和几个文人雅士吟风弄月,逍遥自在。萧朗乃是他晚年得来的幼子,自幼聪明伶俐,因此萧安拾爱如珍宝,亲自教授四书五经,也不指望他做官,不过要他知道做人的道理罢了。
其时正是昌平王卫潜龙得势的时候。大魏的皇帝于治国一道不甚了了,于为帝之道却深谙其理,自己的兄弟一概不用,只把母舅的儿子提拔上来,今日加官,明日进爵,不断地赏赐,委以重任,卫潜龙在短短五年中,由一个破落户之子一路扶摇直上,竟做到了王爷之位。他自然不会顺时受份,以王爷的俸禄为足,人说三年清知府,尚且十万雪花银,何况他身为天子近亲,旦夕出入宫闱,多少人意欲巴结以图进身之阶。卫潜龙来者不拒,培植了无数鹰犬,在京里牢牢把持工礼户吏四部,外放出去的,则拼了命地搜刮来孝敬他。
那年恰逢一个叫马澄的,下放到金陵来做知府。金陵是六朝古都,多少富商巨贾,风流名士,皆聚集于此,更不要提秦淮烟雨,梨园风华。那马澄进了金陵,好像老鼠掉进了粮仓一般,只管张大了口,好东西就源源不断地流进嘴来。半年之间,生生地把金陵的地皮刮下去三尺。萧安拾同几个有名望的士绅也没能幸免。今日索要香山松墨,明日索要书法珍本,萧安拾顾及萧家在外的子弟,不欲惹事,所以一一给予。谁想马澄竟自高自大起来,以为众人畏惧自己,可以任意驱使之,青天白日地带着一众衙役闯入萧园,说是一块太湖石珍奇,欲拆了围墙拖走,众衙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于是乎上房下房,内院外院,都顺手牵羊摸了个遍。
这一下可彻底激怒了萧家子弟。萧安拾的大儿子萧钥,侄儿清方,清均,并几个堂侄,带上家人操起家伙就把人撵了出去,连马澄脸上也赏了几下老拳。那马澄回去府衙,又气又恨,左思右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夜进京对卫潜龙哭诉,哭诉之余不忘把萧家的家事夸耀一番,卫潜龙不由得动了心,待得再听到马澄加油添醋地说萧家如何如何对己不敬,自然恼怒之极。于是两人定下一条毒计,既要灭了萧家满门,还要把萧氏的东西统统收为己有。
这里萧安拾知道事情不好,马澄不可惧,可惧的是他背后的那个人,要想免祸,唯一的办法是直达天听,先使皇帝知道因由。因此他和另几个士绅联名上书,避开卫潜龙的名字不提,只说马澄扰民可恶,求皇帝查办,派人带着诉状进京。可是诉状虽然进了京城,进了宫门,却在执事的小太监手上传来传去,最后传回了卫潜龙手里。他不动声色,扣了下来。萧家见几个月没动静,正不知什么缘故,突然一日,马澄又带着衙役气势汹汹地打进门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刀枪精光崭亮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