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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角飞旌征戍前 ...

  •   思亭关,厄留夏之咽喉,西隔云河与风陇相望,东临绝涧,南接天澜、连天澜名山平岳,此间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同时云河、元河又在此处交汇,实乃三府交通要冲。素有“万谷惊尘向北空”、“自古思关一战场”之说,为兵家必争之地。

      “孟都使……你说咱们……咱们还能守多久?”

      已是黄昏时分,思亭关上,远天处亡鸦一片,似黑云压城。城外土壤早已染成了红褐色,孟君行站在城头一眼望去,早已分不清地上的颜色哪些是夕阳所染哪些是鲜血……

      孟君行动动唇,忽然觉得嘴唇干裂得难受,下意识舔了舔唇,才苦涩道:“我不知道。”

      看着难掩失望之色的守将,孟君行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身靠在城墙上,身子缓缓下移,最后背靠墙头,坐了下来。

      他也很想告诉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是……他也无法准确地说出来。

      他不希望给了他们这个希望,最后迎来的却是绝望,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有希望。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用行动告诉他们,这城必须守下去,而自己就在这里和他们同在,他们没有被朝廷舍弃!

      因为他是“流萤”都使。

      “流萤已经把‘羿族向左钰出军为佯攻,实则打算从留夏过天澜,再入瑶京’的消息传出去了,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守和等待。”

      孟君行重复着他强调了多次的话语,内心苦笑。

      他都不知道这话到底还有几个人相信,或许是表面相信,心里已然绝望,如溺水之人紧抓的芦苇,经不起一点考验却还被依赖着。

      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五日。

      照理来说,调动军马虽然需要时间,但首批援军第三日便该到了。

      这中间,定然出现了什么差错。

      城上城下,到处可见早已辨认不出的肢体部位。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短暂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孟君行知道,那是对面在准备下一轮攻城蓄势。

      仰头,后脑撞在了城墙上。

      孟君行看着暗红的天空,这几天眼里几乎都是这种颜色,他的眼睛都有点对红色疲劳了。

      思亭关虽险,但一旦破关,等天澜的平岳和舒耀关再破,就几乎无险可守,羿族可直捣瑶京。而虞朝大部分兵力都被左钰的军情所引,调往左钰。

      思亭关必须守住,否则留夏沦陷,大虞危矣!

      “啊——”疲惫的将士经过这里时,被不小心绊倒摔了一跤,衣摆滑开,腰间一枚小巧精致的腰牌入了孟君行的眼。

      孟君行起身,伸手扶住这位可怜的将士。

      “我扶你下城休息一下吧。”开口说话间,孟君行与他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将士低头,讷讷道:“多谢孟都使。”

      下了城头,两人在墙角寻了个无人之处。

      将士动作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属下二组唐荆见过都使大人。”

      “起来吧,事态紧急,无需太多礼数,有何消息?”孟君行不在意地挥挥手,单刀直入地询问道。

      唐荆并没有起身,而是坚定地望着孟君行道:“属下恳请都使立即撤离思亭关。”

      孟君行面色不变,似乎没有一点意外。

      “是乔华?”他开口问的时候也是平静无比,像是早就有了猜测,而且已经十分肯定,才会把问句说得如同陈述。

      唐荆低头不语。

      孟君行觉得心头涌上一股疲惫。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又扫空了那种疲惫,挺直了身子,似青松翠竹般优雅从容。

      “我知道了,你即刻带着流萤驻思亭关的弟兄门离开思亭关。”孟君行发号施令的时候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孟君行平日里绝大多数都是用商量的口吻,或者委婉而温和,他的属下都知道他并不是个独断专行的领导,但是他们也清楚每当他使用这样的口气的时候,任何人都没办法再改变他的决定。

      唐荆当然明白这点,但这次他想再试一试,他再拜:“属下恳请都使立即撤离思亭关。”

      “嗯?”站在唐荆面前的孟君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唐荆,眼神平淡清冷,他只是轻轻地瞥了唐荆一眼,漫不经心地一个音节,那迎面而来的戾气却让唐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属下……”唐荆咬咬牙,想说点什么,踌躇再三,只干瘪瘪地逼出一句,“属下领命。”

      孟君行微微一笑,伸手拍拍唐荆的肩,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又突然附身拔出唐荆的配刀。出鞘声极其利落,透出一股豪气。

      “你该知道,我虽是风陇人,却读圣贤书长大,十六岁刚过院试,打算参加乡试。”孟君行慢条斯理地说着,手指抚过刀身,轻轻在刀身上一敲。

      虞朝十一府,其中风陇、留夏、左钰三府皆与羿族领地有所接壤,位处虞朝北地,气候恶劣而民风彪悍。文人习气不重,很少会出读书人。

      十六岁过院试成为秀才并且准备参加乡试,就算在文风盛行的长崖、青溪等地也算是年少俊彦。

      唐荆低下头,沉默不语。

      他知道,眼前这位大人的名字也许本来有机会在东华门外被唱出。他也许会平步青云,一路直上云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一个姓能被大家广为流传,而他的人永远隐匿在朝堂的角落。

      “羿族来打草谷的乱兵们手持武器砸开了各家各户的家门,抢夺财物,淫辱妻女,纵火焚屋……”孟君行轻描淡写地诉说着,他没用什么辞藻修饰他的回忆,平铺直叙,却有一股子惨烈的血腥味透出,“当我看到一个羿族人用尖锐的刀挑起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女孩耀武扬威时,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我,就在那天提着一柄刀,唔,也就是这样一柄刀,在北城的大街上刺翻了七名羿族人。”

      孟君行说着掂了掂手中的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当然,我身上的伤也不少。”一笔带过了当时他自己的伤势,孟君行又觉得嘴唇干裂得厉害,他重新舔了一下上唇,继续道,“就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书生,能做什么?爬上高位然后去改变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病了……”

      孟君行明明说得很平淡,像是自问,不带一丝讥讽,但唐荆却莫名听出一种嘲笑。

      即使孟君行不说,唐荆也知道:最后,都使大人选择了一条剑走偏锋的道路。他觉得自己治不了病,就用尽所能去削弱敌人的力量。布置暗线、离间敌人内部、窃取情报……

      “古人问,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问得好啊,可归根到底,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书生罢了。”握刀的手一紧,孟君行的眼神也随之一冷。

      “但我是个会杀人的书生。”

      “这大虞,我守它二十载,若有人割它一刀,我便也让他尝尝痛。”

      “都使大人!”唐荆猛然抬头惊呼。

      暮色已浓,夜色渐起。云淡处有寒鸦之啼,孟君行不紧不慢地扯下发带,随意咬住,风吹起襟带,飘然恍惚。

      唐荆看着他又认真地将长发重新梳好束起,不知孟君行这样打理自己的普通动作为何会让他如此心神震撼。

      手持一柄刀,孟君行神色很是平和,与手中握着一支笔一般无二。

      “你该走了。”孟君行淡淡道。

      唐荆再拜:“属下告辞。”

      孟君行摆摆手,看都没再多看唐荆一眼,踏着平稳的步伐重新回到了城头。

      扶着城墙眺望对面的敌人,孟君行微微勾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虞书.流萤列传》:“意玄十六年,羿军以陈兵左钰为虚,欲留夏入瑶京,受小人所阻,援兵不至。思亭关七日破关,皆殉。破关时,都使城头高吟破阵子半阙,词曰:战火狼烟走马,尽随驰骋张弦。记此男儿怀壮志,何畏捐身换定安。问君知意难。满关将士遂合唱,时动云霄,羿军也为之叹。”

      箭入胸膛时,孟君行看见了他安插在羿族里的接线人向他点了点头。

      孟君行禁不住懒懒地眯起眼,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看久了红色,眼前都是一片片血色,扰得他心烦。闭上眼后,应该就不会看到这讨厌的颜色了吧?

      我确实是个会杀人的书生,但我很少用刀杀人。

      流萤虽然是直接对圣上负责的组织,但它依旧隶属于朝廷。孟君行从来就不是个会把重要的事寄托到一者上去的人,除却在档的线人,他自己还派了另一批人进入羿族。

      而这另一批人,任何人都无法与之联系,他们也不属于朝廷。在安插他们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他们不会相信任何信件证明,他们只认从“孟君行”嘴里说出的暗号。

      早在守城第二日的时候,孟君行就看到了他当年安插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而直到第七日,孟君行才借由整关之人,把他的暗号传达出去。拼着那一批人全部暴露的结果,我也要让他们痛一痛。

      羿族,你们就等着内乱吧。

      孟君行心里满意自己做出了最后的报复,一边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生命随着血液流逝,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眼前依旧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红。

      孟君行苦笑,他这一世,半生都在黑夜与血色中度过了。最后看到的,竟还是这两种颜色。

      昊天在上,我孟君行此生常违圣人言,但至少我不悔。

      从漆黑中睁开眼,孟君行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而这一只手落入自己视线的一刹那,孟君行呆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顾不上头痛欲裂的状况,把这么一双手移到了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得看了一遍。

      他能很清楚地认出,这不是他的手。

      他是风陇人,风陇子弟大都爱效仿羿族习骑射之道,而君子六艺中也有“射”这一条。所以他本人虽然不精,但也并非对骑射一窍不通。后来加入流萤,他必须学会一点自我保护的技巧,就又重新练习起了弓箭。因为是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所以他的左手手掌关节处和右手食指中指有起薄茧。

      而眼前的这双手,右手上有长年握笔留下的茧,而左手的中指、大拇指、无名指上的似乎该是练琴留下的。虽说手明显保养得不错,但还是能看出来:也是个读书人的手,而且是个会弹琴不会射箭的读书人的手。

      孟君行有些愣怔,缓缓坐起身来,抬手缓缓摸过自己的脸。眉骨,眼眶,鼻梁……他甚至不用照镜子都能确认——这也不是自己的脸。

      更不用提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房间布置,以及身上衣物的款式花纹风格……都是本朝颇为老旧的款式了,几乎没有人家再使用了。

      他得到了结论:他似乎遇上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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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画角飞旌征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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