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不归》葡萄魚

3、夜阑忽梦少年事

　　席连没有家人，其实这里有太多太多的孩子都没有家人。
　　那个盲眼的老人漏风的院子里有着一个，两个，好多好多个眼神恐慌的孩子，然后又一个，两个，很多很多个陆续死去。
　　因为战争，因为灾荒，因为贫穷。

　　老人的孩子或许战死沙场了，或许他已经忘记了那段遥远的事情。他不曾提起过，在战火纷飞战事连连的岁月里，死亡消息满天飞舞的时候他也是冷静的样子。
　　夜深人静时，他沙哑浑浊的声音会唱起，式微，式微，胡不归？

　　阿连抱住被子，狠命塞住耳朵不去听那揪心的曲调。
　　会有一只温暖的手拉开他僵直的身体，覆盖上他的眼，说，睡吧，阿连，睡吧。

　　他是里面最健康的孩子，从小就是。
　　在初冬穿淡薄的夹袄，脸上仍能冒出薄汗。
　　那时候的阿连裹得像一只粽子，却都是不保暖的麻布，最外层的是别的小孩羡慕得要死的他的外套。
　　他也是里面最调皮的孩子，从小就是。
　　偷地瓜偷土豆偷南瓜都是他的活。
　　被抓住，往往被人揍得鼻青脸肿都死不放开。
　　当他被人围攻的时候，阿连站得很远，只看到前面尘土飞扬，听到他叫，不准过来！
　　众人恨恨离开的时候，阿连走过去。
　　低下头俯视躺在地上的他，脸上混杂着汗水泥土以及血迹，可是眼睛里全是欣喜的明亮。
　　他会从内衣里掏出瘦而干瘪的地瓜，笑意盈盈。
　　呐，我挑了两个最大的，不要告诉他们知道吗？

　　大概因为是他，所以那个那么不健康的阿连能够免于死亡的威胁，在一个一个倒下的瘦小的身体里面慢慢慢慢成长，出落成一个沉静干净的少年。

　　最终，这个萧瑟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少年。
　　每年的风沙天，他们在木板上找寻曾经刻下的身高痕迹。
　　从一开始的很多很多，直到最后，孤孤单单的两条直线。

　　这时候，他会搂住他的肩膀，把唇凑到他的耳旁，看，阿连，我们在一起。那么近。
　　热气喷在耳根，很痒，然后延伸到全身。
　　莞尔，阿连舒眉微笑，仰起头直视他的眼，是，那么近。
　　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然后，拉近。
　　再然后，他们看到洛阳繁华似锦的霓裳，近在咫尺。

　　他总是搂过阿连的肩，即使他们长到一般高了，他还是习惯这样。
　　用这样的姿势保护着，用这样的姿势盖上淡薄的冬衣，用这样的姿势说我们在一起，用这样的姿势带着他走过眼泪和饥饿的岁月。
　　也是用这样的姿势说，阿连，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下辈子。都是这样。

　　阿连从梦中惊醒，冬天是彻骨的冷。可是没有烤地瓜，也没有多余的外套。
　　他爬起来走到木门板上，细细细细的摸过，然后画上一条线。
　　最终，只剩下一个了。
　　真的，只有一个了。

　　一日复一日，老人临终前苍老的声音绕梁不绝，走吧，走吧，走吧……
　　走吗？阿连问自己。
　　窗外那一只叫做式微的鸟儿盘旋悲鸣，等过了这个冬天，他告诉自己，过完这个冬天。
　　等到过完这个冬天。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