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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镇国太平公主府。

      公主府后院曲水流觞,九曲桥头支起巨大的台子,台子上数丈长的锦布悬于其上,那是蘸满浓墨书写的一首诗。

      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

      此地回鸾驾,缘谿转翠华。洞中开日月,窗里发云霞。

      庭养冲天鹤,溪流上汉槎。种田生白玉,泥灶化丹砂。

      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御羹和石髓,香饭进胡麻。

      大道今无外,长生讵有涯。还瞻九霄上,来往五云车。

      台上戏子念字唱词字正腔圆,一首诗谱曲排舞不过三日,却已经看出气势磅礴,也亏得太平公主府财力支持。

      “我观王摩诘此人妙年洁白,风姿郁美,实乃佳人。”九曲桥上,太平举杯淡饮,看着玉真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持盈何必为那么一个漂泊不定的浪子神伤。”

      玉真推掉姑母递来的酒盏,起身贴紧栏杆,为了更清楚的看对面那篇巨幅诗作。

      “是篇好文章,不愠不火。”玉真扭头看了太平一眼,脸上的笑容始终挥不去那半分愁色:“比之那人往日诗作,这一篇写的过于拘谨了,姑母不要逼迫他。”

      太平不愉:“那家伙有什么好?一介布衣尚自视甚高,这种心高气傲之人,配不上你。”

      玉真垂眸不语,看的太平一阵火大。当初她只当路敬渟性情中人,重情重义,由此,那人女子身份她也暂可不计。可她因为老母之事阵脚大乱,更不该伤及持盈。她还要返回老家,就那么守着老宅无动于衷,又何曾顾及过持盈当时的感受?

      持盈是她李家最听话最温柔的女儿,是她李令月最疼爱的小侄女,不是给路敬渟这么糟践的!

      况且她李令月身为大唐嫡长公主,尚且蹉跎半生,这条路走的这样艰难,也还是借兄长之力维持着今日局面,她不想持盈也像她一般。路敬渟若为男子,以她那浪荡不羁的性子,也并不是个好的夫婿,更何况她是女子,太平不信这样一个人能给持盈带来安稳。

      玉真不接话,她不想忤逆了姑母,也不想顺着姑母的话说那人的不是,气的太平半晌无话。

      下人突然来报,门外有人求见,正是路敬渟。

      太平楞了一下,脱口而出:“她来干什么?谁告诉过她持盈在这?”

      下人连忙解释,没有人多嘴,那人应当并不知道郡主殿下的行踪,随即便将路敬渟的拜帖送上。

      拜帖内只字不提玉真之事,到是浅谈一番年下的秋围之试,竟是有意请太平为之做保,入围秋试。

      太平看了看眼前之人,又觉那路敬渟有点意思,不管那人从哪儿得到消息,至少她此刻猜测到玉真就在太平公主府。知道此事的她反倒不提一字,反倒大谈今年的科考,以那人的作风,今秋科考定然不只是她用来搭讪公主的由头。

      她有意寄身官场!

      当初的路敬渟,世人所传的飞白公子,清高孤傲,自视甚高,明确表示终身不入官场。

      以飞白公子的人脉,要想参加科考,怎会找不到人来保举?甚至说,现在那人手中说不定也已经握着多个名学大家的推荐信,但她偏偏找上太平公主……

      这只是个信号,她知道玉真在太平身边,往日的路敬渟远离官场,退避三舍。

      这样的她浪荡漂泊,居无定所,再华美的居所也留不住她的脚步,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她停留。

      但是如今她想停下来了,停在长安,陪在阿盈身边。

      皇室内斗,官场浮沉,任他艰难险阻,风起云涌,若阿盈无法脱身,那她便陪着她,乘风破浪,撕出一条生路来!

      太平不难猜想到,路敬渟沉默这么些天,便是早有此打算,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找到她来举荐,想必也是猜到王维这号人了。

      当初接玉真去蒲州游玩遇到王维之时,那少年芝兰玉树的模样深的长公主之心,即便是现在,太平心里也依然觉得王摩诘是玉真夫婿的最佳人选。

      不过既然路敬渟都找上门来,焉有不见之理?

      太平借故支走了玉真,抽空召见了路敬渟。

      “路公子来我公主府有何贵干?”太平侧卧美人榻,语气透露着半分轻薄。

      路敬渟至始至终不卑不亢,拜谒之后也不废话:“都说槐花黄,举子忙。小子不才,近日为眼下秋闱之事焦虑不已,还望长公主殿下能为小子作保,让敬渟有机会入围参试。”

      太平差点被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气笑了:“世传飞白公子,文思斐然,都以与之结交为荣,这样的路敬渟会连今秋的考场都进不去?”

      “若能得长公主保荐,小生不胜荣幸!”

      “若本宫不愿意呢?”太平意味深长的望向那人:“不巧得很,前日已有一人让本宫作保,本宫觉得此人堪称当世才子第一人,他日入了殿试,定当为状元之才。其他人本宫暂无兴趣作保。”

      路敬渟垂眸深思,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既如此,小生便不强求,但金殿传胪的美名,小生也想争一争。”

      究竟与谁争,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王维那人得太平保荐,这一场科考宛如直接开了一条通天捷径。反观路敬渟,她不仅有太平撑腰的强劲对手,就连安乐那一关都少不了一番损兵折将的厮杀。

      外人不知,路敬渟心里可是清楚,当日曲江脱身,她留给安乐的那本账单,正是这些年那人卖官卖爵的证据。这一把火正好烧了马蜂窝,安乐怎么可能让她顺利度过这次秋试?

      路敬渟心里一阵苦笑,她能怎么办?长公主都把情敌恨不得要送到阿盈枕边去了,不管她劣势多明显,也要硬着头皮争一把才行。

      “那本宫就,拭目以待。”

      若这般劣势之下,路敬渟还能赢得过王维,太平还真会对她刮目相看。若想带走她家持盈,也得看看这人有没有那个实力。
      谈话至此,路敬渟方才还稍显焦灼的神色渐渐舒缓,又恢复了一向的淡然:“小生金榜题名之时,再来公主府上,拜谢殿下成全之恩。”

      路敬渟说完坦然离去,这份自负的口气噎的太平半晌说不出话。

      ......

      距离秋试的日子不过五日,朝廷负责考试的官员临近日子也愈发紧张,谁也不想这个时候出乱子。

      十月底,也就是秋闱开考的前三天,天子居住的太极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陌生的鼓声。方才下朝打算睡个回笼觉的中宗李显不由反身问其身后的皇后韦氏:“皇后可曾听见什么?”

      “像是击鼓的声音。”

      韦后举棋不定的猜测,却不知为何心生一丝不安。

      “宫里击鼓的时辰,点数都有严格的规制,这声音......有人击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是周朝流传下来的规制,战国时期百姓可以登闻鼓向天子鸣冤,当此之时君王接待百姓,门庭若市。

      直至后世封建帝制愈发完善,君主集权愈加集中,皇宫之外设立的登闻鼓早已形同虚设。

      大唐的登闻鼓真正设立是在则天朝,自玄武门外架上这座登闻鼓,还不曾有人敲响。

      登闻鼓响,皇帝无论是否上朝的日子,都需腾出时间接待击鼓的百姓。

      但击鼓之人所报之事若有半句杜撰,轻则庭杖三十,重的赔上身家性命都不为过,因此寻常百姓轻易并不会来敲响这登闻鼓。

      随着登闻鼓的声音连绵不断,陆续惊动方才下朝的官员。皇帝尚未出现,早有长安百姓围观而来,都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敲响登闻鼓,又有什么样的冤屈,敢请天子圣裁?

      门外值守的侍卫早已进宫禀报,那击鼓之人生的人高马大,一身短打布衣配着那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手臂,不难看出那只是一个躬耕陇亩的佃户农夫。

      旁边有多嘴的禁军侍卫忍不住问那汉子:“如今太平盛世,老哥赶来敲响这登闻鼓,究竟有什么冤屈不能上报应天府?若还是不放心,上报大理寺也比敲这登闻鼓好......”

      那汉子瞥了一眼来套话的侍卫,撅着屁股吹了吹地上的灰,然后脱了脚上巨大的草鞋,就那么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来。

      侍卫讨了个无趣,就站在一旁开启嘲讽:“不说也罢,待会儿见了天子,你若是有什么失言的地方,小心陛下剥了你的皮!”

      汉子又看了一眼多嘴的侍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低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安,突然有人开口议论:“这不是刘太爷家的刘三吗?前年听说他一家四五口人搬去昆明池附近文懿公的封地做佃户,小日子过得赛神仙,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委屈也可以先上报懿公家中不是?”

      紧接着又有人议论:“原来是昆明池那边的事情啊?说起来也是造孽啊。”

      “昆明池四周庄园遍地,都是这长安城王公贵族食邑的封地,一向进水不犯河水,只可惜......”

      “据说那昆明池如今换了主人,那群狗仗人势的打手们成日里驱赶昆明池边上的佃户,都说打狗也要看主人.....”

      “兄台切莫妄言,据说如今整个昆明池都归了我们这位大唐嫡公主,昆明池边那么多农夫佃户生产的地方,多少都是王公贵人门下的庄园,那人依旧毫无顾忌大打出手,不知闹出多少人命,多少人为求自保选择忍气吞声。”

      从百姓七嘴八舌的讨论中,人们也渐渐搞明白竟日为何会出现登闻鼓响的事情。

      原来安乐公主自作主张圈起了整个昆明池,要将这片地方建成公主私有的游乐场所,因此粗暴的轰撵沿岸的百姓,这段日子不知道死伤多少人。即便这里有不少王公贵族,但比起嫡公主安乐的势力,更多的人选择了闭嘴。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附和之声越来越多,那静坐登闻鼓下的男人似是终于忍不住悲伤,竟开始放声恸哭起来。

      围观之人当中亦有昆明池一同被驱逐的难民,遇到遭遇相同的伙伴,男人终于敞开心扉讲述起自己敲响登闻鼓的原因。
      也就是上个月,公主的“拆迁大队”推到男人耕种的庄园,二话不说便赶人离去。

      能在昆明池畔建造庄园的除了王公新贵,尚有开国之初太宗皇帝亲封开国功臣的封邑之地,那男人便是开国文懿公虞世南的封邑管家。

      文懿公家传数代早已衰落,少爷年幼尚无功名在身,祖上的爵位一代代世袭传至今日早已沦为常人,暂且靠着封邑的收成勉强度日。

      男人不愿离开懿公名下的封地,对于少爷来说,这更是祖上留下来的一份念想,凭什么,功臣之后要在百年之后如此这般遭受公主殿下的折辱?

      男人想要反抗,却从未想过公主残暴起来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如今昆明池畔的庄园早已是人间炼狱,男人一家老小尽遭毒手,那堂前躺着的尸身,有一具还是他家不及弱冠之年的小少爷的!

      当年也曾陪伴太宗皇帝开疆扩土,如今仍旧挂在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之一,谁能想有朝一日竟会落得这般断子绝孙的下场?

      传报的侍卫离去不久,宫中很快便传来帝王召见的消息。

      有识之士都知道,文懿公即便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到如今他一个落魄家臣,想要借此事撼动皇帝最宠爱的嫡公主,也依旧是痴心妄想。

      皇帝使臣很快便出来玄武门接击鼓的男人进宫。

      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呼:“我等今日便在这玄武门外等候这位兄弟归来,倒要看看陛下究竟会如何处理此事,那些功臣之后都会遭遇如此下场,可想而知昆明池畔数万百姓的下场,我们一定要陛下给我们一个公道!”

      “对!一定要陛下给个说法。”

      “昆明池是长安城的命脉所在,怎么会将之赏给一个公主?陛下这般宠爱公主,难道这天下黎民就是不陛下的子民了吗?”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谁,只知道群情激奋,越来越压不住。那进宫的男人握紧拳头,另一只手带着几分不自在的摸了摸胸口。

      若是霸占昆明池欺凌百姓这一条不够,那么剩下的证据由不得帝王不重视!

      宫门外参与守候的百姓越来越多,公主殿下作威作福的日子太久,无数人早已是敢怒不敢言,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没有人敢做那个出头鸟,但若有人扛了最大的风险,剩下的人并不介意推波助澜一把。

      这一日主持秋试的主考官们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昆明池之事长安城越来越多的百姓围在玄武门前请命,安乐这几日被皇帝责令不许出府,帝王尚在思略应对之策,另一侧消息有不胫而走。

      当日那击鼓鸣冤的男人还带了公主的另一份罪状。

      数年来公主仗着身份最贵,肆无忌惮卖官卖爵,则天朝延留下来的科举制度逐渐完善,本是为了录取天下有识之士,却被公主借势成为买卖官职的名利场。

      公主手下官职从五品到九品数量庞大,完全不看贿赂之人品行如何,才学如何,谁出的钱多,谁的职位便更高。

      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横行霸道的乡绅恶少渐渐填满了官场,整个大唐的官僚系统早已由内而外腐败个彻底。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买了地方官的无赖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全国各地令人发指的惨案频繁发生,却全部被安乐公主一一压下。

      长此以往,大唐的官僚系统变得黑暗腐败,有识之士尽数排挤在外,只有少数文采相貌俱佳,被各家王公贵族看上的,还能单独提出来得以殿前求得一官半职,更多文人学子拿不出相应的钱财,朝廷的科考最终也只是陪跑之命。

      帝王震怒,下旨彻查。三日后的秋闱天子亲自入场监考,他到要看看大唐的科举选官只读究竟选的是些什么官!

      皇室高层一片猜疑之声,莫说安乐公主,要说卖官卖爵,皇家这群人从天子到公主,哪一个都不干净。只是像安乐这般从不问对方究竟是人是狗,有钱就行的做法,也就她独此一份。

      大唐百年基业,数代先祖努力的结果也只是政治清明。开国之初百废待兴,之后又有突厥之乱,连年征战,皇家的钱财并不充足。

      李显知道安乐在做卖官卖爵的事情,用大唐官位的空缺暂时换得朝廷吃穿用度,虽是饮鸩止渴,却也渐成规模。

      若不是这一次被捅出来,李显还不知道他的好女儿买卖官职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

      一时间各大王府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一顿坐卧不安。

      除了安乐公主,这般买卖官职的行为最得利的莫过于太平公主。

      太平翻阅着近年来从她手中流出去的职位,地痞无赖有,却远远不及安乐。更多时候太平还是喜欢收拢一些有才之人留作己用,这一点她做的不知比安乐高明多少倍。

      大唐最高贵的两位公主,由此甚至建立了有章可循的斜封官制。

      看了一会儿太平便无趣的扔了账本,饶有兴致的打听路敬渟的消息。

      这家伙确实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若是一如既往的参加这场科考,她路敬渟永无出头之日。

      前几日抖出来的两件事打的安乐措手不及,就算那人腾的出手怕是也不能再做什么黑手。如此一来,路敬渟与王维的这场意气之争,稍显公平许多。

      ......

      秋闱之日如期来临,不同于往日,这一次的监考官还包括天子在内。

      路敬渟一大早便清理好书袋下山,一路上阎六挂着大包小包喋喋不休的唠叨自家少爷,这个馅饼一定要带进考场,那个手炉也要带进去,不然晚上天气凉......

      到了贡院,早已有上千学子围在高墙外头。

      门口检查的队伍排得老长,亦有远来的学子手忙脚乱应付不来。

      此时的科举制度尚不及明清之后系统完善,士子可供选择的经科有许多。自隋朝开始科举取士到如今,士子科考的项目分为进士科,明经科,秀才科等等。数科之中最难的莫过于进士科,因此唐人有“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之说。

      每一年进士科录取人数不过三二十人,少的时候不过十人。而武皇之后每一次开科取士,进士科的学子都不低于两千人。

      含金量最高的状元公便是从进士科的榜首之中选出。

      考试时间为一天,天黑之后亦可答卷,考生可带三支条烛,三火燃尽必须交卷。

      因为每一年都会有主考官参与监考,今年更是连天子都亲自坐镇,不少由主考官甚至皇帝监考的考场无人敢去。科举考试本就是一考定终身的事情,没有学子不紧张的,若是再坐在主考官甚至天子面前答题,怕是紧张到什么都答不出来。

      路敬渟拿了姚崇留下的保荐信径直去了天子所在之地,相比在大佬面前兢兢业业放不开手脚,她更担心自己的考卷中途被人做手脚。

      至少在天子面前,她可以直接让皇帝提前阅卷。

      进场之前门口出现过一阵不小的骚动,路敬渟隐约可见一青衣少年挥笔在门前石板上写了句什么,挥洒间肆意洒脱,这般风度姿容,让路敬渟不得不多想。

      轮到路敬渟,这才发现方才前面青衣少年写的是什么。

      “三条烛灭,烧残举子之心。”

      进士科难,更多是难在题量之大,一日的时间,尚有许多人无法答完。路敬渟遥遥望着那个略带调侃的对联,掏出笔在下面接了一句:

      “八韵赋成,惊破侍郎之胆。”

      一个诙谐调侃,一个孤傲自负,尚未进场,两人之间的斗争便已剑拔弩张。

      相王府。

      人迹罕至的后院花房,李隆基提着花洒慢条斯理的打理父亲相王爷留下来的花花草草,身后是名俊秀的公公,若不是净了身做了太监,此人当真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你是说路敬渟去参加本次的秋闱了?”

      高力士点了点头,重点却放在前几日玄武门外的那场闹剧之上。

      李隆基认识高力士还是托皇祖母的福,那人当初进宫做了太监,则天女皇看中这个小家伙人长得光棍脑子也是个好使的。

      李隆基与则天女皇怄气斗法那么多年,祖孙俩之间早已是斩不断理还乱,有一份丧母之仇在其中,亦有一股英雄相惜之感纠缠不清。

      武则天最欣赏的孙儿是李隆基,李隆基最恨的人是皇祖母。那么多年的恩恩怨怨,也早已随着武皇的离世烟消云散。

      但昔日武皇身边伺候的高力士却成了李隆基在宫中的眼线。

      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两件事,李隆基直觉是出自路敬渟之手。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不事科考,不入官场,最终不还是搅了进来?

      “有意思,不过好戏既然开场了,那便要好好演下去了。”李隆基将手中花洒递给高力士,自己擦了擦手:“想不到敬渟兄可以做到这个份上,既然如此,接下来的戏,本王替他演下去。”

      ......

      此次秋闱三名主考官,分别是宰相张柬之、左相张说以及尚书中丞杨再思。

      有意思的是张说是太平公主的门客,张柬之的当初辅佐中宗李显上位的宰相,杨再思是安乐一手提拔。这三人一个是安乐的人,一个是长公主的人,另一个......

      太平有意保举王维一路平步青云,安乐一心打压路敬渟,无论是张说还是杨再思,他们拿到路敬渟的卷子定然不会让其进入殿试。

      至于张柬之,当初也曾与路敬渟的老师姚崇齐名,后来在中宗复位过程中功居榜首,官拜宰相。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的毛病,姚崇不甘屈居张柬之之下,也因为这个世道为他所不喜,干脆归隐著述,静待时机。

      路敬渟是提前交卷了的,天子尚未离开,初观路敬渟的文章策论赞不绝口,特意提出来放到主考案上,帝王的意思显而易见,这一次进士及第必须要有此人。

      天子离开之后,后面的阅卷任务还是要看几位主考官,尤其是能够有资格排进榜首,金殿之上天子亲自出题考试的,不过十个人。

      杨再思和张说的任务很简单,只要他们将路敬渟的名次排后,使之无缘殿试,一个进士出身又如何?

      待到放榜的日子,路敬渟没有去城里等着,也没有去长安考生最喜欢去的各大酒楼高谈阔论,而是回到灵都观,一片枯黄的落叶之中,悠扬婉转的是那人的萧声。

      这一场考试过程中,她最没有把握的一个环节……就是不知如今的大唐,还有没有浊世清醒之人。

      进士科中举百人之中取其一的比例,争得榜首上得金殿的,除非文采策略,相貌仪表无话可说之外,也看此人风评人脉如何。

      三个主考官,已有两个确定无疑是不会让自己闯入殿试,剩下一个……

      “中了!中了!少爷您中了!”

      灵都观的山门在老远就传来阎六那道破锣嗓子,自家少爷皇榜之上高中,做下人的仿佛高中之人是他自己一般,顿时脚下生风,一路跑回灵都观,连往年专职报喜的使者都被两条腿跑的阎六仍在老后面。

      路敬渟得了消息也只稍微点了点头,收了排箫之后主仆二人静默的等在山门口。

      不多时前来报喜的使者带着主司定下排名的黄花笺贴赶来灵都观,替新进士报个喜,图个彩头。

      路敬渟看了一眼笺贴,榜首十人,她排位最末。

      阎六看了一眼不满的嘟囔:“以少爷的才学,这榜首排名就算夺得第一,也当之无愧,怎么才得第十?”

      路敬渟翻手收起笺贴,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只要让她登上榜首,月末金殿之上天子亲自考核,那才是头名状元最终角逐之地。

      今年这一场考试,各方势力都翘首以待。

      百姓想知道往日一手遮天的安乐公主被皇帝勒令禁足,不得插手科考,这一年的新科进士便是百姓的期盼。

      这一批脱颖而出的学子,才是大唐最有真才实学之人。

      王公贵族之中,一个路敬渟搅得多家坐立不安。

      自那日路敬渟来太平府上放言要与王维争夺金殿传胪的美名,太平一直饶有兴致的关注这一场考试。

      从最开始敲响登闻鼓,引来天子亲自坐镇监考,再到天子阅卷,主考排名,当中一环扣一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她路敬渟便无缘此次科考。

      别人担心的是学识不够,名落孙山,而路敬渟更要思虑的是会有多少人暗中压下她那份答卷!

      这一份搅动风云的魄力让人难以想象最开始的始作俑者,不过是身无功名的一介布衣。

      路敬渟又一次让长公主刮目相看了。

      新科进士及第,当年主考的官员便是本届新进士的座师。只是当路敬渟的座师,两位主考官谁都嫌弃不已。

      分明是荣登榜首,进入殿试的少年俊杰,竟能令两位主考官嫌弃推辞,路敬渟也是大唐开国头一份。

      路敬渟只去拜访了张谏之,至于宰相大人认不认她这个门生,全看相爷的心情了。

      “学生路敬渟,拜谢相爷提拔之恩!”

      路敬渟去了张谏之府上,若不是这位相国大人,她连榜首第十名的成绩都得不到。

      张说杨再思两人不约而同将路敬渟划为最末等,天子虽说此人必须取为进士,却并未规定她作为新科进士第几名。

      真正能够入围殿试的是前十名,只要路敬渟不在榜首,便无缘殿试,只有一个新科进士的名头,不过是博得一个出身。

      待今年科考结束,安乐想将此人发配何地全凭心情了。

      这一步最险的棋,她压在张谏之身上。

      “你不用谢我,元之的高徒老夫并无争夺之心,座师就免了。”张谏之别扭的躲过路敬渟的拜师礼,他与姚崇明争暗斗一辈子,才不屑于跟那人抢一个学生。只是此番科考,没有了安乐插手,他想留住真正的人才:“老夫只望你,铭记初心。大唐今后的路,在你们年轻人手中,老夫今日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希望,只望你能初心莫负。”

      路敬渟起身轻笑,眉目间最后的阴霾散去。

      初心?她的初心,定然不负。

      一番紧锣密鼓,新科进士们长安城中大肆聚会,曲江赴宴,慈恩题名,忙的不亦乐乎。在这份喧闹之中,今年的殿试开始了。

      十名新科进士并列应诏入朝,天子在太极殿前亲自考核。新科进士们的才学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的,天子要考核的,是这些年轻的士子们对时事政治的敏感性。

      长安士子临近考试,频繁聚集在各大酒楼高谈阔论,必定要点评一番当时政事,仿佛说不上朝野最近发生的大事件便算不得读书人。

      而今年最近的政治事件可以说是震的整个官场抖三抖,如今却无人敢论。

      偏偏天子出题,就是针对安乐整出来的斜封官制,让诸位谈谈自己的看法。

      十人之中甚至有人紧张的两股战战,这种引战的试题,谁敢指点江山?且不说安乐的势力庞大,他们无依无靠一介新科进士,得罪了安乐说不定也得不到天子的庇佑,拍马奉承只怕也无人敢接,这样的局面,谁人敢真的说话?

      但更多时候,官场就是如此。心怀正义之人从来不缺,只是敢于直言不讳,亦有能力自保的,却不多。

      王维身后有太平,他自是不怕安乐的。况且少年王维尚有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英雄情结,此时的他一身锐气又岂会为安乐折腰。

      路敬渟就不一样了。李显还是对路敬渟有着几分赏识的,甚至隐隐有种将之培养做心腹的念头。

      安乐做出这样群情激奋的事情,作为一个父亲,李显还是想保全女儿的。

      他希望能将路敬渟收归己用,就像当初武皇极力撮合武李两家结为姻亲,帝王希望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能给儿女留一份安全保障。

      显然李显看人的眼光远远不如自家妹妹太平公主,路敬渟对安乐还有丧母之仇,此番应试也是两人明争暗斗,矛盾越发激烈,根本不存在调和的结果。

      但金殿之上却不是路敬渟任性的地方,她走了这么多步,当然不会在最后一步功亏于溃。

      斜封官制对大唐的危害是千秋万代的,天子直到事态严重,却不舍的处罚安乐。

      路敬渟思虑片刻便提笔蘸墨。

      武皇驾崩之后,大唐只剩下一个贞观之治的空架子,她给儿孙留下来的是一份逐渐趋向清明的政治。

      若照此下去,政通人和,大唐的国力不出十年必至鼎盛,这是前朝数代人的努力,厚积薄发。

      政治清明了,制度完善了,盛世不期而至。

      只可惜李显对安乐的纵容,早已将几代先皇积累下来的优势败的一干二净。

      安乐幼年时吃过苦,那样的日子让她不堪回首。她害怕,她不想回到从前,只有大肆敛财,好东西都收到自己手中才会让她心安。

      分明如今的大唐,只要熬过这段经营发展的日子,往后的路便是一条通天大道,而如今的当权者却耽于脚下起点处暂时的安逸……

      路敬渟下笔,先是陈列先皇到如今政治改革的效果,替安乐卖官卖爵稍作开脱,如今的大唐确实急需钱财,民生发展迅速,却还处在贫困阶段,安乐收取些许钱财充盈国库情有可原。

      多么堂而皇之的借口,暂时替天子保全安乐找了个理由。

      接下来便是针对斜封官制带来的恶劣影响,应当如何做。

      不比王维文章的锋芒毕露,路敬渟字里行间娓娓道来,骈体并行,遣词造句朗朗上口,不失时下唐人盛行明丽之风,也有先秦古文朴实无华,鞭辟入里之言。

      若论作诗,路敬渟扪心自问,或不是王维的对手,盛唐无数风流人物,她有自知之明,不去争那一席之位。

      但论及思维的深度,眼光谋略,放眼整个大唐,她敢当仁不让。

      万人翘首以盼,天子当庭指定三甲。头名榜首为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

      这一日朝会散去,新科状元带领榜眼探花一路穿过朱雀大街,登上城南大慈恩寺,在寺中功名碑上题写新科进士的名字,是大唐历来的旧俗。

      状元公打马游街,身后是并行的榜眼和探花郎。路敬渟一马当先,在禁军的护卫下游遍长安。

      长安城无数少男少女前来围观,路敬渟毫无悬念的被皇帝钦点为状元,王维言辞犀利,亦有自己一番见解,但字里行间对安乐的指责溢于言表,终究是犯了帝王忌讳,只得了个探花。

      这一年的前三甲,除了榜眼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状元公和探花郎正值年少,芝兰玉树,风姿卓然,一时间不知惹起长安城多少少女的春思。

      两人走过朱雀大街,不知被投送多少香兰手绢,那位榜眼大叔也是个诙谐之人,三人并排戏言,多说些恭维之话,调笑着两位少年郎这般风姿,让他一个榜眼并行于此简直自惭形愧……

      游行的终点是大慈恩寺,这一批新科进士进寺题名要比前几日无缘殿试的进士们盛大的多。

      王维少年得志,高中榜首,夺得探花郎自是心满意足,他甚至不知方才身边的状元公为了与他争夺头名榜首金殿传胪的名声,算是下了老鼻子功夫。

      少年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下一句:“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年少。”

      返观路敬渟,众人这才发现,状元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

      长安城偏僻的街道响起一骑极速的马蹄声,身着大红状元袍的路敬渟正催马穿过大街小巷,衣袂张扬的随风摆动,猎猎作响。

      她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停下脚步的决心。

      官场险恶,皇室纷争,阿盈既然避不开,那便由她站出来,就算是天家内斗,神仙打架,她也要在这片修罗场,护那人一世周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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