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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自那晚后,华定思看我的眼神越发不加掩饰,每每令我心惊,只好到处躲避,不肯与他同处一室,三天假期一过便立刻上班去,每日早出晚归,避开他作息时段,只命司机接送,省去不少烦恼,半个月下来,试验进展迅速,然身体也开始吃不消。
我才三十二岁,正当盛年,理应在实验室泡上三天三夜亦不会气力不济,可最近精神着实欠佳,尤其午夜梦醒之际,总能觉出有人坐在床头窥伺,宛若梦魇,耗人心智,撑了这许多天下来,终觉身体出现异样,头昏脑涨,又兼腹部隐隐作痛。
从无菌室出来,我摘下口罩,助手智仁看见,大惊失色。
“悠然,你脸色恁地糟糕。”
我到洗手间用镜子一照,只见里面映出一张青白面孔,冷汗在额头上若隐若现,把自己也吓一跳。
“你最近太累,应好好休息几天。”助手劝我。
“智仁,我今日要早退,剩下的工作你们盯紧些。”
我亦是医生,已知身体不妥,安排好工作便提前下班,叫司机来接。
“去最近的医院。”我道。
司机也看出我异样,二话不说往医院去。
中午的候诊室里并无多少病人,很快便轮到我,我命司机等在外面,自随护士进去看诊。
“医生去吃午饭,马上回来,请稍等片刻。”
护士小姐说完出去,留下我一个。
我闭眼小憩,坐一会儿,觉得好些,脑袋不似方才那样眩晕,可小腹疼痛仍无丝毫减弱。
“抱歉,让你久等……啊,老师,是你!”医生进来,说到一半换成惊讶的叫声。
我张眼一看,也是一愣,原来是旧时相熟——我的学生蔺扶苏。
几年不见,他出落得益□□亮,面孔上多出一副银框眼镜,更衬得儒雅温文,令人一见心动。
“扶苏,你在此间做医生?”
“是,我毕业后在此供职,现在已是主治医生。”
我立刻道:“恭喜恭喜!”为他高兴。
“多亏老师帮忙,否则我不会有此成绩。”蔺扶苏十分感激地望着我,足见意切辞诚,但我怎样也想不起何时帮过他,不由茫然无着。
“我曾帮过你?”
他一愣,随即微笑,“将毕业时,黄教授找我麻烦,你帮我挡下,不然的话,我哪里能拿到毕业证书。”
他话说得含糊,但我已知其所指。那年我刚从哈佛毕业,却不过导师情面,到港大医学系做一年客座教授,蔺扶苏正是毕业前期,由我指导论文。他原来的导师黄国强为人卑劣,示意他用身体换取优异成绩,被拒后怀恨在心,处处寻他麻烦,被我知道,狠狠教训一番。些许小事,倒不料他都记在心上。
“举手之劳而已。”我道。
事实如此,绝非我故意客套。当日我刚回港,还未结识华定思,初见蔺扶苏,惊为天人,起意追求,无奈他是个直人,无意此道,我三番四次示好都没能让他明白,只得作罢。后来见黄国强为难他,虽出手相助,却非源于仗义,不过是厌恶黄某为人,况且这等美人,我尚不能得手,如何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侮了去。究其缘由,泰半倒是为着私心,实在称不得光明正大,此刻被人如此称谢,难免有些心虚。
我这样谦逊,看在蔺扶苏眼里只叫他更加感激,炯炯目光崇拜地望着我,不由使人飘飘然,还待再聊几句,不料腹部猛地一痛,叫我冷汗直冒,立刻没了叙旧的心情,只得苦笑。
“扶苏,不妨将叙旧滞后,且先帮我看看病况。”
蔺扶苏“啊呀”一声醒悟过来,这才意识到我是病人,连忙趋前看诊,忙碌一通,诊断道:“应是阑尾慢性炎症,有恶化趋势,需立即治疗,今日先住院用药,明日上午手术,我来操刀。还有,你有轻微神经衰弱,最好休养一段时日。”
说完,唤护士进来安排病房。
很快,我躺到病床上,消炎药缓缓注入体内,迅速发挥作用,疼痛渐渐退去。
“老师,感觉好些吗?”蔺扶苏边写病例边问道。
“现在不是学校,叫我悠然就好,”我道,看他还有些腼腆,又笑,“不过做了一年老师而已,哪里好听你一直这么叫,再说,你年龄应比我还大上一岁,还是直呼姓名较好。”
我十四岁进入哈佛,毕业执教时才二十三岁,蔺扶苏那一班学生个个比我年长,听他这般称呼,着实别扭。
“好,就叫你悠然。”蔺扶苏接受提议,笑道。
“我记得你视力一向很好,怎会带上眼镜?”我问。
“脑部受伤伤及视神经,需戴镜子矫正,”蔺扶苏知我无聊,在床边坐下,陪我说话,“不过别担心,不会影响我执刀水准。”
我呵一声笑出来。
“悠然,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向你请教。”
见我精神还不错,蔺扶苏趁机发问,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勤于思考,我当然乐意满足他。
“请讲。”
“我几年前在《柳叶刀》上读到一篇论文,是你所著,论述同性恋人生子问题,其中讲到可以将两枚异体精子植入到去除细胞核的卵子中去,通过特别方法融合成胚胎,生产出的婴儿可同时具有恋人双方的遗传基因。这一设想可有成功试验?”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他,冷汗瞬间濡湿手心。
“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蔺扶苏医生,请立刻到急诊室……”
惊惶失措间,广播响起,急急召唤,蔺扶苏等不及我回答,匆匆告辞离去。
这一问,惊出我三魂七魄,待他走后半晌,犹自不能回魂。
这是间单人病房,一时间只余我一人,我生恐他又回来穷追紧问,索性合眼装睡,暗想,他总不能叫醒我硬要做答。
病房十分安静,不似家中时刻有人窥视,我放松下来,不久,当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饥饿唤醒,张开眼,只见华定思俯身在我上方,双手撑住枕头两侧,正从上向下凝望,英挺的浓眉蹙在一起,将额心挤出一个“川”字,面孔满是阴霾。
我吃一惊,伸手推他,却忘记手上还插着针头,一挥间血管被刺破,鲜血汩汩流出来。
“别乱动。”
他低喝,制住我手脚,按铃唤护士进来救护。
手掌很快包扎好,针头换到另一只手去,我忐忑不安坐起来,猜测华定思要怎样找我麻烦。
他不说话,只看着我,眼神犀利,直刺到人心去,我不甘示弱,回瞪过去,然到底功力不如他,只瞪一会儿,就觉眼睛酸麻,败下阵来。
“若是担心试验进展,大可不必,我已安排好一切,智仁他们足以应付。”
我耐不住,抢先出口,冷笑连连。
他并不言语,一味看我,面沉如水,过一会儿,终于说话。
“我从不知道一人可以长出两条阑尾。”
我暗叫糟糕,硬着头皮道:“我天赋异禀,身体构造和常人不同。”
哼,量他也不能跟进手术室里看我开膛剖腹一探究竟。
华定思不料我这般耍赖,明目张胆骗他,气得说不出话。
我们这般对视,直到护士进来换药,看他仍在原地,道:“先生,探病时间还有十分钟。”
“我明早过来看你,宝宝有我照顾,你且好好休息。”
他压下怒火,转身离去。
翌日清晨,华定思将宝宝抱来。他在孩子身上颇花了些心思,这段时日宝宝与他相处甚欢,此时坐在华定思手臂上,宝宝一手环住他脖颈,一手向我伸来,满是担忧地问,“爹地,手术会不会很疼?你能不能早点好起来?”
我攥住他小手,笑,“会打麻药,不疼,至于恢复时间,你得问问这位医生。”
扶苏正在一旁给我做术前检查,见宝宝满是期待的望他,连忙承诺,“放心放心,保证让你爹地尽快康复。”
“谢谢医生叔叔!”
宝宝嘴甜,不知哄住多少大人,扶苏霎时眼睛发亮,把他抱过来逗弄。
“邵先生,请看一下手术同意书。”
护士进来,将同意书递给我,还未到我手中,已被华定思截去,浏览过后,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护士不知他身份,一时不知所措,向扶苏使眼色询问,扶苏倒聪明,目光转几转,已知我们关系非比寻常,一声不出,任我们自行解决。
护士见没人表示异议,接过同意书走出去。
我换好手术服,被推出去,华定思同宝宝一直目送我进手术室,门扉合上,才不见他们身影。我躺在手术台上,感到麻药一点点注入体内,渐渐失却意识。
再次有知觉时已是晚上,麻药劲头还没过,迷迷糊糊睁眼,只觉房间昏暗,唯床头一盏灯光。
喉咙干得要命,我想唤人拿水,嘴唇动几动,却不知发出声音没有。焦急间,一张温热的口唇覆盖上来,一口清水缓缓注入口中。
“你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喝太多水,等明天醒了,我炖汤给你。”
是华定思,口气一如既往的爱宠温柔,还含着一丝疼惜。
我困倦不堪,不去理他,又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