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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灵帝不君9 ...

  •   薛兴向刺客讲了一个复杂又简单的故事。

      衢州知府王建同,的确是一个好官。

      他是前朝的进士,及第后不久就补了个县官的缺,不过十分偏僻,在疾苦的黔地。到地方做官,尤其是偏远地区做官,一县之长的权力是非常微妙的。但王建同到任后,却把上上下下的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协调。

      他不贪,会做人,又肯做事,还算有些许官运,于是这么诚诚恳恳兜兜转转,在官场沉浮十几年后,便从穷苦小县的知县,慢慢升到了丰饶富裕的衢州一把手的位子上。

      这时王建同五十一岁,官场生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他甫一到衢州,当地官员依照惯例开宴客他。酒过三巡,气氛正好,这些人和气一团,给他送冰炭敬,他也大大方方收下,一场酒席下来,可以说宾客尽欢,圆满落幕。

      在衢州的头一个月,王建同着人整理文书,清点府库,又处理前任知府留下的事宜,随即他便发现了一件微妙的事情。

      衢州府衙累积的亏空数目,竟有将近二十万两银子……

      王建同在别地做官,什么亏空钱粮、积欠逋赋的乱象,他一点没少见过,能解决,他尽量上下沟通汇报解决了;解决不了,他就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
      但二十万两,这个数字实在有点高得荒唐,亏成这个样子,别说补了,只怕下属各州县已经连俸银都发不出。

      王建同立刻提笔写了一封文书去向衢州巡抚请示。

      衢州巡抚虽然冠的是衢州的名,但巡的是整个江浙地区,这位位高权重的巡抚接到了王建同的报告之后,言简意赅回了一封书信,信上只叫他尽管放心,款项不会记到他身上,届时任期一到,他自然高升,一切都于他无虞。

      巡抚字据在此,倘若事发,这封信便是最好的佐证。

      上峰已这般担保,王建同暂时将此事压在心里,不想,半年之后就出了大问题。

      衢州下属的平州发不出军粮,加之又累欠军饷,驻州的两百多名厢兵围了衙门讨要说法,群情激奋,闹得极大。

      平州知州不但不做安抚,反而仓皇出逃,连夜跑到府衙求救,王建同得知这事时,那群厢兵已冲进衙里□□烧,落草为寇去了。这事算是严重渎职,致使军队哗变,一经督查,知州知府都要吃挂落,尤其知州,革职是少不了的。

      王建同头痛不已,正待处理此事,平州知州却不肯甘心,他说,平州烂账一笔,连常平仓里都只有些充数的粗粮,如果要揪他的错,他就一纸状书告到上头去。

      这件事很快传到巡抚耳边,巡抚当然十分关注,话里话外都叫王建同仔细斟酌,妥善收尾。

      下属不肯罢休,上峰暗含威胁,可事情总要有个人来负责任,王建同既不能表明真相,又不能枉顾事实,处境实在艰难,他在京中没有靠山,这样下去,他迟早受人摆布,动辄得咎。

      这紧急关头,他毅然决然做了个决定,他要越级上奏,把事情来龙去脉全部奏告朝廷。

      奏章不久后来到了孔余仲的手里,孔丞相一看便知,这不是一州一府亏空的事情,显然整个江浙都有大问题,一旦查起这些钱粮是何去处,那会非常动荡。而更为关键的是,衢州巡抚是汤和风的人——汤和风势必不会罢休。

      孔余仲叹息一声,最后沉默地将这奏章转交给了汤和风。

      而后整个事件飞快得到了冷处理。

      衢州巡抚离任回京,新任的既不是丞相一派,亦不是宦党之人,也即是如今在任的那位,曾去抚慰灾情的陈巡抚。
      平州知州降职调任,几乎被发配偏远地区了。
      衢州知府革职留任,等于免除职位但依然负责处理相关事宜。
      同时,责令各知府州县,清算实际亏空,追缴分赔。

      王建同的革职留任算是小惩大诫,数月后他便官复原职,而清算账册这些,虽然下了命令,却并未肃清执行,之后不了了之。历经了这次风波,王建同心中警醒,或许还有些说不出的怅然。加上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儿子也有了子女,不由便生出了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的念头。

      可他几次自请致仕,朝中并未予以批准,没有办法,王建同只好歇了心思,继续为官。

      本来衢州亏空的数字,倘若不去管,装作不存在,也可以勉强维持府衙运转,毕竟衢州土地肥沃,农力充足,每年的赋税是很大一笔收入,再从底下官员手头找补一些,也差不多,欠的那些管不了。

      谁知,王建同到衢州的第二年,干旱、蝗灾并起,席卷了大半个江浙。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他东拼西凑,挪挪搬搬,还自掏腰包从外地够粮,更不再考虑自己的政绩,直接上书巡抚申请救济拨款……

      可这位陈巡抚是如何说的?他说,这些是与他无关的事情,让王建同自己想办法解决。同时,他还回复朝廷,江浙一切都好,官民勠力同心,无需朝廷多虑。

      流离失所的人客死道旁,无人掩埋;带头号召富绅乡士募捐,无人响应。王建同无可奈何,深深感到心灰意冷。

      也是这一年起,他不再事事亲为,开始对许多事情放任自流。
      如今,是他留任衢州的第四个年头,江浙一片经过两年积灾,已经开始乱了。

      “我请汤卿南下,就是为了清查督办这些积攒的欠款,尸位素餐的官员,他要是办得不好,我是要留他脑袋的。至于请人刺杀我这回事,很显然,这是江浙上下沆瀣一气的主意,而王知府……并没有拒绝。且由他牵头,再辗转联系你,更容易取信。”
      薛兴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说起来,薛兴和陆无邪都很会笑,譬如陆无邪笑时,眉毛总是横着的,带一着点对世情的讥诮,颇显尖刻之意;
      薛兴笑起来却往往神色轻浮,有种说不出的漫不经心,仿佛所有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薛兴脸上的笑容却跟陆无邪十分相似,很讥嘲似的。

      刺客一阵失语。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本来已猜出这其中有些内情,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如此普通。

      是的,普通。

      他潜入大内之前,实在是带着杀身成仁的意气来的。可如此之官,如此之臣,乃至如此之君,从上到下,可有一人无辜?怎配他一腔热血!

      沉默良久,刺客缓缓道:“我不明白。”

      薛兴嗯了一声:“请讲。”

      刺客道:“我不明白,既然你这般了若指掌,又为何纵容这世道坏成这样?”

      薛兴道:“你看看我。”

      刺客:“?”

      薛兴慢悠悠说:“朕初即位,不过一稚子耳,而今亦是‘黄毛小儿’,世情败坏,既非我之失,也非我之过,我有心无心,又有何用?”

      黄毛小儿也是刺客之前骂他的话。

      “这,”刺客噎了一下,好一阵才说,“你任用汤和风等国之蠹虫,对这官场是非视而不见,让良臣心冷,能臣无可用之地……这些都是你的过失。”

      不想天子听完,反倒点头同意道:“你所言极是,可问题就在于——以前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开口说话,他们都夸我圣明。不过如今我年纪渐长,慢慢明了是非,才恍觉从前做了许多错事。”

      假如薛兴一开始就向刺客说这样推脱的话,刺客必然不会相信,只当这是昏君的狡辩。可是人总有一种通病,当上位者显出平易近人的姿态,说出一些似乎接近常人的话时,人们就会轻而易举上他们的当,误以为对方正与自己推心置腹……这一点上,皇帝的身份格外好用。

      刺客一阵沉默:“所以你才派汤和风去衢州,作驱狼吞虎之计?”

      薛兴不置可否,他只说:“你可以看。”

      “好,”刺客应道,他起身,侧目看向薛兴,“那么陛下请记得你今天所说的话……”

      话音未落,室内那一点豆灯忽地狂闪,风卷过,火苗明明灭灭,待稳定下来时,屋内漆黑的刺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薛兴静静坐在榻上没有举动,似乎正在沉思,过了一会,他才拍了拍手,漫声唤道:“来人,掌灯。”

      刷刷,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两个内侍,沉默地将寝宫里外的灯火一盏一盏都点了起来,殿门大开,十数宫人从外面鱼贯而入。

      整座宫殿,立刻活了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灵帝不君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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