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真情 ...
-
有书上说幼儿怀金于闹市必遭歹人窥伺。翻译的通俗一点就是肉包子总会被狗惦记。尽量掩盖了不菲身价,轻车简从,低调做人,却依然会被揪出来。谁能想到顺手做做好事,也会惹来祸殃。阿长打发了几个乞丐,啊,说起来不过是郡主日常。却被乞丐背后的把子察觉出端倪。“看上去菜钱不算多,但她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有钱人的味道。”把子吸吸鼻子仿佛一条丑陋的老狗。从每天倒夜香的那人里,可以问出这宅子到底多少人。略微一盘算,这险值得冒。
宝乐睡梦中听到“走水了”的呼叫,浑身一震,从榻上翻身坐起。趿着鞋子,捉住还在懵然的阿长往外跑,挑开帘子一看,厨房那里烧起了窜天的火光。阿长俏脸刷白,舌头打结,搀着宝乐,自己的手却在发抖:“我记得我明明叮嘱厨娘熄了火种……”倒是宝乐攥住了她的胳膊,出奇的镇定,眸子寒光灼灼。
“不慌。”她回身穿上大衫,拉着人冲出去。正看到齐天带着一帮人在扑火。水井离得不算远,桶子却不够多。眼瞧着火势越来越大,宝乐已吩咐众丫鬟准备撤退,这宅子舍了吧。正危难之际,忽然赶来了左邻右舍,东西街坊,一个个递水扬土。宝乐又改了注意,叫阿长去把白日买的瓜果梨桃都拿出来,预备等会儿答谢仗义相助之人。然而……事后清点,又少了好几匹绫罗,好几包银子,还有她最爱的一匣子首饰,看管东西的麽麽被打晕在地上。看到宝乐,便哭着要寻死。
宝乐命人拦住了她,自己怔怔地坐在了地上,眼前是烧得漆黑的房舍。
谁说的水火无情人有情,谁说得乡下民风淳朴古道热肠。富贵圈里有坏人,贫贱处的坏人更可恨。这是小地儿,圈小人贱,尤其排外。官府尚且要依托乡绅族老办事,何况她一个外来者。东西是别想追回来了。喏,何为趁火打劫,这简直是生动逼真的一课。
齐天紧紧攥着拳头,站在她身后。嘴巴抿得死紧。宝乐说你不用愧疚,双拳难敌四手。那些人乌压压一片,哄哄闹过来,连马都吓得往后退。齐天听着她冷冷淡淡的语调,看着她飘落在地上的裙摆,心中叹息:这个千金小姐,明明都怕得站不起来了,还在故作从容呀。
宝乐伸出手臂,拿了桌子上一个苹果。咔嚓一口咬下去,飞快的嚼了咽。嘎吱嘎吱吃得飞快,腮帮微微鼓起,仿佛头埋进了谷堆里的仓鼠。一个苹果吃完,她仿佛获得了力量,也不要丫鬟搀扶,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叫丫鬟去清点了家当,随后开口:“我这人向来不喜欢遮三盖四,打肿脸充胖子。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瞧见了。虽说有了卖身契就是我的人,但我发不出月钱,也不能让大家饿肚子。你们这个几个小丫头是我到了这地儿才买的。时日不多,但毕竟相识一场。姑娘我也向来不干卖人这种事。我宣布,你们想走的……自由了。”
一语终了,众人面面相觑。她们原本最担心的,就是再被主人卖掉补充银钱。
一个年长些的先过来请罪磕头:“姑娘是个好人,必然洪福齐天,长命百岁。”
宝乐心里呵呵,淡漠的挥了挥手。有了一个人开头,其他的也陆陆续续效仿。等到烟火散尽,人也走完,宝乐轻轻摩挲着几块劫后余生的霜花白的银子,靠在了院子里秋千架上。
留下的阿长和麽麽都十分缄默,灾难发生的太快太突然。自己都还在齿冷心慌肺叶子晃荡,哪里
还能想出话来宽慰娇小姐。宝乐坐在秋千上坐了片刻,却脚尖一点,又轻轻荡了起来。夜风荡着发丝和裙摆,整个人像游在水里。“呐,我说……”
齐天认真看她,她的眸子依然流光溢彩,只是此刻光彩都是冻结的,冰块一样,那冬日的冰,
封印冷寂,却收纳了春花嫩柳的光辉和夜晚的一场烟花。他以为她会哭,仿佛受惊的小鸟般,躲到他怀里寻求安慰,会无措的哆嗦,捶胸顿足,嚎啕苍天,再或者更脆弱一些,索性晕过去。
然而宝乐轻轻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轻声叹道:啊呀,这下真的要去放羊。
一语终了,奶娘先笑了。“我的宝贝儿小姐呀,你可真是……该说你也是华阳殿下或者侯爷那般的大人物气魄,还是,单纯的没心没肺呢”奶娘笑着笑着泪就到了嘴角。
宝乐嘻嘻道:“钱嘛。反正还是给我大周朝百姓使唤了。黄白之物,若真喜欢,勾勾手指,就可成堆成山。你还在,阿长还在。很好了。就是不知道代替我逃窜的阿命怎么样了。哎,没想到有生之年,也能尝试一遭颠沛流离。”
她身边的蔷薇架上,清新呱啦的翠绿叶片被热浪熏得有些发焉,方才洗果子,一盆凉水浇下去,现在又精神了。现在夜空如水,能看得清薄薄的云彩,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
空气中满满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齐天默默的等在宝乐身边,等她的下一个指令,宝乐却沉默了。她翘着脚尖坐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脑袋依偎在绳索上。这一坐,就到了天亮。
晨光熹微,清风驱散了黑霾,宝乐慢悠悠一转眼睛,看到了齐天,在她跟前站了一夜,这会儿头上顶着蒙蒙水汽,他腮帮上手臂上都有黑泥,一幅烟熏火燎的模样。她嗤得笑了。“你呀,这样傻站着,怎么不赶紧去歇歇。我没有旁人可以指望了呀。今天,我说不得得靠你过活。你快快去弄些米汤面团吃了,然后到集市上买头羊。要可以生奶的那种。这样我们就不会饿死了。”
齐天接过麽麽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心中终于鲜活起来。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了。虽然她很镇定……但她什么都不懂啊。那样乳羔的羊,根本没有人会卖的,而买来小母羊,等它长大,可以产奶,也到一年后了。
“你放心。”他笑着说:“我们不会饿死的。”难道忘了,他可是猎人。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是他生存的乐园。尤其现在离隆冬还差得远。
齐天看看她放在桌子上的,从柜子角摸出来的银钱,拿出一小点给麽麽让她去买些油盐米面。可以顺道稍些菜苗回来。红薯芽和韭菜根现在街市上都有卖。回来往土里一埋就成,前些日子为了养花,这土都培的十分肥沃,一埋准保活了。他故意说得口吻轻松,于是宝乐很给面子的笑了笑。他自己果然吃了一碗面汤,然后拿着弓箭跨马出门了。幸而马圈里的马不曾被拉走,只是昨天晚上被烧掉了尾巴,现在看起来有够凄惨。
“小姐,你不去睡一会儿吗?”阿长的眼睛是红肿的,到了后半夜,她一直在流泪,仿佛被吓傻,宝乐打起精神安慰她,却听到她细声嗫嚅。“郡主,我可怜的郡主……”俄而又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仿佛在自我安慰。
宝乐茫茫然想到原来自己也有了被下人可怜的一天。她摇了摇头,用井水洗了把脸,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吃了一碗粥,继续绣花,阿长凑近了,看她描花样子,又改了样式,绣的是这个地方最流行的富贵红,大红大紫,俗艳甜媚。阿长这才豁然想起,自己主子极为聪明有悟性,当初教她针线的宫廷退休老师傅都赞不绝口。
“人生苦短,阿长。”宝乐感喟:“哪有那么多功夫去伤心呢。我啊,又怕死,又怕苦,怎么会叫自己不开心。”她自己也有点惊讶,大约人如果不真的落到某种境地,是无法知道自己的潜力和极限的。
,
阿长点点头,伸手给她把垂到腮帮上的发丝拢到耳后,用一根长长的丝带束起来。她心下罕异,总觉得主子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些改变。这改变,她又说不上来。
宝乐终究还是睡着了,很意外的,竟然没有做梦。她很少睡得这么安逸过,更何况还是昼眠。这一觉睡得解乏松缓,再抬眼,天边的云霞都红了,当时吓了一跳,差点从榻上滚下去,以为又是火灾。
幸而被阿长一手拦住。“小姐。”“没事。”宝乐仰起脸来笑笑:“睡太久了,腿蜷的酸。担心今晚要走困。”
正勉强说笑,就看到齐天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留着一只肥大的兔子。“运气不错”他冲宝乐招手,额头上有汗水闪光。“捞得王八卖掉了。”
宝乐也冲他招手。看起来精神很好。齐天忽然放下心来。或许这个娇小姐的坚强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他也曾有过幻想,跟美丽温柔的妻子住在一起,她或许在种菜,或许在绣花,或许什么都不做,但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当窗坐着,笑着冲他呼喊,等他带着猎物归来。在这个刹那,他简直觉得幻想成真了。
齐天杀掉了兔子。宝乐注意到他有意思的把兔子头别到一边去。不给她看那惶恐圆溜的眼睛,怕她一时心软,不肯吃了。她摸了摸头发,心道看来大家都给了我“心肠极软”这个定位。兔子肉剁成块,先在水里淘过,又裹了三分棒子面三分白面还有豆角大葱豆芽一起在蒸笼里蒸了,最后放了猪肉略微一炒。金红透亮,竟然喷喷香。宝乐吃了好几块兔肉,又喝了一碗小米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滋润了。
她睡了半下午,一整天未曾吃过东西。这会儿忽然被庞大的满足感笼罩,看着齐天,眉角眼梢尽是笑意。“我几乎觉得我要爱上你了。”她忽然开口。吓了齐天一条,一块兔腿骨都掉地上去,便宜了灰头土脸的狮犬。宝乐却不大在意,她用脚尖蹭了蹭狮犬因为没人打理而圈起来的长长的毛发,笑道:“这种狗不管用,我们得用凶一点的。细犬,你知道吧?二郎神身边带着的那一条。”
齐天连连点头,他脸皮红涨,双眼发亮。宝乐说什么都是对的。尤其此刻。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一场雨后,埋下的韭菜根就长成了青青的翠绿的韭菜,麽麽用镰刀割下一把,一抖,水灵灵露珠四溅。“这菜好,割下一截又长一截。”麽麽笑道:“我去给小姐摊个鸡蛋饼。”宝乐扭着头看她忙碌,又看看忙着刨坑的齐天。“这种菜真是神奇。”齐天摸了把汗,单衣在背心湿出了大大的印子。“郡主没见过吗?哈,你大约只见过装盘的。”
他竟然也学会打趣她了。宝乐细长的手指按在红艳的唇上,心道自己最近实在太高看他,倒把他惯起来了。阿长在一边洗衣服,听说便笑了:“没有,侯府以前不吃韭菜。因为府里就侯爷和郡主两个人。侯爷素来觉得这东西留味儿,桌子上从来不上。郡主也没尝到过。”说完又回头对宝乐笑:“我贴身伺候您以来,也没在吃了。想不到今天又遇到。”
宝乐故作愧疚:“哎哟哟,好抱歉,今天你就与它重逢在餐桌。”她默默看了一会儿,转脚走到厨房。以前的烧黑了,现在是另外占的屋,堆砌的灶台炉子。麽麽正在那里忙碌,用水和面粉搅起来,又往里面放鸡蛋。见到宝乐便笑:“姑娘饿着了。”宝乐摇头:“并没有。只是你们都忙着……”她扭回头看齐天,这个总是健壮敦厚的男人,最近似乎都消瘦了。“我想试试看。”她指指锅子。麽麽先是一愣,随即把她哄出去。虽然她嘴上说的是“您金娇玉贵的,烟熏不得,火烤不得,快离远些,这里不是您呆的地儿。”但宝乐猜测她其实想表达的是这里没有多余的原材料给你浪费……宝乐好生怅然。
她中午的时候吃到了韭菜煎蛋,和葱花面糊摊上的煎饼。味道竟然很不错。软嫩香滑,还有面筋的任性。宝乐看齐天,他用煎饼卷了大葱。宝乐笑笑,把鸡蛋夹到了他碗里。齐天疑惑的抬起头,宝乐笑道:“我从不在食物上跟人客气的,你尽管吃吧。我半下午的时候,吃了芝麻团的炸粿子,现在不饿。”
齐天也笑了:“我只是以前在乡下经常这样吃,出来跑了这么久,很少过这样的生活了,有点怀念。”宝乐先拿花茶漱口,这才问道:“那你在军营里吃什么呢。”
“军队里面有精米糙米或者粟米的混合饭,还有豆子,白菜土豆腊肉干馒头什么的。”齐天说到军营,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神气,仿佛一只鸭子看到了水坑似的。“不过也看运气,听说东北军的伙食就跟不上。云州几个的军区生活都不错。我属于运气好的。”
那都是我母亲的地盘。我母亲素来都对属下很好。虽然看起来总是凛然不可侵犯,貌若冰山而性如烈火,让人不敬畏都不行,其实正直又慈悲。宝乐翘起嘴角,看起来有些得意。
她不讨厌现在的生活。渐渐地,连恐惧都消散了。某天傍晚,齐天正在土地上翻红薯苗,扯了藤蔓,把翠绿肥大的叶子抛在地上。宝乐忽然冲过去,狠狠推了他一把。齐天正蹲在地上,只有前脚掌落地,被她这一推,把握不住平衡,噗的一下,趴在了地上,脸盖上了绿油油的红薯叶上,再次转身,也不恼,眼神纯良而无辜,仿佛一条莫名被揍了的狮犬。宝乐要怒,又怒不起了。于是只好刻意放低了声音:“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坏人。干嘛要毁掉长得这么好看的红薯。”
齐天闻言,黑沉沉的眼底忽然浮现出笑意,连总是呆板的嘴角都显得生动起来了。他把带着梗的红薯叶拿出来比划,一边说一边用手折成豆子大小的段,却还有一点皮连着不断。“郡主,你平常吃的红薯是埋在地下的根茎,如果叶子长得太疯狂,红薯就长不大了,所以把藤翻过来。你看”他用手指松松划开脚下的土地:“土质干燥,且颗粒粗大,特意不让土壤太湿润,因为这样,根茎才会努力吸水变胖。红薯才甜。”
宝乐的脸上蓦地红了,听到后来赧然一笑,眼神亮亮,“你倒敢来教我。”语气却很轻巧,并不像气恼。齐天也笑了。他这一笑,宝乐倒恼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不学无术的大小姐?!什么都不懂。花瓶,嗯?”
“不不不,只是现在条件不够,郡主的本领无法施展出来。”齐天立即解释。宝乐正想骂他“你看你也变得油嘴滑舌。”但他却一脸诚恳……只好把话又咽回去。
齐天觉得妙妙很好。虽然她出乎意料的任性和胡来,但渐渐的,他发现了远超小女子的坚强和决断。开在高高的枝头的凌霄花,忽然今日埋没在草丛,她适应良好。
她还能绣出很漂亮很精美的绣品,放到本地最好的绣坊,被乡绅商贾高价买去。虽然她怕累怕麻烦,并不怎么努力去做……他并不舍得卖。第一次拿出去,踌躇半晌又拿回来。被她提着耳朵训了,训得面庞都紫涨,然而末了,又眼神闪烁,颔首低声:你喜欢的话,我另外绣个汗巾给你啦。齐天快活得仿佛要飞起来。他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她简衣单簪,伺候花草,绣花默诗,或者并不做什么,单纯托着腮帮看他干活。
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至少这段时间我会认认真真的陪着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宝乐俯在他的胸膛上。头发从背后滑落到胸前,连席子都铺满,妩媚的眼睛柔婉如水。叫人打心底战栗,惶恐于自己竟然被这样的绝色尤物深深爱着。齐天以为宝乐说得这段时间是被太子抓回去以前,所以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怎样,自己都不会让她被人抢走。实际上宝乐指的是临死之前……
她以为自己今生会这样结束,在这个算不上美丽也算不上安乐甚至算不上友好的默默无闻的小镇。赶紧享受眼前,享受爱与被爱,其他的,都暂且不重要……直到某夜梦回,耳边响起犹如实质的呼喊。
“妙妙”“妙妙”。温暖而嗔怪,诱人沉沦。
宝乐睁开眼睛,身边是齐天健壮而富有男性美感的身体。她翻身坐起,抱着膝盖,惶惶然抬起了头,眼前是飘摇的翠花帐子。
宝乐轻轻吸了吸鼻子,别过脸去,把窗户打开,晚风扑啦啦,鸽子似的闯进屋子。“郡主你……”“没事,有点想爹爹了。”宝乐叹息……他当初说走就走,现在也不知道和母亲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