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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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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奥尔:
我不想在所有人都萎靡不振的哀伤中做那个最快恢复如初的人,可惜我就是这么个道德败坏的家伙。我感觉自己已经好多了,听到人们谈论那件事时,能够从容不迫地微笑着,并和他们有来有回地说点风趣幽默的话。我真有点不敢给卡普他们写信,生怕哪怕一句简单的问候也暴露出了我心情上不合时宜的轻盈。
想来想去,那个读了我的信后对我的责难不会多到令他怒不可遏地要和我绝交的人,好像就是你了,奥尔,所以我又来给你写信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先来说说我过得怎么样吧。我过得挺好的。起初我生了点小病,现在已经完全康复,恢复了我的活力。可以说,正是因为身体抱恙,你之前那几封信,我才没给你回信。虽然没给你回信,但我刚收到时,读了是很感动的。可是我没给你回信。现在时隔一个月,再让我书写那些感动,我实在书写不出来了。我现在重新读那几封信,我的脑海里会划过这种念头:奥兰德是一个值得我的感激和我永远的重视的珍贵的朋友。除此之外,没了。太对不起了奥尔。人的感情就像人的肌肉一样,如果过分压抑它,总是要求自己不去激活它,那它就会萎缩退化,于是当这个人短暂地被允许活动一下他的这种功能时,他就会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变得非常无能。
不只是对你的那些信。那件事也一样。我现在重新读那些信,回忆自己当时的回忆,我什么感情都没有了。我能记得自己的反应和想法,但不再是作为一个亲历者。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舞台下的观众,看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我比我做观众时还要冷漠呢!真的看别人的故事的时候,我是能被激发出感情的。
你还记不记得老师给我们讲那些人的心灵普遍存在的奥秘时,曾经说起,面对过于强烈的不幸,一个人可能会有和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相悖的反应:他不流泪,不悲伤,而是麻木漠然,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可能还会笑。老师说这是普遍而正常的现象:心在用这种方式防御过于强烈的痛苦,以免自己不能承受,心碎而死。
我自从发现自己脱离悲伤的状态脱离得那么迅速之后就常常思考:我的心是发生了这种情况吗?
最终我思考的结果是:我不是。我只是又在发挥那种和我的血亲们一脉相承的惊人的冷血的天性,非常迅速地接纳了不幸的发生,没有太深远的痛苦。
在我短暂的还没有接纳这桩不幸的那一小会功夫,我曾把这件事和戏剧类比。我不能确定我有没有把那句话写给你。我再写一遍吧:我觉得,我无法像一个接受自己不喜欢的戏剧情节那样接受这件事的发生。而现在令我觉得非常讽刺(或者实话实说,令我觉得非常好玩)的是:我的状态其实和看了一出自己并不喜欢其情节的戏剧没什么两样。这段时间我一想起这件事,最频繁出现的想法是这样:写这出戏的作者,命运,怎么能这么耍我?她怎么能把这样一段情节安排在老师身上,令他那样丧命?他怎么能把这样一段情节安排在我身上,令我这样经历他的离去?她怎么能这样随意地、草率地、在戏弄人似的让一个传奇灰溜溜的陨灭?她怎么能让我坐在远方,坐在每个人都非常忙碌但其实无所事事的宫廷里,一天接着一天听消息传来,噩耗逼近,而自己无所作为也无能作为?
你知道黛恩他们冒险回去了吗?为了让老师赴死时不是孤身一人。她写信问我的意见,我告诉她不要冒险,但他们还是决定冒险。当时,我恨他们执意做这种无用功。现在,我恨我自己当时投了反对票。我深深地厌恶每次做选择时都选和我所欣赏向往的言行背道而驰的行动的自己。
可是做这样令我看不起的自己,才能帮我在这里生存下来,而且生存得更好。
啊,写下这个判断,我就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厌恶。我感到我想离开这里,放弃我的身份,我的抱负,我的理想。放弃一切把我困在这里的东西,去加入黛恩他们。
但我实在放弃不了。有时候我觉得,这才是我们这些被称为贵族的人的本质:渴望着站在高处被瞩目。不是什么高贵的血统或者什么出色的才能让我们把自己摆在这个位置,而是这种可以让自己灭绝人性的渴望。
要是我这封信里的哪部分让你觉得非常不舒服,可以直言不讳的告诉我,亲爱的奥尔。我以后尽量少给你写这种内容。
谢谢你又一次在你给出许可之前陪伴了我啦,奥尔。祝你身体健康,心灵上的重负都在你这颗善良的好心所能承受的限度内。
你的朋友,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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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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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善良的奥尔:
我必须严肃的警告你一下,你不能再给我写你上封信最后那些句子了。对自己的朋友最阴暗的一面表现出理解和接纳的确是正直而高尚的,但同时也是危险的,可能会带来一些麻烦。我尽量让自己重看你的信时跳过你那些迁就我的句子,因为我不会忍不住把这些迁就的话当成你的真话,接着情不自禁得寸进尺,在给你的信里写更多作为一个好朋友根本不该对他的朋友说出口的自己内心最阴暗的想法。
你奇怪我在你面前的时候很虚伪,而与你相隔万里只能通过信来联系后,我却变得真实了起来。我不奇怪这一点。我奇怪的倒是你居然喜欢这个更真实的我,你居然在信里鼓励我继续这样真实下去。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应该继续这样随心所欲地真实下去,消耗你和我之间的友谊,但我姑且再稍微真实一会,和你谈谈为什么我不在你面前的时候倒和你说起了真心话。
奥尔,以前,我和你住在一起,天天见面,即便有了争执不愿和彼此多说话的时候,早上晚上还是得见面。而现在,我即便和你通信再频繁,我也不可能让我的信在你眼前晃荡起码三分之一的时间,因此我说点或许会引人反感但诚然令我自己畅快的真心话也无伤大雅。然而,一个毫不掩饰自己那些令人不快的真实性情的人,偶尔忍受一下他还尚可,太频繁接触,即使再好脾气的人也会心生烦躁。就算不烦躁,耐着性子容忍这些其实并不太好容忍的东西对这个好脾气的人也是有害无益的。我不想做一个对我的朋友害处多过好处的人,因为我不想让我们的友谊走到尽头。
所以我并不想太放纵自己远方和你写信时这种肆无忌惮的倾向,并且认为,你应该用更积极的眼光来看待那个你有点反感的更虚伪的我,因为那个我比这个真实的我更好相处,不是吗?别急着写反驳我的句子,亲爱的奥尔,虽然你出于你高尚的观念和良好的道德告诉我你更喜欢和这个更真实的我相处,但从你给我的信里,我在字里行间读出了你的迷惑,我让你迷惑。你弄不清我的态度,于是弄不清自己应该给我什么态度。你以前哪会这么踌躇地对待这个你相识已久的舍友和同窗啊!
不过,奥尔,那些句子叫我读起来很受安慰,虽然有些话叫我觉得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了,但知道自己在朋友的心里的形象其实这么好,让我沾沾自喜的同时也暗暗发誓,我要努力让自己贴近这个形象,真的成为这个其实很好的人。
亲爱的奥兰德,我觉得我们的通信未免总围绕着我发散话题发散得太久了。你下一封信多写写你自己吧,我也想了解一个你透露给我的真实的自己,虽然你一向是个比我更真诚的人,但人对自己的看法总是和别人对他的看法有出入呢。
祝你健康。祝你身边环绕你的人都是在帮你减轻烦恼,而不是增加你的烦恼。
你的朋友,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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