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话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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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酒
（一）
黑发垂落的稚龄少女身着白色的里衣，肩上披着虎军淡金色的外套，黑亮的眼瞳里清澈明亮，在跳动的油灯下埋首看着什么。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在不时漏风的窗户边上跳动着，映衬着她干净白皙的面颊一半明亮一半黯淡，那认真地神色就如同陆岚幼时在书院里见过的每一个童生。
如果不是亲自见识过了这个孩子差点能够瞒过无影禁军逃之夭夭的手段，陆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当做哪家乖巧懂事的小公子。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干净漂亮的孩子，居然是个无论心智还是手段都远超寻常人、睚眦必报的混世魔星？
姚小姑娘虽然一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但同时，她也很快判断出来这并不是她心心念念想等的那个人，索性也就假装没发现地继续趴在床上看着书简消磨时间。不过待到陆岚拎着食盒走到她床前时，黑发黄衫的小少女懒洋洋地抬起了头……下一秒，睚眦必报的混世魔星少女连腰背臀部上的伤痛都顾不上了，整个人瞬间警惕地退到了床角。
“陆、陆副统领，您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这个……”
原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缺乏血色的小脸瞬间纠结在了一起，姚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那个……可以问一下大人您手里拎的是什么吗？”
此一时彼一时。在一对一占优势的情况下，她敢毫不犹豫地敲昏陆岚，然后利用她吸引陈朗等人的注意力，借机混入无影禁军；可是现在回到了长城范围内，陆岚是五军的副统领之一，地位自然比她这个戴罪之身的小虾米强出太多，姚小姑娘从来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物。
“你的断头饭，剧毒。”
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瞬间认怂的姚丰年，后脑勺现在似乎还隐隐作痛的陆岚瞬间忘记了方才心底那一星半点的怜悯之情，重重放下了手里的食盒，认真地盯住了姚小姑娘的双眼说道。
姚小姑娘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摸袖子里的千机匣，不过她很快想起来她身上藏得武器都被吴啸那个同样精通机关术的个中好手搜了个干净，所以她现在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边在心里骂吴啸，一边对着陆岚露出楚楚可怜的无害表情了。
“……开玩笑的，我还不至于被你敲一下就要毒死你。”
姚小姑娘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怀疑表情：“连泻药也没有？”
“我怎么可能……”
“想当初，雁城李大馒头家里的看门大狗狗仗人势，小爷只不过是在偷了他家几个包子竟然追了我三条街，还咬伤了我一条手臂！事后小爷我就把鼠药掺在他吃的剩饭剩菜里，不出两天，狗命呜呼。”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姚丰年便实力举例反驳了陆岚的“怎么可能”，话都没说完的陆姑娘噎了一下，看着眼前得意洋洋仿佛说着什么丰功伟绩似的小丫头，轻轻扯了扯嘴角。
“你是你，我是我。一般来说，狗咬了我，我是不会咬回去的。”
“是嘛，那就好……嗯？”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二）
在亲眼看到陆岚把食盒里的小菜都一一尝试了一遍，温酒也抿了一口，半信半疑的姚小姑娘终于抑制不住对食物的欲望拿起了筷子，大快朵颐起来。她的吃相凶猛却不难看，毕竟长得漂亮的人，在很多事情上都会被优待。
在这一点上，陆岚扪心自问，如果是个五大三粗的丑汉子敲昏了她，她是不会带着好吃好喝的来看望他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到底还救过她一命。
“其实比起愤怒，我观王军师的态度，更多是惋惜和痛心。”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自己深红色头盔上的鹰喙，陆岚观察着黄衫少年的侧颜，“还有吴将军，他……”
姚小姑娘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突然一顿。
“真的这么想要离开禁军吗，你……不会还想要回到你的父母身边吧？”
——回到那所谓的“亲人”身边吗？不是没有想过，但即使有过那样的念头，理由也绝不是陆岚所想像的那样。
在无影禁军中策划着逃跑，留意着守卫路线和换岗时间、精心勾勒着逃跑的路线和各自可能性的同时，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没有想过逃出去之后的事情呢？她本就是适应力极强的人，四五年的时间不长，但也足够物是人非了。
现如今的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会被母亲一个耳光和一句咒骂吓得瑟缩不敢动弹，呆愣愣任由他人摆布命运的小女孩了，当所有的期待熄灭，她终于学会了独自孤身在这个世间行走。那躲在破茅草屋里瑟瑟发抖的自私父母和夺走了她一切的弟弟，生死饥寒都与她再无关系。倘若她成功逃出禁军再次遇到了那一家人，或许她会在他们的茅草屋旁边盖一座青瓦院子，穿着他们一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好衣裳，每天每天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吃着弟弟从小一直想吃的鸡鸭鱼肉，然后把骨头丢在那一家人的面前，接受他们嫉妒而丑陋的指责或者是讨好……
——看，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甚至过得比以前好几十几百倍！为了区区几个药钱而卖掉了我，早就说过，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绝对……会后悔的！
嘴里的肉糜在唾液长时间的混合下味同嚼蜡，她的舌尖隐隐泛起了苦味，姚小姑娘闭上了双眼，胸腔内一阵朔风般的凉意。她捏了捏指尖撕碎的馒头，狠狠地塞进了嘴里，试图用面粉和唾液融合的甜味缓释那抹来历不明的苦涩。
“回去，为什么回去？被卖掉一次……难道还不够吗？”
食物紧紧地噎着喉咙，明明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她仿佛哽咽起来似的。姚小姑娘的视线朦胧里落在了食盒中那只深棕色的圆形陶瓶上，触手是温暖如同隔绝了寒冷般的温度，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酒瓶，轻轻一声闷响拔出了瓶口的木塞。
“只不过比起在这漫天风雪的苦寒之地等死，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到那终年温暖如春不会下雪的温暖南方，”握紧了酒瓶，姚小姑娘猛地仰头灌下，清澈的液体滑过她的脸颊，和嘴角溢出的酒水融在了一处，顺着她白皙干净的脖子流入了领口：
“看一看繁华的汴梁，还有江南那据说永远不会结冰的小桥流水……”
“咚”地一声，酒瓶砸回食盒的声音落下。姚小姑娘艰难地咽下了喉间那滚烫冲人的烫酒，微微侧过头，看向了伸出手来不及阻止自己，正一脸讶然模样的陆岚。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陆岚选择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拿起酒瓶轻轻闻了闻，然后瞅了一眼面前双眼水润明亮的姚小姑娘。
“你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江南不能结冰的水我是不知道，但是这几十年的地道女儿红可是陈朗将军的私藏……你不晕吗？”
姚小姑娘豪爽挥手：“晕什么？有点辣而已！你尝尝就知道了！”
“……”
觊觎这酒了许久，今日好不容易将它从陈朗地窖里偷出来……陆岚袖子一捞，最后看了眼姚小姑娘清明无辜的大眼睛，无视了食盒里的两个小酒杯，学着姚小姑娘的模样拎起了酒瓶，便又是一个仰头！
（三）
吴啸见过很多人披发的模样，当然，这其中不仅仅是虎军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还有鹤军的一些女兵，甚至是容貌和身手都可称上翘楚的林梅。
但是在梦里见到，倒还真是第一次。
明明是虎军上下千篇一律的宽大金黄色衣衫，由她穿来却凭空生出了一种弱不胜衣的娇怜感。曾经几时，那个一头杂草鸡窝的假小子已然长成了青丝柔顺的清丽少女，那满是污泥的小脸洗干净，竟然也不比林梅逊色几分。
他隐约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在藏书阁看书，王军师曾笑言她在的时候，鹤军的女兵们来得都比平时殷勤三分。甚至就连吴啸都偶尔遇到过有年轻的姑娘躲在藏书阁的窗外偷看她看书算术的侧颜。
现在想来，她眉眼到指尖无处不是细致秀气，身材纤细匀称却也是……该有的弧度都有。
所以说……同吃同住两年，他怎么会一直认为她是个男儿？
有很多事情，一旦知道了真相之后再回头看，即便是耿直不拘小节的吴啸也会忍不住想要踹自己一脚，骂一句“白痴”。
他这几年来为了研究机关火器时常留宿在千机楼而非虎营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再怎么说，自己的房间里有个姑娘住了将近两年自己却一直都没发现，这也太……要是让陈朗那小子知道，定然是要狠狠嘲笑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吴啸，你看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是念头一转，门外就传来了少年将军颇有些吊儿郎当的说话声，吴啸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了自己按着太阳穴的手，转头看向了门口。
正对上了陈朗似乎怔了一下的目光。只见红衣铁甲的鹰军统领的视线轻轻扫视了一下室内，有些奇怪地喃喃自语道：
“嗯？不在这里。我听厨房的人说那丫……臭小子拿了些吃食，还要避忌辛辣给伤员吃的，既然不在你这里，那想必……”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话酒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