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蛇》火凤尊

7、【07·狗鼻子】

　　林纳斯在不高兴。

　　安德烈亚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文森特，当他的目光落在对方刚刚接驳好的手臂和手指上时，他忍不住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然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随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无论是谁在那样的情况下都会不高兴吧，更何况林纳斯可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安德烈亚的这声轻笑惊醒了正被噩梦困扰着的文森特，这个五十多岁的退役军人大汗淋漓地从病床上醒来，口中低声喃喃道：“恶魔……不！”

　　“你醒了，文森特。”安德烈亚道，“放心吧，恶魔他不在这。”

　　文森特虚弱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纯白色，病房外，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穿梭其中，这使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正在塞勒涅行宫的医疗中心。

　　他仍然记得自己昏迷前的一些片段。

　　在自己的手臂断裂之后，他倒在地上，整个大厅寂静一片，没有人敢上来救助他，甚至没有人敢说话。

　　耳鸣一直没有停过，那声音，仿佛血液的洪流在血管里面发出的巨响，把他整个人震得头晕脑胀。

　　在这时，失血所带来的晕厥已经开始了，疼痛烧灼着他的神经，他汗如雨下，视线无法对焦。文森特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离自己远去的，随后他意识到，那是安德烈亚冲出去外面呕吐。

　　而自己面前的恶魔，在一招得手之后，就再无别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冷漠地望着地上那摊扩散的血泊。

　　终于，那个做客的青年，约拿·奥斯维德发话了，他对四周的警卫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找人把他抬走。”文森特知道，是这个人救了自己一命，他再也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文森特垂眸，望向自己毫无知觉、被直直地吊在身前的手臂，他听见安德烈亚安慰道：“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医生说，切口很完美，所以接驳的难度不大，痊愈之后，你的手臂至少能够恢复百分之八十。”安德烈亚在心中咋舌，切口完美——是的，这的确是医生的原话，当时医生还隐隐露出了赞扬的神色呢。

　　“我知道了。”闻言，文森特点点头，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文森特倒不是怀疑医生的诊断，害怕自己的手治不好，毕竟塞勒涅行宫拥有一个庞大的医疗团队，虽然这个队伍只为一个人服务，是的，就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行宫主人，保罗·劳伦迪乌斯。

　　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找一个医生腾出手中的工作来为文森特缝合手臂，左右也不过是几刻钟的事情。

　　“大厅……怎么样了？”半晌，文森特问道，他没有明说什么，然而谈话中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安德烈亚道：“嗯，他……还好。”他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奇怪，于是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没有再做什么。他只是在一批批看行宫里面的人，我让管家出面陪同，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什么潜入者。”

　　文森特的目光充满质疑，安德烈亚皱了皱眉，继续道：“相信我，他不会轻易动手的，你也不用担心他把这里搞得一团糟——别这么看我，我说的可是实话。要不是你惹怒了他，要我说，你就该听我的劝，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他把目光又放到了文森特刚刚缝合好的断臂上。

　　“你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安德烈亚。你知道他是一个怪物，而你们都怕他。”文森特嗤笑道，“但是我不怕。我是劳伦迪乌斯先生雇来保护他的安全的，怎么能让这个恶魔随心所欲？在这个行宫之中，他才是最大的隐患。”

　　想到这儿，文森特又挣扎着想从病床上爬起来，但是他的身体还残留着麻药的药效，实在太过虚弱，竟然连安德烈亚都可以轻易制止他。

　　“你是想找死吗？！快给我躺下！”安德烈亚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恼怒道。

　　文森特双目充血，他愤怒地盯着安德烈亚，嘴中固执地反驳道：“让我回去！我不怕他！我是杀过恶魔的人！”

　　“我杀过恶魔……”他颓然地倒在床上，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不怕他。”

　　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场太平洋战役之中，文森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兵，但是因为绝佳的军事天赋，他被上级看重，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小队。

　　他负责后方清扫的工作，带着队伍潜入敌方建筑，把里面落单的异能者全部“清扫”掉。那些人自以为很安全，没有任何防备，整座建筑都被他们轻易血洗。

　　但其实文森特知道，他的任务之所以完成得那么顺利，是有理由的。

　　在紧张的战时，仍然能够逗留在安全的后方的人，都是不具备战斗力的。那座建筑里面，除了守门的人，剩余的都是叛军收养的年幼异能者，都只是些半大的孩子，徒有天赋，很多都没有实战经验。他们去清扫的那个建筑，其实是叛军的训练学校。

　　上头很高兴他完美完成了任务，但是在战后，本来在联盟军中前途光明的文森特，却选择了退役。

　　那些孩子，他仍然记得他们死前哭喊的模样，在电枪下毫无反击之力的样子。

　　文森特不断地说服自己，自己的做法是对的，所有的异能者都是恶魔，就算只是一个孩子，他的心中也充满了邪恶。他的父母妻儿皆死于异能者之手，这些孩子长大之后，也只会变成另外一批杀人凶手而已。

　　“林纳斯……他不会伤害保罗的。”安德烈亚忽然道，“如果他想这样做，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动手，而不是选择现在。”

　　被安德烈亚的话打断了思绪，文森特神情恍惚，说：“个人情感是最狗屁不通的理由。”

　　安德烈亚只是笑了笑，他没有反驳文森特，只是岔开话题道：“你我都知道，塞勒涅行宫的安保有多严密，至少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世界上最严密的安保系统之一了。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人潜入，就代表，对方的力量凌驾于我们之上。”

　　“保罗说过，最让人害怕的事情，就是那些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安德烈亚神色冷漠，隐隐有几分保罗的样子，“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潜入者有很大的可能是一个异能者。不要和我说什么我们有办法的这些废话……能够对付异能者的，永远只有异能者本身。我是不相信联盟政府宣扬的那些‘人人平等’的教条的。”

　　文森特只是皱着眉头，但从他的沉默来判断，这个固执的老兵似乎是终于接受了安德烈亚的安排，这让安德烈亚隐隐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老男人可真是够让人头痛。

　　“你不过昏迷了四十多分钟而已，等着吧，林纳斯很快就会给我们一个结果了——”安德烈亚的话音刚落，就听见病房门口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在安德烈亚耳边说道：“先生，管家托我传话，说潜入者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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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鼻子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睡梦之中。

　　“威尔，威尔！”有人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敲他的房门，“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

　　狗鼻子用手撑着额头，从桌上爬起来。他胡乱撸了一把脸，把睡觉时流出的口水擦掉，同时吸了吸鼻子。

　　门外的味道顺着门缝悄悄钻了起来，属于人体的汗味、以及衣服上的廉价烟草味道刺激着狗鼻子的神经，他很快就辨认出站在门外的是谁，是他的同事阿米尔。

　　“等等阿米尔！”狗鼻子朝外喊道，一边从桌上站起身，准备过去开门。

　　我怎么睡着了？狗鼻子看了看桌面上的钟，他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依稀记得自己是画完地图后不久就睡着了。现在地图也不见了，想必是他睡着之后被史蒂夫拿走了——是的，史蒂夫，他人呢？狗鼻子又往宿舍里面瞧了一眼，他的床上空无一人，只有被单上留有一个脏兮兮的脚印，表明史蒂夫刚刚来过。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突如其来的犯困，百分百是史蒂夫搞的鬼，那个家伙就是有这样子的能力，而自己却完全察觉不到。“婊|子养的。”狗鼻子低声骂了一句，把史蒂夫扔在床脚抽剩一半的大|麻|烟往床底一踢。

　　狗鼻子走过去打开门，看见阿米尔正不耐烦地靠在墙边。

　　“怎么了，阿米尔。我记得还没到我轮值的时候呢。”狗鼻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来叫我干什么，想一起去喝一杯？这天色也太早了……”

　　阿米尔抬手大力地拍了拍狗鼻子的头，道：“你他妈睡得像头猪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快走吧，集合去了，上头都等不及了。”

　　“等等……上头？”狗鼻子跑回宿舍拿上自己的外套穿好，跟着阿米尔一齐往外走。

　　阿米尔点点头，骂道：“是管家那个老头儿叫我们去集合的，似乎正在查什么。当然，表面上说是要找一个警卫当助手，但要我说，天上真有这么大的馅饼也轮不到我们，这当中肯定有猫腻。今天下午几乎所有人都被叫去了，我们是最后一批。”

　　狗鼻子心头一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然而现在退缩未免太过显眼，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调笑道：“查什么？难道这里丢了什么东西？老天，我们光是连巡逻都要被监视，能去偷什么……”

　　“你他妈的废话也太多了。”阿米尔道，他环视四周，见没有人留意到自己，才压低声音告诉狗鼻子，“我听威廉——就是那个长期混在文森特身边的马屁精，他说，似乎是文森特出事了，现在行宫那里正在彻查呢。”

　　狗鼻子道：“那个老头还能出事？说实话，我不觉得有人能够伤得到他——”

　　与此同时他灵光一闪，想到：该不会是史蒂夫动的手吧？如果是那个家伙，确实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文森特。

　　该死，虽然一早就知道，史蒂夫那个家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猪头，自己从不指望他什么——但是你好歹也和我通一声气啊！

　　两人边聊边走，很快就来到山脚的哨站外，搭乘上了前来接送的大巴车。等他们经过好几重扫描，终于站在行宫外时，已经是大半个小时后了。

　　“上帝，原来这座东西真的存在，我一直以为这都是那些报纸吹嘘的。”阿米尔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

　　阿米尔望着塞勒涅行宫庞大奢华的建筑，忍不住摩拳擦掌起来，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道：“要我说，那些该死的有钱人，就该分点钱给这个社会，让大家都有钱花。要是我有这么多的钱，我肯定会拿去大街上洒——当然每天的十个小妞也是少不了的。”

　　包括阿米尔和狗鼻子在内，这些山脚哨站的巡逻警卫，都是第一次来到塞勒涅行宫这个地方。

　　平日，他们是没有资格上山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山脚，每次巡逻的路线都有机器监视，若是有人偷懒或是心怀不轨，稍微脱离路线，就会马上被抓起来，轻者辞退，重者判刑。这是他们来行宫这儿第一天就被警告过的话，没有人会冒这个风险尝试，毕竟这份职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非常优渥的。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主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面色不豫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孩子们。”

　　狗鼻子和阿米尔对视一眼，后者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链的手势。

　　在列队站好之后，主管穿梭在他们之中，语气并不友好地吩咐道：“给我听着，带会儿你们进去之后，不要丢我的脸，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你们得罪不起的。也不要多手多脚！哪怕是打烂了一个茶杯，都够你们坐穿牢底了！表现得好一点！要是被谁看上了，就是你们飞黄腾达的时候了。”

　　在得到门口侍从的示意之后，主管带领着这最后一队的警卫走了近大厅。

　　从侧门进入大厅时，狗鼻子能够很清楚地听见身边众人的吸气声。

　　这座行宫如同一座金矿，这不加掩饰的奢侈华美，超出普通人的想象，足以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警卫们震惊不已。在他们看来，这些古玩、装饰品乃至挂画，所代表的只有一个意思：一笔数目大得难以想象的金钱。

　　而狗鼻子在迈入大厅的那一刻，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同身边这群掉进钱眼的家伙不同，他在这个大厅之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这个空间之中。狗鼻子环顾四周，尽管这儿已经清洁得不留任何痕迹，但是他的嗅觉不会出错，这个大厅里刚刚的确出了什么事情。

　　大量的血液曾经溅射在这里，时间过去还不足一个小时——狗鼻子望向墙上一副挂画，随即收回视线，在分神之余他还认出了这大概是马蒂斯的作品，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片血迹，到底是谁的？他不认得这个味道，但是凭借着阿米尔之前告诉他的信息，他猜这大概是文森特的血。

　　“管家先生，这是最后一批的安保人员了。”主管向着站在大厅一侧的管家谄媚道，“有什么您看得上的人吗？”

　　狗鼻子再次煽动鼻翼，让更多的气体分子涌入自己的鼻腔。

　　不同的气味充斥着他的脑海，他尝试把这些味道和血迹联系上，但是不对劲，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造成这么大范围的血迹，没有火药的味道，也没有刀具的味道，仿佛这片血液是凭空出现的。

　　“劳烦您了，主管，我要先看一看。”狗鼻子听见管家礼貌而疏离地说。

　　在这浓烈而腥臭的血味之中，狗鼻子忽然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在一开始，他就被墙上和地板上那滩不存在的血迹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而没有注意到，在这座大厅里面，不止那处，还有别的地方有血的味道。

　　他的思绪顺着自己的嗅觉飘荡着，在空气中寻找第二处血味，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大厅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大厅的阴影处，在这座灯火辉煌的宫殿之中，那位置十分巧妙，几乎是视觉的盲点，若不是刻意去看，几乎不会有人留意到那儿。

　　至少现在，除了自己，没有人在盯着那儿看。

　　暗影浮动，一个人从阴影里面走了出来，对于狗鼻子而言，他的嗅觉已经比他的视觉先行一步，把这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猝不及防的，一股古怪的味道霸占了他的脑袋。

　　这股味道让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奇异的幻觉：脱水枯萎的花、断翅的飞蛾、生锈的刀具、属于死人的冰冷皮肤。一大片血液在漆黑中蔓延开来，无数的断肢残骸被扔在地上。这是屠杀场，是死神的房间，是如同末日的景象。

　　这股冰冷的感觉挥之不去，如同阴冷的蛇紧紧缠绕着他的四肢，逐渐勒紧，让他没有逃离的空间。

　　在被这股恐惧牢牢拽住心神的那一瞬间，狗鼻子马上屏住呼吸，同时用特殊的方法调整自己的气息，想要脱离这种气味的控制。

　　在以前，狗鼻子曾经因为自己过于灵敏的嗅觉而备受困扰，每天睡不着觉，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找过许多方法，在最难熬的那一段日子里，他甚至想过一些很极端的方式，例如把自己的嗅觉器官用化学物品融掉，但最终还是因为胆小而作罢。

　　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阴差阳错，他在一个东方人开的瑜伽班那儿找到了出路——他们把这种调整呼吸的方法称作气功。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所谓的气功或许只有一定的强身健体的功效，但是对狗鼻子而言，当他熟练地掌握了这种特殊的呼吸方式之后，他就可以控制不让味道进入自己的身体，不用再受到它们的干扰。

　　但在以往十分有效的气功，在今天却失去了作用。

　　狗鼻子惊骇地发现，那股死亡的气息并不是通过气味传播的，当他屏住呼吸之后，他的皮肤依旧浸透在这股气息之中，被它包围着，无处可躲。而自己身边的人，却毫无察觉。

　　这是针对自己所散发的威胁信息素，狗鼻子意识到，这次我要完蛋了。

　　那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年轻人，他的步伐直直向着自己走来，当对方在自己面前停下时，狗鼻子看见，一滴汗珠从自己的下巴滴下，落在了行宫昂贵的地毯上。

　　原来在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汗流浃背，仿佛处于生死边缘。

　　“就他吧。”狗鼻子听见这个年轻人对着管家说道，“我要他，来当我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