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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一念断离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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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刻,白马寺上下静悄悄的,全无白日的香火旺盛,人声鼎沸。
只有寺院深处的这间禅房,点着长灯,晕黄的光,透过轩窗,在一片黑黢黢里,显得温馨而亮眼。禅房内,盘腿打坐的释道安,似乎没有看见破窗而来打在柱子上的书信,继续闭目做晚课,右手的念珠又重新转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闭目并未持续很久。仅一刻钟后,敲门声在门外响起,声音不大,却很有规律。
敲门声响起的刹那,道安手中的念珠应声而断,珠子随着断了的串绳线头,先后散落于地,发出一串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响音。
道安心神一悸,瞬间睁眼,只是一向宠辱不惊的眼眸中,竟然泛起一阵波澜,带着恍然大悟,携着叹息无奈,又似不忍不信,却在下一刻,都化成了千山我独行的坚决。
“师父,我可以进来吗?”门外敲了一阵门,又听见里面有异响,隔门问道。
道安念了一声佛号,心平气和道:“进来吧。”
来人是道安的三弟子无痴,只见他身长未到七尺,容色寡淡无奇,喜欢低着头,上眼皮常下垂,一看就是沉默寡言不喜与人交之人。他走到道安身边,如往常一般恭敬地拜了拜:“师父。”然后将地上的佛珠一一去拾起。
道安抬首看向在地上拾珠的无痴,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这个沉默地弟子,仿佛从他无奇的容貌里,寻找一道已然模糊的身影。半晌,道安道:“无痴,你可怨我?”
无痴弯腰的身影顿了顿,晕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低下的面容藏在黑暗里,看不清情绪如何,不过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师父,为何如此说?”。
果然心中有怨有恨,道安了然,一声叹息道:“你跟着我已有十二年有余,我总想着,以佛法教你,以佛门诲你,你断了前尘,清了业障,还你一段安稳清白人生,”他顿了顿,继而徐徐说道:“只是我自认为你,却并不知你,是我着相了。唉,聚散终有时,如这一地佛珠,聚时串连一处,散时各奔东西,你……”
“师父这是要赶我走?”无痴直起身来,一双在黑暗中晦暗不明的眼睛,凝向道安。
“你心不在我佛,自然留不住你。”道安闭目道。
无痴沉默半刻,问道:“你都知道了?”
道安口中诵经,闭目不答。无痴回想起半钟头前的道安,并未察觉怪异之处,仿佛是突然之间,改变了态度。难道有人趁着他不在,和道安说了什么?他环顾四周,紧接着一双藏在暗处的眸子,迅速锁定在了柱头上,在那毫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把小刀插着一封书信。
他眼眸又暗沉了一分,举步过去取了信,钉在柱头上的,是一把极其普通的刀子,并不能提供有效线索,可见来人一定非常谨慎。他拆了信,字是端端正正的楷字,一撇一捺,甚是工整,只是全无棱角与特殊之处,所以也很难辨字识人,在最低端,有寥寥数笔勾勒的柳枝,不知是何用意,可能是暗号。
然而,下一秒他便没有心思再思索这些,信纸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道明传国玉玺失踪之案,怀疑他们师兄弟四人,与询问他的来历,已经有人查到他头上了!
他的气质瞬间改变,如常年行走黑夜、践踏过无数鲜血的王者,冷厉、阴寒。他将信铺开,放在道安身前的案上,凌厉却不乏冷静道:“我没想到,还有人能与你联系。”自从成了无痴,他便将白马寺上下严密控制,寺内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道安抬眸看了一眼,神色微动,并不答话。
“是谁呢?竟然能绕过我和你联系。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凭什么断定这些事儿与我有关?”
道安依旧不语。
无痴冷笑起来:“是至始至终都防备我吧。”
“这些年来,你因愧疚收我于座下,每每见我,必定摇头叹息。”无痴盘腿坐于道安对首,隔着长案的蒲团上,一句一句都是戳刀子的话:“我何曾不知,我是你的一个污点,你其实不想再见到我了吧。一见到我,便会想到那个抛妻弃子、不顾双亲的自己吧。”
道安微微摇头,欲言,却被无痴眼神里泛出的疯狂打断。
“你说我怨你?是,我怨你置家于不顾,一心向佛,你可知我蒋家一门,因你而支离破碎。我恨你抛弃了我的母亲,她因你而遭人非议,蹉跎一生,含恨而终!你可知道,我的母亲临死前,还拿着一枚玉璧……呵,你一定不记得,你那随手赠予她的玉璧,她半刻不离身,即使你辜负了她,她却一直念念不忘,盼你回去。只是,你太狠心,她到死都未等到你……我亲眼看着她临死之前,握着玉璧,死不瞑目……你说我该恨你吗?!”
道安终究无法五蕴皆空,他心中早早种了一道魔障,欠了一份因果,他早已准备好了要还,从将无痴血泊里救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那句句的控诉,令他陡然明了,这个孩子,比他想象的更恨他更怨他,一生皈依佛门得证常乐我净,却始终未能大乘,难怪师父当初一开始不肯收他,原来已然知道了结局。
他抬起头来,抬眸的刹那,他不是佛门释道安,而是一个身怀内疚……父亲:“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
无痴勾起一个极尽讽刺的冷笑:“《涅盘经》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你也常和人宣教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怎么,你觉得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勾销前尘恩怨么?!”无痴将手中攥着的佛珠,用力扔了出去,佛珠落地弹跳了一下,全部化为粉末,随穿窗而来的夜风,散了一地。
道安嘴角凝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平静颔首,道:“我知道了。”
此时此刻,是一日最为晦暗时,却也是暗明交替之时。黑暗一步一步逝去,新生也正在来临。道安深深看了眼无痴,缓缓闭上了双目,轻声诵道:“因一切有为相,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然缘生非实,故不出;缘散必灭,故不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故断烦恼处,以断名灭,乃所以无灭也。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既成得大涅槃,是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最后,道安长叹了一声“痴儿啊痴儿,是非名利浑如梦,妄念忘心,执则生变,何苦。”当最后一个音断,道安的呼吸,也断了。
他盘腿而坐,仅剩的右手结印,脸上是平和的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始终站立一旁等待着的无痴却是知道,眼前这个参禅了大半辈子,以佛度人,令天下佛寺兴盛一时的人,这个为佛抛弃所有断了红尘,害他摸爬滚打于黑暗的人,也是他唯一的……亲人,已经自绝心脉,圆寂坐化了。
那一日,是谁勾了风流债?可曾想到,这轮回因果?或许,于道安而言,只是一朝空色,一时悲欣罢。
这一刻,无痴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是哀、是怒,他该高兴的,为母亲为蒋家,为自己报了仇,只是,心中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百感交集,无从说起。
“是你欠我的。”
他紧握了拳头,生生在手心里,划出一道血痕。似乎这股血腥刺激了他,冷漠的脸上,出现一股不惜一切毁天灭地般癫狂:“为了大业!”
随后,他再也没看道安一眼,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冥朦中。
白马寺的晨起一向很早。当第一声门拽声惊动树上清唱的鹂鸟,接二连三的开门声,不断响起,穆静的白马寺,在晨色朦胧中,一下子活了起来。
小和尚一如既往地洗漱完毕,往释道安禅房走去,一路上碰见多位师兄弟,皆各自道了句“阿弥陀佛”以示招呼,他是个万事不挂碍的人,所以今天的心情也是愉悦开心的。
他先敲了敲门。一般而言,等他敲到第三声之时,门内便有了回应。只是,今日却迟迟不见门内动作。他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可能上师还没睡醒。于是,他又用力敲了两声,往里呼道:“上师,您醒了吗?”
还是没回应。难道上师不在禅房吗?他又下意识敲了一下门,可能这次心不在焉,一时没控制力度,门竟然开了,洞开一条缝。他诧异了一下,透过门缝正见释道安闭目打坐于蒲团之上。
咦,上师已经起来做早课了啊,只是怎么一直没答应呢?
小和尚推门进去,在释道安身前恭敬一拜,道:“上师,主持师父正在大雄殿等着您。”却依旧没有收到回应,他又连唤几声“上师”,皆无回应,但见释道安双目紧闭,面容安详,似是睡觉了,但绝不会在一声声呼唤中依然没有动静。
小和尚心中咯噔一响,一个念头在脑袋中炸开,他颤抖着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冒犯地放在释道安鼻息下,一弹指过去,一罗预过去,一须臾过去,他全无准备之下,发觉手指下气息全无!
“啊!”他大叫着,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被地上的蒲团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却顾不得许多,慌乱不比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上师圆寂了!上师圆寂了!”
这一惊天动地般的喊声,彻底惊醒了还在沉睡的白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