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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将军任头白 ...

  •   已是午时,街巷深处传来各种酒菜香,一向人气惨淡的容客店里,也坐了三两人。
      丹颜尝了口梨花白,只觉淡而无味。她爱喝酒,却只喝浓汤烈酒,这酒,她还真看不上,因而只了口,便忍不住问道:“先生,我还是不知为何来这家啊。”又扫了扫四周,越发不解。
      何霁看着她那一脸困惑,勾唇一笑,道:“这梨花白,又称断肠酒,正道是‘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南人爱喝这酒,爱的就是此种断肠哀愁的心境。”
      “咦,难怪在这西京不受欢迎。”哪个胡人会有那些个心思?
      “先生,您觉得梨花白如何?”这种缠绵悱恻的酒,女公应该不会喜欢吧?
      何霁执杯轻抿一口,酒过舌尖:“唔,淡,但口留余香。”
      又笑道:“‘萋萋芳草忆王孙,杜宇声声不忍闻,柳外楼高空断魂,黄昏雨打梨花门’,思故人需饮上一盅,遇故人亦当浮得一白。”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小二气急不耐的声音:“欸,你怎么又来了!走走走,这里没酒!”
      因何霁她们正对外门,抬头就看见一个小二正在驱赶一个人。
      只见这被逐之人,一身破旧灰袍,一头乱发,半脸胡子,邋遢凌乱,看不清长相,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双迷醉的苍老的眼睛。他靠着门,佝偻着背,本来看着是七尺的身材,竟无端生出瘦弱来。
      小二可能被他不死不活的样子激怒了,用力推了一把,喝道:“呸,没钱喝什么酒?!走,快走!”
      原本无力靠着的身子狠狠扑倒地上,但那人似乎没什么反应,嘴里依旧喃喃:“酒,我要酒,给我酒……”
      “嘿,走啊!你白白的给我们喝了多少酒?以为我们好欺负是吧?!”说罢,上前重重踢上一脚。
      丹颜眉头一皱,转头,欲言又止:“先生……”
      何霁又抿了口酒,轻声道:“故人来,喝梨花白果真极好。”看着丹颜一头雾水,天生带笑的眼睛流光异彩:“那位先生的酒,我们请了。”顿了顿,接着道:“他想要喝多少都请。”
      “诶?好的,先生。”丹颜诧异后,迅速点头,起身,往门口走去。
      经过丹颜的一番交涉,那小二态度好转许多,怕他们做了冤大头,还予丹颜解释道:“这落破户,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颠三倒四的,看着脑袋不清楚,成天就是去各个店里蹭吃蹭喝。我们原先也可怜他,每每他来都予他酒,只是我们店里生意着实不好,真的没有酒给他白喝了。您看,还上酒吗?这人可是喝了一顿还要下一顿的,万一赖上……”
      小二说话声音大,这地方又略显窄小和安静,因而每一句话听得格外清楚。
      丹颜侧头看向何霁,得了首肯,对那小二道:“无妨,我们先生说了,遇上就是朋友,这酒我们请得起!”
      小二一脸怪异地去搬酒了,丹颜端身对地上之人道:“这位……唔……我家先生请你喝酒,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丹颜不知道地上之人听到没有,因为他依旧故我,没有半点反应。丹颜叹了声,回到何霁身旁,也不做声响。
      其后,何霁还在慢条斯理吃喝,她低首垂目,吃得仔细,仿佛在尝天下至美之味。然而,丹颜却没有什么吃喝心思,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躺在地上仰头大口喝酒的人。
      如今,倒看清了眉眼,眉是剑眉,直飞入乱发,双眼半眯,右眼处有大块淤青,看着有旧痕有新伤。只是无由的,明明是一身狼藉,丹颜却从他侧躺仰面中看出一种不同寻常来,这也让她越发好奇。
      那人左右手各执一壶,轮番大喝,饮罢,执壶一掷,“哐当”一声,壶破。
      “痛快!痛快!”那人大喝一声,又拿了一壶新酒,跌跌撞撞地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一路上摇摇晃晃,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
      直到那人身影隐没,丹颜愣是没回神。何霁转着杯盏,漫不经心道:“怎么,好奇?”
      丹颜反应过来,皱眉直言:“先生,这人好生怪异啊!”
      何霁笑了笑,问:“怪在哪?”
      丹颜骚了骚头,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就像鲁兄用他那大手拿起了绣花针,不对,就像我兄长有一天不再坑我,还是不对……唔,我说不上来,就觉得怪。”
      何霁侧目,含笑看她那抓头挠耳的模样,看罢,道:“再不走,恐怕你再好奇也没用了。”
      “嗯?”
      “既然好奇,不妨前往一探究竟。”
      “对啊,先生,我这就去结账!”说罢一阵风过。
      何霁笑着摇了摇头,整整衣角,抬步踱了出去。容客店门外,是一条东西走向街道,笔直阔长。街道上行人不多,稍稍扫视,便能看见那个跌跌撞撞,尽显落拓的身影。
      何霁凝视半刻,启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幸会。”
      “先生,这个是掌柜给的。”丹颜将深色锦囊上前一递。
      何霁看也不看,提步向那道残影走去,漫不经心地道:“回去交于顾伯。”
      丹颜点头应诺,收起锦囊,抱剑跟了上去。
      这条纵横东西的大街,名曰百将街。据说是天周武帝之时,为抵御外敌,数百将士在此殊死搏斗、九死一生,最终导致蛮敌入侵大计未成。后人为纪念这百位将士,改名百将。而今因为羿国是氐族立国,百将街被也被简称为百街。
      何霁目光划过被时间侵蚀的斑驳街道,一双笑眸隐约中闪过一道幽光,嘴角微勾,眸子里恢复如初。
      前方正有一岔道,路口不大,似乎是通向深街里巷。
      那人拎着酒,侧身走向岔道,一不小心便撞上路边屋墙,那人也不在意,继续前行,渐行渐远。
      这条小道斗折蛇行,路上青石铺就,但并不平坦。道路两旁是高墙高筑,可能太过偏僻,路上并没有行人。因而一路上,只有他们三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前面的人走的摇摇晃晃,后面的人却似闲庭信步。
      大约持续了一刻钟,那人停止了脚步,抬头,在满头乱发中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往一栋破屋里隐去。
      破屋正是小道尽头。何霁与丹颜站在破屋门前,四下打量。
      屋子前有一方处处萧瑟的院子,院子很小,院墙四处零落,有一没关的窄门通向屋内。
      她们过了窄门,走过一破旧的廊,一尊满是尘埃的佛像豁然眼前。
      这时才发觉,这个破屋并非民居,而是一所小庙,已经被荒置许久的佛庙。
      而那人正侧身卷着身子躺在佛像前的草堆里,面对佛像,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方才拎回的一壶新酒,安妥地放置一旁。
      “‘夜半狂歌悲风起,锦襜突骑渡江清’,丹颜,你觉得这句诗如何?”穆如清风的声音,在这方安静的庙宇,十分震耳,只需细心留意,便可见躺着的那人,稍微动了动身子。
      丹颜无所察觉,所有思绪都在这句诗上,“先生,我不知诗,只觉这句里头有将军气概。”
      何霁嘴角微勾,继续抛出一句话:“不错,这句诗呢,便是一位将军写的。”
      “哪位将军?”
      “这位将军可是将名大,才名更大,曾欲‘补天裂’‘却君事’呢,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一朝了无踪迹。”
      “是战死沙场了么?”
      那人依然一动不动,似乎还在睡觉,但何霁早便察觉,她每说一句,那放在身侧的手青筋就爆出一分。
      “谁知道呢”,穆如清风的声音笑了笑,“或许,有人知道。”
      “诶?”
      何霁背着手往前踱去,边走边吟唱,在这破旧凌乱的小庙中,竟然有种闲庭信步的感觉,“江南塞北战平生,万里江山足下横。夜半狂歌悲风起,锦襜突骑渡江清。听铮铮,补天裂,挥羽扇,却君事,且置万户身上封,一杯千岁尽亡兴!”语调时缓时起,吟到激荡处,急促高唱,扣人心弦。然而念到“亡兴”,正是最激动处,却戛然而止。
      “先生,似是没念完?”丹颜紧跟何霁身后,正听到兴头出,对这样的节奏,有点接受不了。
      何霁在仅离侧卧之人两步之遥的地方,缓慢而悲怆地吟哦出最后一句:“可怜秋冷寒梦觉,寂寞苍颜白发生。”声音渐吟渐小,最后止于回味。
      稍稍,她轻声叹息,仿佛是自言自语:“人曰‘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可怜将军峥嵘一生,竟只得与红颜枯骨,着实可悲可叹啊。”
      终于,那人翻身坐起,白发半遮,却抵挡不住锐利的目光:“你是谁?”可能因为不常说话,声音低沉而沙哑,但无半点虚弱。
      何霁不紧不地从袖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玉质并不起眼,摸约二寸大小,上面镌刻云纹,中间大篆“姬玠”二字。
      “你怎么会有,这个?”那人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接过玉佩,却见满手泥土,终究卷指用力一握,退了回去。
      “这是整理家父遗物所得,据家里老人道,这是故人所赠。”
      “哈,故人……可不是故人么……”他的目光流连在玉佩上,小小一枚玉佩,再见却恍然如梦。是啊,他也曾“少年鞍马尘,举杯共友樽”,可是如今呢,只能“落拓载酒行,藏身破檐间”,故人已逝,知交零落,半生不知所谓。
      他惨然一笑,低叹:“世事一场大梦!罢,罢,罢!”侧身躺了回去,闭眼,“你走吧,我只是个一无所有的老头子,给不要你要的。”
      何霁知道此人不好劝,不然也不会流落至此。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甘愿自我堕落,他人再做什么又有何用?
      一念到此,她道:“您曾叹‘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您真甘愿将万字平戎策化作烟云?您真不想为那六千英魂含冤昭雪?家父旧信赞您‘壮声英概’,如今看来,不过一缩头乌龟。”
      果然,还是没反应。她环顾四壁,最终道:“这块玉佩也该物归原主了,如果您想通了,只需拿着去南街何府,在下随时恭候!”道罢,放下玉佩,转身走了出去。
      丹颜尾随何霁出了破庙,一肚子的疑问,一股脑地问了出来:“女公,他是谁?难道真的是一位将军?我有没有听说过?看着是个厉害人,为何会沦落到此……”
      何霁好笑地看着她,摇头道:“看来顾伯所说不假,你该多看看书。”
      丹颜骚了骚头,“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看见书都头疼。何况有您在呢,我知道那么多干嘛?您便告诉我吧,女公。”
      “鲁应商所撰《天周英雄志》,倒数第三回目,写了这样一位英雄:年少凭诗词策论成名,世人皆称有大相之才,不想落冠时弃笔从戎,翩翩才子成了一百夫长,世人可惜之余皆不看好,又不想,在朔方之战,他竟率领百人突袭万人敌营,生擒了敌方将军,至此将名传世,再无质疑。这便是‘少年诗书壮年将,一笔山河一点兵’的前朝名将,辛愈,辛大将军。”
      “天啊!他真的辛愈!”丹颜双眼瞪大,原地一蹦,恨不得蹦回破庙,“他,他,他便是鲁兄一直崇拜的将军?他竟还活着?!”
      “嗯。”
      “那为何会落得……”
      “将军百战身名裂,一个活的明白也活的糊涂的人,可惜也可叹。”
      转角走出小巷,车水马龙重现眼前,何霁念头何止百转千回,最后也只能一声叹息。

  • 作者有话要说:  唔,文中诗句,是作者君或化用,或胡诌~是没有原句的,请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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