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汉塞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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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由于幼年时女儿寻死的经历给了母亲太大的震撼，宋相思简直堪称被母亲完全地捧在了手心。
对待她，母亲比对待最易碎的珍宝还小心，凡事咨询她的心意，她一有不如意之处就急急忙忙地进行调整，万事替她考虑周全，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家里甚至专门为她建立了一座望月楼，供她居住使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抱在怀里怕碰了，呵护她就如同她是世间最稀有最珍贵的宝藏。
尤其是，这感情不是出于宋相思天生的魅力，而只是出于一个母亲的爱。
从来没有一世，宋相思经历过这样的感情。
在她的第一世，现代教育塑造了她，然而她从出生起就不加掩饰的惊人魅力扭曲了本该纯粹的亲情，几乎彻底毁灭了她；
在她的第二世，父母重男轻女，虽然对她也不差，但最终为了家庭、也为了“对女儿好”这样的理由，无视她的意愿，将她送入了汉宫；
在她的第三世，父母身份显贵，几乎从来都是让下人照料她，虽然宠爱她，但最终为了守护封地，无视她的意愿，将她送上朝歌。
而她最恨的，就是无视她的意愿，而扭曲她的命运。
她知道这一世的母爱很不健康，简直比最严重的溺爱还要溺爱，母亲把她的意愿视作最高的旨意，整个人都在围着她转。
在外人看来，这样的亲情，几乎扭曲到恐怖的地步了，连他父亲都对这样的感情敬之畏之，敬而远之；
然而在宋相思看来，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感情：纯粹真挚、热烈如火、近似永恒。
这样的感情，极大地抚慰了她伤痕累累的心灵，让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个世界，去面对可能的、扭曲的命运。
在宋相思初生此世、积极寻死的那几年，母亲实在为了她耗费了太多心血。那时她睡眠不足、不断夜惊、憔悴苍老。哪怕之后宋相思不再寻死，母亲的精神状态也没有太多好转；她几乎把自己的女儿视作唯一的生活重心，心态都有可明显感知的偏差。而且那段与女儿斗智斗勇、惊心动魄的时光，也确实给她落下了很多毛病，她经常性地失眠，会突然半夜惊醒，爱喃喃自语，受不了女儿离开她的视线。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母亲衰弱得非常快，她的皮肤慢慢变得蜡黄，她的皱纹慢慢在眼角滋生。
不安在宋相思的心中滋生，她不想让母亲离去，她不愿意失去这样的感情。她死死握住母亲的手，用稚嫩的童声问她：“阿母，您不会离开我的，是吗？”
她的母亲几乎溺死在她黑色的眼眸中了，温柔从这位夫人的眼角里弥漫开来。
母亲回握住她的手，郑重承诺：“是的，我不会。”
“永远不会离开我，是吗？”
“是的，永远不会。”
母亲竭尽全力做到她所承诺的这一点，虽然她在此后总是缠绵病榻，一副即将死亡的衰弱样子，但她坚持着一直没有死去，坚持到连她的郎君都看不过去了。
但世界上哪有什么是永恒的呢？
母亲最终还是死去了。
她死去时，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不舍、难过和绝望几乎要充斥整个房间。
她对她说：“我……我会在九泉之下守护你、保佑你的。”
“答应我，好好活着。”
“好吗？”
宋相思注视着她的母亲。母亲脆弱而坚强，近乎哀求似的不肯咽气，等着她的回复。
宋相思终于缓缓、缓缓地点头，答应了她的母亲：
“好的。”
她被葬在了宗族墓地里，这片地方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很适合她美丽而脆弱的母亲。
母亲死后不久，父亲续娶了一位继室。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其实在她出生时就有了阴影，而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维护她、围着她转、扭曲地溺爱她的时候，终于渐渐走向了尽头。
宋相思有的时候，几乎能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他对母亲的恶意，看到他对母亲的诅咒：你怎么还不死呢？
现在母亲终于死了，他终于恢复了单身，终于可以续娶。
这一次，他一定想娶一位精神正常的妻子吧。
——你想得真的好美啊。
——你都那么老了，还做什么百日大梦啊。
——母亲都死了，你还想好好活着？
宋相思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想，但恶意就是源源不断地冒出，鼓动着她折磨她亲生的父亲，报复他对自己的畏惧和漠视，报复他对妻子的冷暴力和无视。
不，我要好、好、活、着。
正常一点啊，母亲一定不会希望自己坠入深渊。
随着宋相思的长大，她绝世魅惑般的容貌与她从小就有的鬼怪流言一起，顺着香溪水蔓延开来，让她扬名南郡。
父亲对她完全是放养的态度，不苛刻她的衣食住行，也不关心她的现状与未来。
父亲不为她考虑，继母不为她考虑，熟知她身世诡异之处的高门大户不会求娶她，为她美貌所魅惑想要奋不顾身的农家小子，却从来不被他父母放在眼里。
当然，宋相思也不想嫁人。
爱情算是什么东西呢？
那种总是莫名其妙被扭曲的、夹杂在命运的玩弄与权势的折磨之间的东西，真的值得人去追求吗？
生活又算是什么东西呢？
如果不是这一世母亲的维护，她早就干净利落地死去了。
更何况，那些毛头小子，能护得住她，让她免于那些熟悉的、宿命一般的命运漩涡？
宋相思一百个不相信。
宋相思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好活着的渴望，也许在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的时候，她还会为未来积极谋划，立志改变世界，但现实一次又一次地给了她巨大的打击。
活着，永远充满痛苦。
活着，终究会走向下一个轮回。
既然如此，何必好好活着呢？
但她毕竟答应了自己的母亲要好好活着，于是她只是行尸走肉一般，每天去拜祭她的母亲，然后浑浑噩噩地度完这一天。
转眼，她就已经是十七岁。
建昭元年，汉元帝昭示天下，遍选秀女。
作为南郡最有名的美人，她果不其然被选中了。
父亲几乎像是送出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答应了花鸟使的召选。
仲春之月，父亲与她作别。看着宋相思冷漠而平静的神情，他一时语塞。
父亲犹豫了好久，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终，他这样说：“我没有什么好送别给你的，我这个父亲，一直当得不太合格，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一定会更好地照顾你的吧。”
宋相思沉默半晌，只是道：“父亲，此去一别，料是再难相见，还请记得为母亲扫墓。”
父亲长叹一声，道：“你是个孝子啊！女子许嫁，笄而字，我还未为你取字，让我现在来补上吧。”
此时的汉代，女子大多是在即将嫁人、明媒正娶之前由长辈取字，所谓“待字闺中”，即是待嫁的同义词。宋相思此去将入宫中，也是应该取字的时候了。
这也算是父亲的善意，她便微微颔首，静静等待着父亲的取字。
“你生来命途多舛，”父亲沉吟了一会，最终这样说，“愿你此去，前途如日照光明。昭，日明也。倬彼云汉，昭回于天。且为你取字‘昭君’吧”。
昭君……？
王昭君……？
重复的即视感，熟悉的场景，命运偷偷对着她裂开狰狞的微笑。
哦，
原来如此，
原来是昭君出塞啊！
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心中席卷而上，熊熊燃烧。
又是这种注定的命运！
又是这种注定纠缠于权势的感觉！
真是，多么，可笑啊！
宋相思几乎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恶意，要放手施为，要像前世一样，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战乱中，让自己的痛苦感染全天下——
然而，那些前世窥见的故事，那些自己造就的恶业，突然就浮现在眼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战争中哭号的平民、无辜死去的孩童，鲜血染红了黄河，尸体铺遍了原野。那些屈魂怨鬼蓬头披发、赤身裸体，咽咽哽哽，悲悲泣泣，哭声绕梁，三日不绝。
那些她一直不敢面对的、与她的价值底线绝不相符的惨状，牵动着她内心深处的歉意。摘星楼上美人的眼泪，绝不仅仅为自己而流。而她此世最初不断寻求死亡的举动，也不仅仅出于对命运的厌恶。
再让她重新来一次，她还会把整个世界都拖入战乱吗？
这纠结一直萦绕心头，交杂恶意与歉意，几乎要让她错乱了。
“昭君……？”
父亲的询问声打断了宋相思混乱的思绪。她抬起头，发现父亲已经离她有几步远了。她刚刚那缭绕全身的恶意实在太浓重，几乎背负上一整个世界的诅咒，吓得她的父亲远远离开。
“你……”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你还好吧？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了，”宋相思垂下眼眸，说，“山高水远，此去再不相见。”
“阿翁，永别了。”
几乎是毫不客气地落下了话，心乱如麻的宋相思没有理会父亲的反应，径直离开。
作者有话说第9章 汉塞其二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