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天为谁春 ...
-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清〕纳兰性德《画堂春》。
“咱家小姐,那夫人的模子,老爷的学问,府里的尊贵,便是皇后娘娘也当得的。”老嬷嬷庄严而自豪的说。
他失了神色,捏着白玉棋子的手一抖,子落处,竟救了她的死局。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地那样的光滑无暇,迎着日头的光,本是泛着暖玉的光泽,可那刻,离了他的指间,便似被收了魂魄,那样仓皇失态地打落在棋盘上,直掉如暗不见底的深渊去……第一次,他输给了她。
他的粗粝的手掌暖暖的,微微有些薄汗,细细地一点点顺着她的指缝间,轻轻地扣进去,他的动作极慢,就像夏天花园里凉亭外的藤蔓,一点点攀援开来,最后,终于攀到了亭子的护栏,紧紧地扣住,再也不放开。
包着观赏石的丝绢,千万根蚕丝经纬相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横也是丝,竖也是丝,生生世世都是丝,生生世世都只有思!
眼中能有多少泪?怎禁得住冬流到春,春流到夏?总有一天,是要流尽的。
才是几个月前,她还躺在这张床上,绯红着脸,吟唱着《上邪》,而今夜,她该唱什么?念什么?相思相望不相亲,春天果真就此而过了,在苍天还没弄清楚究竟为谁而春时,就这么匆匆而过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若是路人,倒也好,不必日日见着,把心一点点抠下来,还要笑着,连眼泪都不知道该向哪处去流。
他该是已经知道了吧?不然,黄昏时,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是啊,皇后娘娘亲自赏的,开了正堂接的,怕是整个姑苏城都知道了。
还是那树梨花,还是初见那日的情景,他站在月洞门前,抬着眼望她,不是哀戚,不是痛心,不难舍,什么都不是,似乎也不是她站在落尽了的梨树下,两两相望。身在咫尺,远在天涯。半抹残阳落在东墙,溶了最后一缕春色。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多应景的句子?就像是为他们而写一般。难道这是就是她的命运?要与那长门宫里的陈皇后一般,看梨花落尽月又西?
以前,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那么文采风流,状元及第就如探囊取物一般;那么气概威武,叫夷狄退避三舍,避让不及;那么情深意重,为了心中所爱,坚决地拒绝了当朝最尊贵受宠的熙宁公主,与母亲相守,并在可能无后的情况下坚持不纳妾……父亲在她心中,是神祗一般的人物。她为自己是他的女儿而骄傲,为她的身上,有着这么高贵优良的血统而自豪。
她以为,父亲那么爱她,不可能忍心送她入宫的。她以为,母亲那么疼她,绝对能阻止父亲那样的打算。她以为,祖母那样的尊贵,定有办法力挽狂澜保下她的。
她以为……她以为……这是永远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的……
可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而且是在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文鸿绪每年年节都会在姑苏祖宅中陪女儿度过。许多在京中攀不上关系的官员便抓住这个空挡来献殷勤。除非一些不可不见的,其他都是连文府大门都进不了的。文鸿绪极为珍惜与女儿难得的相聚,整日抱着她玩,连去书房会客,都不放。时常,文鸿绪都有意无意让女儿在外人面前显露一下,后来沈怀袖知道了,便把她抱回自己身边,再也不放她去父亲手里。那时候,她总是乐呵呵地笑,父亲和母亲都来‘抢’她。也因为如此,十年前的天下都知道文丞相家的小姐是个神童,而十年后的今天,恐怕已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了。
父亲的心思,从那么早开始已经动了。而母亲,更是从那么早开始就试图阻止父亲,尽最大的可能保护她了,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做了这么多年不切实际的梦。
“嬷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文沁雅一夜未眠,一早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见宁馨扶着冯嬷嬷急急忙忙进来了。
“小姐,姑小姐不好了,快套件衣裳去看看,夫人已经先去了。”冯嬷嬷神色凝重,到底是历练深的人,丝毫不慌乱,接过已经慌晕了的宁馨手里的衣裳,快而稳当地给她更衣。
“怎么会这样?”沁雅惊的心里顿时一片空白。
“昨夜,”宁馨支支吾吾地想说,被冯嬷嬷瞪了一眼,吓地往后退了一步。
“嬷嬷,您要是不让我知道,我就去问母亲。”
“小姐!“冯嬷嬷无可奈何地叹气:“老奴说了,小姐听听也就罢了,切不可做出鲁莽事来,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嗯。”
“昨夜,姑小姐知道皇后娘娘赐东西的事,跑去老太太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房后就把丫头们都赶了出去。今早丫头们进去伺候梳洗时才发现人倒在地上,吓的赶紧找大夫,现在还不知道怎样了。”
文沁雅一听,什么都顾不得了,迫不及待地提着裙子往佛堂跑去。冯嬷嬷和宁馨赶忙在后面追着她跑。
佛堂
“姑母!”一脚踏进门里,沁雅顿住了,拈帕的手扶在门上,傻愣愣地望着屋里的众人。下人们都在地下跪着,沈怀袖坐在床边,端着药碗喂药。白澈撑着文婉絮垂垂欲倒的身子,在她耳边不停的让她张嘴喝药。沈怀袖喂完一口便拿手帕抹一下眼泪,看的文沁雅眼圈立刻红了。
“庆儿来了。”文婉絮低哑地唤了一声,吃力地抬起眼皮温柔地看她一眼。
“姑母……”前几天还好好的一个人,突然之间竟成了这样。文沁雅跪在床边,伸手轻抚姑母苍白的无一丝血色的脸庞,那张昔日倾国倾城的容颜,如今除了红肿的眼睛,什么都都是白的了。
“庆儿,让姑母再好好看看你,以后,怕是再难见着了。”文婉絮示意白澈把她扶起来。
“絮妹妹,你这说的是是么话,咱们小时候不是说过的吗,等儿女们都大了,可以放心了,咱们要一起把这天下都走遍,白日品茗论诗,到了晚上,对月浅酌,咱们的日子,都还没开始呢。”沈怀袖搁下药碗,挥了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去,执起文婉絮的手,握在手里。
“姐姐有心了,小时候的戏言还记到现在。我是个命薄之人,早早去了,倒是福气。”文婉絮勉力扯出一丝笑,眼角滑下一颗眼泪,落在白澈的衣袖上,慢慢地晕开来。
“说的什么混帐话!咱们都要在一处,谁也别想逃了去。”沈怀袖拿着手帕为她擦泪。
“今次去到京里,姐姐帮忙转告兄长,絮儿虽怪他,但过了这些年,心里纵使有怨气,也早已没了。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他,他也不想的……”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有些话如果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鸿绪要是听到这话,得有多开心,所以还是你自己留着跟他说,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你们兄妹的疙瘩,我可不掺和。”沈怀袖见她连遗言都交代了,再加上大夫说的回天无力,更觉悲从中来。
“呵呵……兴许别人的话,哥哥听不进去,但是姐姐的话,咳……”文婉絮不住地咳起来。白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姐姐且告诉他,当年的事,我早已不怪他了,但这次的事,不管他是何种理由,社稷江山也好,家族荣耀也罢,我都恨他!我总想,我这一生的遗憾,不要再重复在子孙们的身上,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急喘,一群人都慌了手脚。
沁雅本就伤心至极,奈何无处诉苦,现在听见姑母说这话,再也忍不住扑在她身上哭出声来。
“就要进京了,姐姐还有那么多事要忙,不要再我这里耽搁了,且去吧,让庆儿留下陪我就好。”
沈怀袖点点头,知道她有最后的话要交代,心疼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白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躺好,两人一起为她盖好被子。谁也不看谁。
“真好,就像你们俩小的时候,这样依在我怀里陪我说话。这些年,你们都大了,都没有再这样,陪我说话了。”文婉絮满足地笑着。
“都是孩儿不好,以后,孩儿哪也不去了,整天陪着您。”白澈握着她的手用力握的更紧了,希望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勇气,鼓励她活下去。
“傻孩子,又说傻话。普天下的父母啊,都希望孩子留在身边,圣人也是,才会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展翅高飞,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天。”
“您就是孩儿的天。”白澈握起她枯瘦的一根根指骨清晰可见的手贴在脸侧。
“孩子,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你那点最不好吗?”
白澈摇摇头。
“你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叫人心疼!心疼的啊,就是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依旧觉得委屈了你。”文婉絮说的很费劲,声声哽咽,如西风里一盏微弱的灯,下一瞬就要熄灭一般。
沁雅在一旁听的眼泪不住地流。
“我总想,等庆儿及笄了,就做主让你们成婚,那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可是……终究是造化弄人。”
“您歇歇吧,一会再说,好吗?”白澈见她喘的厉害,又说这些话,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
“要是现在不说,那就再没机会了。”文婉絮轻轻地摇了摇头。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浣溪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今天,有个故事要说与你们听。”文婉絮的脸色突然泛上了几缕血色,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可怕了,二人一惊,都怕她是回光返照。
“姑苏文家,有位才华横溢的小姐,不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倾国倾城之貌,姑苏百姓都道,千年来,除了西施,便是文家小姐了。”文婉絮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沉湎于往事的美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心高气傲,我曾暗自发誓,非才华盖世,貌比潘安,绝对不会下嫁。所以适嫁之龄,依旧不肯与母兄妥协。”文婉絮对二人一笑,那笑里,竟带了些许调皮的意味。
“兄长很少回家,每次回家住的时间也不长。他的身边有位心腹副将,姓白名敬之,每次都跟他一起住在府里。”
文沁雅一听白敬之这个名字,惊地蓦地抬起头看着姑母,又立刻转头看看白澈。相对她的震惊,白澈依旧古井无波,沁雅一惊,难道……
“没错,白敬之就是澈儿的父亲。”文婉絮点点头,主动解答她的疑惑。
“我也只不过见过白敬之一两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白敬之是寒士出身,因为作战骁勇,有谋略,曾救过兄长的性命,被兄长一手从百夫长提拔到了正三品的将军,是兄长的第一心腹。”文婉絮讲到这里,摸摸白澈的额头,幸福地笑着。白澈跪在床榻边,也微微地笑。似乎是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两人的神情颇为相似,她们正为着同一个人而感到骄傲,那样子,幸福无比。一旁的沁雅已由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地被这个故事吸引,专心致志地听着。
“有一次,兄长又回府了,恰巧镇南王上门来提亲。兄长认为我年龄渐渐大了,不可再由着我任性下去,而且镇南王世子他见过,是个人物,所以,应下了这门亲事。”文婉絮长吁一口气:“我当时十分气愤,气兄长怎么可以不问过我的意思,如此草率就答应了,况且,我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世子一面,谁知道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毕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以,一气之下,竟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离家出走!”
“啊???”文沁雅听的又佩服又羡慕,她从来都不敢想,她这么温婉可人的姑母竟做的这样惊天动地!
文婉絮坦诚地接受两个孩子钦佩的目光,笑着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跑道了哪里,白日里太气昏了头,只知道一味往没人的地方跑,等道天黑下来了,才发觉身在荒郊野岭,开始害怕起来。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周围一片荒芜,我当时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了。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突然就听到有人叫我‘小姐’,抬头一看,竟是那个平日里一板一眼,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木头,不过,那时候,那根木头对我来说就是神一样了,抱着他就哇哇大哭。”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文婉絮笑的最是开心。
“可能是长年从军的关系,他真的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只能僵硬地任我抱着,直到听到我的肚子发出不雅的声音。”
沁雅看着专心说故事的姑母,突然好羡慕她,可以与爱人拥有这样美好的回忆,纵使是回忆,也是甜的。
“你们可知道,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不是在文家,而是那夜他烤给我吃的芋头。那么美的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文婉絮一脸的神往之情。
“那天夜里,没有醉人的月光,没有吟风弄月的诗词,但却比任何诗词里写的都要美。那个芋头好似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在那天夜里跟我说了好些话,说他的军旅生活,说他小时候跑到书院偷听先生讲课,没有打草而被父母责打,说他下决心从军的始末,说他第一次上战场,说他第一次立功……好多好多,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细细地讲给我听。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木头也会笑的。而且,还笑的那么好看。”
沁雅听着姑母风趣的言辞,呵呵直笑,不经意抬起头,正巧白澈也正笑着在看她,她霎时间明白了姑母所说的那个微笑的含义,沁入心扉的笑容,甜甜的,暖暖的,很安心,很安宁。
“他说,离家出走是不对的,兄长很担心,派了所有人出来找我,要我回去。我告诉他,如果我回去,那我就要嫁人。他笑着说,女子大了就该嫁人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被一根木头说服,跟他回家了。交换条件是他会替我向兄长求情,让我嫁给我喜欢的人。我还记得,他那么腼腆地文我,可有人选,要不然,他不好跟兄长开口。我突然怔住了,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文婉絮边说边咳,白澈和沁雅两个人边听边替她拍背顺气,三个人一起沉浸在那段无关风月却情深意重的往事里。
“人啊,真是很奇怪,他没有宋玉潘安的相貌,边陲长年风吹日晒还有风沙,他的脸看了能让你想起屹立在黄沙里的城池,孤独而坚强,永远让你觉得安全。他不会吟诗,不会下棋,不会谈古论今,不会阿谀奉承,什么都不会,除了打仗和舞枪弄棒。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正直,果敢,坚毅,活的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他的手很大,比澈儿的要大,粗糙的让人心疼,他的嘴不会吟诗,但会唤我‘婉儿’,虽然声调那么僵硬。”文婉絮说的太过动情,眼中含着泪花,看着身旁的两个孩子,苦涩而欣慰。
“爱到浓时,情难自禁。他告诉我,他在老家已有妻室,而且还有了孩子。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一切都无所谓。”文婉絮的手微微颤颤地抚上白澈的脸,无比慈祥,无比爱怜。
“他很自责,他觉得自己卑微的身份毁了我。他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在镇南王家下聘之日,他去跟兄长忏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被拦住,进不去。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错了,我只告诉自己,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定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随他一起。”
文婉絮的目光转为黯淡,眼含哀戚,声调极为悲凉:“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那天夜里,他来向我告别,那时他最后一次拥抱我,不再笨拙而僵硬,双臂无比温柔地搂着我,把我拥在怀里,下巴就抵在我这。”文婉絮吃力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他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愧于人的事就是情不自禁地爱上我,而最开心的事也是爱上我。我想,他大概一生都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所以说起来,特别的别扭,可是,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字眼。”文婉絮的笑容凄美哀丽,两行清泪随风而落。
PS:澈哥哥他DADDY和文大美人的风流韵事啊~~~
文大美人也功成身退了~~~
某骂黎道:“乃太狗血了!”
说实话,黎也觉得的……
哎……自我PAI飞~~~
纳兰性德曾多次表达过他愿意追随卢氏而去的心情,如这首《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他和卢氏虽不能同生,但却能同死。他死的那天正好也是5月30日,卢氏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