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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昨夜星辰 ...

  •   和泰二年的夏天,西北捷报频传,朝廷的气氛也不再如去岁剑拔弩张。萧彻的驭臣之道颇为奏效,如今的文,柳,李三方都互相牵制,大局尚算太平。

      柳妃与如妃都在待产之中,后宫里也难得风平浪静。

      这日,萧彻前去慈寿宫给太后请安,出来路过御花园,正好碰见安阳正带着张嫔和尹嫔的两个女儿玩耍。

      “孔师阙党,孟席齐梁。高山詹仰,邹鲁荣昌。”安阳煞有介事地背着手,教两个孩子学她念。

      “丫头,你何时如此温良贤淑了?竟然不跑去闯祸,教孩子们念书了?”萧彻把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抱在怀中,笑道。

      “皇兄少看不起人,我正在教百家姓呢!”安阳朝他皱皱鼻子,回道。本来,她也已经大了,不用再上内书房了,自从文思齐不再入宫侍读,她就更是从来不去了,这样一来,闲的时间就更多了。这才会闲到跟孩子们玩。

      “呵呵!哦~原来是教百家姓啊!可不得了啊!这百家姓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教的来的呢!”萧彻哈哈大笑,字字句句都挖苦她。

      “皇兄少看不起人!‘赵钱孙李’家的百家姓,自然是孩童都会的,可是,我这一家的百家姓,你可未必读过!”安阳骄傲地撇起头,捏捏两个孩子的脸,道:“来,把皇刚刚教的,背几句给你们父皇听!”

      两个孩子乖巧地点点头,异口同声地背起来:“温公纪古,左史公羊。刘巫井宿,项毕乌江。郭汲童马,武牧狄羊。卓许司马,施贲范郎。燕向王谢,鱼勾严姜……”

      百家姓是四字韵文,本就朗朗上口,配着孩子的童音,听来更是悦耳,萧彻听她们背完,放她们下地去玩,赞赏地问安阳:“果真有意思!看来,东方望这个讲习做的不错啊,比以前那些老家伙要强多了!”

      安阳得意地一笑,道:“才不是他教的!这是皇后嫂子教我背的!”

      “皇后?”萧彻不确定地问道。

      “嗯!”安阳用力地点点头,“皇后嫂子讲的东西,可比师傅们讲的有趣多了!”

      “是吗……?”萧彻顺着安阳的背后望开去,一只蜻蜓在眼前绕了几个转,终于飞到池子里,在才露了角的小荷上停了下来,惬意极了。

      “主子!您小心点!”宁馨见沁雅踩着石墩子往‘蓬莱’而去,在后面连连唤道。

      “知道了!我不过是得了一次风寒,怎么竟连几步路都走不得了!”沁雅仍继续小心地踩着往前走,嘴里无奈地抱怨她的大惊小怪,自从她上次病一场,这丫头老把她当三岁孩子看着,多走一步路都要跟得紧紧的。

      “虽然已经入夏了,可是夜里还是凉的!何况还是在这湖心的‘蓬莱台’!”

      “都几月了!还凉?!”沁雅俏皮地拉拉宁馨的袖子:“宁姑姑,您就许我一个人在这呆会吧!自家的后园子,还怕这水里的鱼跳上来叼走了我不成!”

      “主子!”宁馨看着扁嘴皱眉作一副委屈样的沁雅,哭笑不得。

      “您就宽容我半刻,让我清净一会行不行!”沁雅如顽童般,恳求地纠着她的袖子。

      宁馨被她逗地哈哈大笑,见到沁雅这样,她心里可比什么都高兴,故作沉思后道:“且看汝言辞恳切,数日来表现极佳,且放汝往蓬莱仙境走一遭,一个时辰后,再来收汝回宫!”

      “多谢宁姑姑!”沁雅作势半屈膝,惊地宁馨忙一把拉住了阻止,道:“主子可玩过头了!”

      “是是是,姑姑说的是,您快回去吧!”沁雅笑着连连把她往回推。

      “看来,奴婢真该好好检讨下自己了,这般惹人厌,以后,可怎么了得哟!”宁馨满脸苦相地往回走,引得沁雅一直笑个不停。

      病去如抽丝,这一病,也更带走了她的许多心思,以往耿耿于怀的一些事情,现在也不再那么执着,以往想不通的一些事情,现在也想通了,心里敞亮了,自然人也精神了。

      这‘蓬莱台’乃是建在‘瀛洲’中心的一个十丈见方的汉白玉台子,四面都是三步如意阶,坐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脚正好可以垂到水里。台子上种着一棵柳树,极为粗壮,柔软了枝条在夏夜的习习凉风里,惬意地摆弄着,长的那些,一直都浸到了水里,似有若无地搅得水面起了圈圈涟漪。

      沁雅目送了宁馨离开后,走到最下面一级台阶,蜷膝坐了下来,月纱裙的摆脚被风拂落,垂到了水里。

      “皇上。”萧彻批奏折批得心烦,便轻身简从,就带了张全和两个掌灯的小太监,在内宫踏月散步,他心里想着事情,突听得张全叫自己。

      萧彻应了一声,转头看着他。

      “奴才听说,康宁殿的后园子里,紫薇花开的漂亮,皇上,不进去瞧瞧?”张全弓着身子,字字分寸拿捏地极好,笑着说道。

      萧彻抬头一望,果然看见了康宁殿的后门就在几步开外,心里微微一诧,想不到,这样信步踱着,都能踱到这里来,难道真是冥冥之中,她在自己心中植得太深了?

      萧彻仰头望了望星空,低低笑道:“你倒机灵!看来,还没老到糊涂嘛!”

      张全是何等人物,皇帝的心思他怎能不清楚:“奴才还要伺候圣上千秋万代呢!哪敢老糊涂!”

      萧彻径自笑着,往前去。

      张全忙让小太监去叫门,开门人见是皇上来了,急忙要去前面禀报,孰料萧彻一摆手道:“朕只不过借这里随便走两步看看花,不要惊扰皇后休息。”

      萧彻是知道这个特意为她修建的园子的,但是,以前是不愿意看,因为这是自己‘屈辱’的象征,而后来是太忙了,也没想到要来看一看。若不是今晚这个偶然,说不定他还没有机会看到这个园子呢。

      萧彻安步当车,闲适地逛着。

      “早闻这个园子修得精巧,没想到,竟是十分地雅致呢!”萧彻细细看遍了亭台楼阁,轩榭斋堂,融着月色,颇有几分置身江南的诗意,心情极好。

      “圣上说的是,再去看看那边的‘瀛洲’如何?”张全见他高兴,心里也跟着轻快,小心翼翼地陪着。

      “还有‘瀛洲’?这倒还真齐全了!”萧彻笑道,向着张全所指而去。

      萧彻耳听女子唱歌的声音,略驻了一步,心疑是不是这皇后宫中的宫人辗转反侧,对月吐思。虽然觉得一个皇后在这样的情况下做这样的事很不合宜,但他心中却不知名地渴望,存着幻想,渴望着那唱歌之人是她。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随着最后一句唱完,萧彻也终于找到了唱歌之人。夏夜晴朗的天空呈着一种幽深到黑里的宝蓝色,繁星璀璨镶嵌其中,彩云追月。瀛洲的水,是与夜空一样的颜色,泛着粼粼波光,水天相映,星月相辉,纵使世间最多情的诗人,也寻不到贴切的辞章来描绘那样一副情景。那座汉白玉的‘蓬莱’便坐落在这样的一个背景里,而那个唱歌之人,便正好坐在台上。这就好像是一个墨玉的大托盘里,搁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方琮,而那琮里,是一颗掉落凡尘的珍珠。

      虽然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但是,他却在第一眼就断定那白玉台上,绿柳帘下,晕着皎洁清莹月光的纤影必定是她无疑。

      萧彻情不自禁地向‘蓬莱’而去,他急切地想到她的身边,可又怕步子太急发出了声响,惊动了她。那样飘飘如遗世独立的背影,仿佛一惊动,就会羽化登仙而去。

      张全也看到了台上之人,早已识相地带着小太监消失地没了影子。

      沁雅也是由景生情,心有所感,随便哼几句,却没想到把《白头吟》脱口而出了,暗自轻叹一声,伸过手去脱了鞋子,想把脚泡到水里去。手里正拿着脱下的一只鞋,冷不防一只手搁到了自己肩头,吓得她一脱手,鞋子‘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水里。

      “啊!”沁雅惊的猛地站起来,想伸手去捡回来。她本是蜷膝坐着的,又隔了这么久的时间,血气运行不通,自己都不知道腿脚早已麻了,一个踉跄,整个人都往水里栽。

      “小心!”萧彻本是怕自己幻觉,才伸手想确定她的真实性,没想到就是这么一连串的变故,说时迟那时快,忙一手拦住她腰间,带着她一起往后倒。

      这一倒正好是萧彻在下沁雅在上,两人都仰面倒在了台阶上,萧彻的后背正好磕在两阶如意阶上,痛地他闷哼一声。

      “啊!皇上!”沁雅才反应过来,忙乱地挣扎着起身,不让自己再压着他,又拉着他的胳膊帮他起来,万分紧张地问:“陛下怎么样,可有伤着?臣妾马上去叫人请太医来!”说着便要站起。

      萧彻一把把她拉回来坐着,好气又好笑:“你把朕当成了瓷娃娃不成,磕一下就碎了?”

      “真的不要紧吗?”她心里清楚刚刚摔的不轻,还是磕在台阶上,怕他是死要面子,强说无碍,又跪在地上细细地检视了一下,确定当真无碍后才放心下来。

      “朕真的没事,朕是天下之主,怎会拿自己开玩笑,倒是你,有没有磕着哪里?”萧彻说着也伸手在她背上细细地摸摸看有没有伤到脊椎。

      “臣妾没事。”沁雅不习惯被他碰,可又不好拒绝,只不住地缩成一团,脸红地低下头。

      “那就好。”萧彻也不为难她,放开了手,在台阶上坐好。

      两个人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沉默地让人难受。

      “今天白天,朕听见安阳在念百家姓,很是与众不同,她说是你教的。”萧彻终于找到了话题。

      “是。”沁雅点点头。

      “是你自己编的?”萧彻指指身边她刚刚坐过的地方,示意她坐下来。

      “不是,是臣妾闺中时的女先生编的。”沁雅点头致谢,坐到了他身边。

      “哦?你还有女先生?朕一直都以为,丞相会亲自授予你课业呢!”因为文鸿绪还挂着太子太傅的名衔,且看文沁雅姐弟的学问,才会这么一问。

      “臣妾自小不在爹娘身边,未曾有幸。”沁雅说起往事,心中总不免要黯然几分。这是她幼年永远的痛。

      “哦,是这样。”萧彻垂袖扫过膝前,撑在身旁,继续道:“朕曾听说你自小因为体弱多病不服京中水土,所以才回姑苏的。”

      “是。”沁雅答道。

      “你比朕要幸运多了啊!”萧彻仰首望着夜色中的殿宇,檐角相接,连绵到远处。

      沁雅侧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长在姑苏那样如诗如画的地方,可比在京城幸福多了!”萧彻笑着为她解疑。

      沁雅先是一愣,而后也笑了:“那的确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墙是粉的,瓦是黛的,水是柔的,话是软的……”

      “呵呵!你倒好,抓着朕的话,说了姑苏这么多好处!不过,朕更向往汉唐时的长安!”萧彻的眼里燃起了热情。

      沁雅回过神来,也浅浅一笑,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武唐宗,的确是让人崇敬的人物!”

      萧彻心中一动,他自小仰慕的便是这两代君主,今日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心中激动不已,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轻易表露出来,似是而非地说道:“龙膏酒,阳羡茶,琵琶绕,玉笛回。长安的好处,可多着呢!”

      沁雅已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几分他的心思,在家的时候,她就听父亲和弟弟说过他喜欢汉唐,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胡姬酒肆灯花泪,黄金销尽一宿寐。暮雨轻挠美人背,丝竹罗衣舞纷飞。这才是长安的好处吧!”沁雅也说起了劲头,居然大着胆子调侃他。

      “朕可真是小看了你!这样的话也敢说!”萧彻一听,哈哈大笑,伸手指着她,用宠溺纵容的口吻说着。

      “长安柳絮飞,箜篌响,路人醉。诗人笔言飞,胭脂扫娥眉。烟花随流水,铜镜云鬓美。何等的风流繁华,畅快淋漓!”笑完后,萧彻复又望月兴叹道。

      “裴将军的剑,李太白的诗,吴道子的画,李龟年的调,长安城里,智者狂,痴者悲,剩下的那个愚者酒一壶,依柳而睡。”沁雅也似被萧彻感染了,受了鼓励,话也多起来。

      “正是!正是!豪卷添墨长安曲,将狂草一笔指张旭!”萧彻激动地站了起来,长身立在月下,芝兰玉树一般。

      沁雅抬首仰望着他,他的目光落在远方,满天星子都在他的身后,他临风玉立,锦袖一挥,豪气干云,睥睨天下!江山在手,九州于胸,王者气象,深深地令人折服!这一刻,她似乎隐隐明白父亲那夜对她讲的话,他的确是一位百年难得一见的雄才之主。

      “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萧彻看她久久无语,又坐下来盯着她。

      “臣妾在想皇上口中的长安。”沁雅回过神来,抱以浅浅似无的一笑。

      “哦?那你可知朕最喜欢长安的哪一处?”萧彻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

      沁雅沉思片刻,故作苦恼地说:“臣妾不敢说。”

      “说!朕恕你无罪!”

      “平康里。”沁雅支支吾吾地道。

      萧彻愣了许久,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而后哈哈大笑,身子往后仰,索性借着台阶斜躺着,笑够了,才道:“幸好没有人听到,要是此话传了出去,那你可就要‘流芳百世’了!古往今来,怕也只有你这位皇后敢说皇帝喜欢‘平康里’!”

      “臣妾有罪!”沁雅刚刚是松了心防,一时顽皮的笑语,到底是欠思量的,此时方觉得后悔。

      萧彻又是望着她,凝眸不语。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随性的装束:发髻放了下来,三千青丝柔柔服帖地披在肩上,一直垂到腰间,全身上下,除了耳上的一对明月珰,再无任何饰物。东海产的夜明珠,虽只有蚕豆大小,三圈小银环扣着,挂在耳垂上,晕着星辰的光晕,似将所有月华都凝在了上面,白衣翩翩,似天地灵秀,全在一人。

      沁雅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问道:“皇上为何这样看着臣妾?”

      萧彻再也压不住心头所动,猛一个坐起倾向她,吻着那映着月晕的耳垂,情难自禁地说道:“‘平康里’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会有鱼玄机的好诗?”

      沁雅被他如此突然的举动,整个人都怔住了。

      突然,萧彻把她整个人拦腰打横抱起,直直望寝宫走去。

      “皇上,臣妾自己走……”沁雅的脸埋在他怀里,红得透透的,完全不敢抬起来。

      “你的鞋都没了,还怎么走?”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低头贴在她耳边呢喃道。

      沁雅困窘极了,只能把头埋的更深了。她的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侧脸贴在他的胸膛,忽然那句‘愿得一心人,萦绕心头,她忍了忍,终是低低地说道:“柳妃和如妃还没有临盆呢……”

      萧彻被她的话猛地滞住了脚步,定在那里,看着怀里的她:“那晚你没有睡着?!”

      沁雅不答话,只把抱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

      萧彻看她想下来,蓦得把她抱得更紧了,道:“那又如何!”说完,踏步流星直奔寝宫而去。

      园子里复又寂寂无声,夜风拂过‘瀛洲’,涟漪依旧。

      张全目送二人离去之后,从假山的阴影里走出来,笑着道:“恭喜馨姑娘了!”

      宁馨也跟着走出,手臂上仍挂着沁雅的披风,微笑着对张全郑重地一福身:“公公大恩,奴婢替主子记下了!”

      “姑娘这就见外了,主子高兴,那是做奴才的本分!”张全客气地虚抬了一下手,笑道:“姑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早好伺候主子们起身。”

      “谢公公!奴婢告退了。”宁馨循着刚刚二人走过的方向回走,心中忧喜交加。今天府里刚刚递进消息来,说白澈将要回来了。这一下,她是该告诉,还是不该告诉?

      注:

      “‘平康里’自然是好的,不然,怎么会有鱼玄机的好诗?”
      这里的意思是鱼玄机的名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因为萧彻先前刚听过沁雅吟唱《白头吟》,故有此说。

      盛唐夜唱(部分)
      长安柳絮飞,箜篌响,路人醉。诗人笔言飞,胭脂扫娥眉。烟花随流水,铜镜云鬓美
      胡姬酒肆灯花泪,黄金销尽一宿寐。暮雨轻挠美人背,丝竹罗衣舞纷飞
      豪卷添墨长安曲,将狂草一笔指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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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昨夜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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