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纪事》令狐狸

1、和亲

　　靖元二十一年，冬，大乾皇宫。
　　娴贵妃宫中的雁秋姑姑从外归来，路上宫女见她神色肃然，皆低头行了礼不敢多言，看着雁秋一路步履匆匆地进了贵妃寝宫。
　　娴贵妃正斜躺在美人榻中，神色恹恹地品着杯中冬茶。她年轻时艳冠四方，如今上了年纪也不见老态，恰似二八少女，又更多了许多贵气。腾腾的热气中，一双无甚情绪的美目显得有些清冷。
　　雁秋匆匆行了礼，低声道：“娘娘，打听到了。”
　　娴贵妃懒懒地抬起眼帘，语气平常，雁秋却从中察觉出一丝紧张：“如何？”
　　雁秋有些犹豫：“西兰果然提了和亲一事。”
　　娴贵妃手中一顿，低声问道：“陛下如何反应？”
　　“陛下……”雁秋飞快地抬头看了娴贵妃一眼，见对方正盯着自己，连忙低头道，“陛下尚未正面答应，但看面色……”
　　娴贵妃冷声问：“看面色如何？”
　　“看面色……陛下也像有意。”
　　娴贵妃猛地摔了手中杯子。
　　新鲜的茶水飞溅开来，茶杯咕噜噜滚到了雁秋腿边，雁秋甚少见娘娘如此盛怒，低着头不敢说话。
　　娴贵妃向来冷淡的面上显出了十足的怒意，修长的手指搅到一起：“当真是……帝王无情。”
　　“娘娘。”隔墙有耳，雁秋连忙抬头提醒道。
　　似乎又犯了偏头疼的毛病，娴贵妃闭眼撑住额头，叹气道：“先起来吧。”雁秋闻言起身替她轻揉头部穴道，宽慰道：“娘娘无须动怒，陛下向来宠爱公主，尚且不一定会真的应了那西兰王子，况且昭临公主还未出嫁……”
　　“你懂什么。”娴贵妃苦笑道，“那王子直言求娶的是嘉言公主，难道还会变成别人不成？昭临未出嫁又何如，在嘉言离开前随便找个王亲贵族赐了婚，也不是不可能。”
　　“但昭临公主之所以如今还未出嫁，不正是陛下与皇后娘娘始终挑不上与公主相配的驸马，想来也不会随便赐婚的。”
　　“随便赐婚舍不得，和亲难道会舍得？”娴贵妃嘲讽地一笑，“昭临可是他郭家皇室的门面。”
　　“娘娘。”雁秋再次提醒了一声。
　　娴贵妃沉默下来，良久才疲惫地叹了口气：“罢了，现在焦急也无用——嘉言呢？”
　　雁秋拿了清凉膏摸到她额边穴道，手上轻揉着，回答道：“奴婢方才去找过了，公主不在她宫中。”

　　大乾京城的冬天来得很早，这些时日已经开始下雪了。正是新梅开得最好的时候，偶有几日不那么寒冷时，御花园里时常会有后宫女眷前来赏梅。而今日兴许是太冷了，偌大的花园静悄悄的，各宫娘娘公主都待在温暖的室内，但若是往深处梅园多走几步，却能听见一阵喧嚣声。
　　“剪那一枝，公主，上面那枝好。”
　　“不行不行那枝太高了！公主剪那枝吧！”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踩着奴才肩吧。”
　　开得正好的梅园里，一群宫女太监正围着一株梅树晕头转向，两名高个子的太监踮着脚艰难地举着伞，生害怕那飘雪落到了树下那尊贵的少女身上。
　　树下两名太监的肩上，踩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身形娇小，乌黑的长发随意挽了个鬓，整个人都被罩在雪白的毛绒披风中。此时她正举着一把剪子，纤细的手臂从披风中伸出，在太监宫女紧张的目光中艰难地剪下了一枝梅花。
　　“剪到啦！”少女低下头笑道，随意的发髻下有一张异常清丽的脸。由于年纪尚小，那脸还有一些属于女孩的圆润，此时她笑着，双眼略微弯成了弯弯的月牙，让见到这笑容的人都忍不住被她的开心感染。
　　“公主太厉害了！”宫女太监们欢呼道，少女将剪子反过来握在手里，弯腰一手撑着脚下太监的头，身形矫健地跳了下来。旁边的宫女连忙扶住她，那打着伞的两名太监也忙不慌地靠近。
　　“这枝开得最好，我要拿去给贵妃娘娘。”少女笑道。
　　她的贴身宫女苦笑着上前：“公主，这雪就要下大了，您都出来好一会儿了，咱们快回去了吧，不然被看见可不好了——”
　　尾音尚未收尾，少女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哪里来的琴声？”
　　众人闻言茫然地抬头，仔细听去，果然有隐隐的琴声传来。
　　“这大冷天的，原来不止本公主一人在外啊。”少女笑道，将手中花枝塞进身旁宫女手中，“快给贵妃娘娘送去，我去那边瞧瞧。”
　　“公主！”贴身宫女着急地剁了剁脚，“您真的该回去了——公主您走慢些，当心着凉——你们两个，伞跟着公主啊——”

　　梅园旁边便是一座小湖，是当年先皇为搏皇后一笑命人人工开采的，景色是一等一的别致。入冬之后湖面便结冰了，天气寒冷，很少再有人来。而这日湖边的亭子外却站了两个哈着冷气的宫女，四面透风的亭子里放置了挡风的屏障，遥遥看着还有燃香的烟雾腾起。
　　那白披风少女——皇帝的小女儿嘉言公主双手拢在衣袖中，笑着上前道：“这大冷天的，皇姐真是好兴致。”
　　亭外的宫女见到她，连忙低头行礼，然后拉开厚厚的纱幔，将她请了进去。
　　嘉言进到亭子里，却感到一阵暖意，原来这厚厚的屏障和纱幔内、亭子的四角各放置了一个火盆，淡淡的熏香让亭子内暖意十足，她忍不住道：“要说享受，皇姐才是一等一的好手。”
　　亭中女子抚琴的手淡淡收了尾，抬头笑道：“我在这里面被遮了个严实，你在外又怎知是我？”
　　这女子声线柔和，面容也生得端庄秀丽，不同于还带着孩子气的嘉言，她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了。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复杂的发髻，却无甚首饰，只斜斜戴了一支鎏金花簪，整个人仿若月里嫦娥。
　　正是皇帝的长女——大公主昭临。
　　亭外昭临的宫女送来两个暖手小炉，昭临也不抚琴了，同嘉言一人一个暖手炉捧着。嘉言在昭临身边坐下，清脆道：“皇姐的琴声最别致，我一听便知。”
　　昭临道：“我是最爱附庸风雅的，倒是你，又在外面做什么？”
　　“我看那梅花开得正好，想给贵妃娘娘剪一枝。”嘉言脆生生地笑着，“原本还有母后和皇姐的，可我这不被皇姐的琴声吸引过来了嘛。”
　　她是娴贵妃的亲生女儿，然而宫中规矩，只有皇后才能被公主皇子们称作母后。
　　昭临笑着摇摇头，嘉言定定地看着她，感慨道：“看来看去，还是皇姐最好看。”不等昭临说话，她又道：“对了皇姐，前几日我听贵妃娘娘说，林尚书又向父皇求赐婚给你和他们家大儿子，又被父皇驳回了呢。”
　　她嘻嘻地笑着，昭临倒是神色如常：“林尚书的长子？我倒是听说过，赋是做得不错的。”
　　她这样夸赞着，神色中却无多少欣赏之意，嘉言道：“父皇给皇姐的夫婿是千挑万选的，我看这京城中青年才俊都被父皇拒了一大半了，也不知谁配得上皇姐。”
　　见昭临兴致缺缺的模样，嘉言疑惑道：“皇姐，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昭临过了年便十八了，在大乾，已经算得上是大姑娘了，但颇有才华、极具盛名的她向来最得皇帝皇后看中，帝后二人怎么选也选不出匹配得上大女儿的夫婿，因此这婚事迟迟没有动静。
　　轻轻拨着暖手炉上装饰的金珠，昭临柔声笑道：“皇族婚事，自由父皇母后定夺，我是没什么心思的。倒是你，今天怎的说起这个？我看是皇妹——想嫁人了吧？”
　　嘉言红着脸道：“我、我才没有呢。”
　　昭临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害羞什么？皇妹也快十六了，若是有中意的，可要快些给贵妃娘娘提个醒才是。”
　　“皇姐你又拿我开玩笑。”嘉言嘟着嘴道，昭临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是谁先开我玩笑的？好了，这里待久了还是冷，早些回去吧。”
　　“皇姐倒是开始赶我了。”嘉言佯装不悦，站起身跺了跺脚，“不过我真得走了，贵妃娘娘等着我用晚膳呢。”
　　昭临笑着提她抚平披风上的细褶：“快去吧。”
　　嘉言笑着跑了，亭外昭临的贴身宫女走进来拉好纱幔，转身问道：“公主，您方才得到的消息，为何不告诉嘉言公主？”
　　昭临放下暖炉，叹气道：“尚未定局的事——况且这种事，她还是别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最好。”

　　嘉言回了娴贵妃的宫中，心里却想着方才昭临的话，她来到屋外，脱下披风递给一旁的宫女，对膳桌那头的女人笑道：“娘娘！”
　　让贵妃等自己，这是极不合礼数的，嘉言吐吐舌头快步到桌边坐下：“我剪下的梅花娘娘看见了吗？可好看了呢。”
　　娴贵妃差人送上热水与毛巾，养尊处优的柔白双手亲手拿了毛巾替嘉言擦了擦手，柔声道：“见着了，今年怕是没有比它开得更好的了。”
　　“您喜欢就好。”嘉言笑着。
　　“你这孩子就是性子野，外面那样冷，还待这么久。”娴贵妃将毛巾递给宫女，嗔怪道。
　　“我遇见大皇姐了，聊了会儿天呢。”嘉言道，“在暖亭里，不冷的。”
　　娴贵妃拿起嘉言面前的小碗，亲手打了两勺热汤递给她：“是吗？聊了什么？看你一脸高兴。”
　　嘉言脸红了红，扭捏道：“就——说了说皇姐的亲事。”
　　娴贵妃的手一顿，转头看去，见嘉言面色绯红，淡笑道：“我看不止聊了昭临的婚事吧。”
　　“娘娘！”嘉言抿抿唇，随后小声道，“娘娘，关于我……”
　　娴贵妃放下碗，叹了口气，看着嘉言道：“说起这个，我正有事要同你说。”

　　禁军统领祁瑾正在御书房前巡视，突见远处一团雪白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朝自己奔来，祁瑾吓了一大跳，拔剑喝道：“谁？！”
　　那人丝毫不惧，几步冲到祁瑾面前，恶狠狠道：“我要见父皇。”
　　“公主！”祁瑾连忙收剑，心想这小公主又抽什么疯，面上却恭谨行礼道，“陛下正与韩大人商议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嘉言犹豫几番，跺跺脚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商议完？”
　　“这微臣就不知了。”
　　嘉言盯着祁瑾清隽的脸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祁瑾——”
　　祁瑾心道大事不好：“微臣、微臣在。”
　　“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嘉言求道，话语间带了些细微的哭腔，“父皇要把我许配给那什么西兰国的王子，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快帮帮我吧！”
　　“西兰王子？”祁瑾也是一惊，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您听何人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就说帮不帮我吧！”
　　“公主。”祁瑾苦笑道，“您找我也没用啊。”
　　“但祁……那谁又不在，我、我也没人可求了。”嘉言咬咬唇，“祁瑾——”
　　“别别别别。”祁瑾无奈地举起手，“您这事儿找我三哥也没用的，他也管不着。”
　　“谁要找他了！”嘉言红着脸，“关键时刻人不在，我才不想找这种人呢！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你继续当差吧。”说着挥挥手，又风一般地跑了。
　　看着来去如风毫无公主模样的嘉言，祁瑾摸摸鼻子小声嘀咕：“这个性——三哥还是快些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