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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梦寐 ...

  •   白日里还是晴云朗日的,傍晚时分却不知打哪来了阵邪风,将天色吹得晦暗,及至掌灯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牛毛雨。今日本是朱婆的好日子,更兼怜春上了花榜,几位常客便要在此摆局,贺这同春堂高升长三。谁知白日间闹了那么一场,新造的门牌摔破了边角不说,还被个泥泞的小丫头子胡唚了好邪乎一篇话。朱婆子十分意兴去了八分,当着来往客人只是不好作显出来,少不得强颜欢笑招呼巴结。如此便让久春得了便宜——这会子人多,朱婆子也不来管她。眼见窗外油黄的琉璃灯罩透出了温润光色,朝南的楼阁里自是一派丝竹聒耳笑语低徊的靡丽风情。久春哄睡了细凤,抱膝呆坐着瞅那灯光。此时身上的伤发作起来,尽着雨气相侵疼得厉害。忽听脚下有些窸窣之声,低头却瞧见好大一条长爪蜈蚣摇头摆尾,自在草垫旁簌簌游走。久春大惊,慌忙赶着以足相踏。恰在此时身旁细凤竟发出一串脆笑,久春猛回头看,却见小姑娘闭目沉沉犹在梦里,一张俏丽的团和脸面上笑意清甜,十足真金般地惹人怜爱不已。

      “到底是个小丫头子。梦见什么就笑得这个样儿了?”做娘的心头一软,又爱又疼地抚一下她的头发。做女儿的似是知觉了母亲这番抚慰,伸了胳膊摸索着久春,小小的脑袋在那粗糙床铺上蹭了几下,犹是笑意不退。

      “面庞儿桃花初放红似火。他那乌云儿这不未冠横簪发乱蓬。小枕儿轻轻斜倚蛮腰儿后,绣鞋儿一双紧靠着炕沿儿扔。柔气儿隐隐噎声把脖项儿堵,她那病身儿这不辗转轻翻说骨节儿疼。”

      窗外飘来柔靡京调,绵软的清歌曼嗓唱着一段幽情。弦管鼓点声声敲打,和着雨韵化作一缕引梦的轻烟,细凤朦胧听着那曲声,恍惚间来在一处好齐整的阔朗庭院,身旁是粉壁檀窗,抄手游廊曲折蜿蜒,下铺着青石子,举目便见数不清的繁花异草,香气清芬,沁人心脾。

      “凤哥儿!”忽闻身后一声召唤。细凤扭头,见个罗缎裹着的美人儿一径走来,执了她的手道:“你怎不在里头呆着?让我好找。”

      细凤瞪大眼睛,仔细打量这美人儿穿戴装扮,与平日琉璃巷中的倌人们俱是相异,单说这头发,挽成的发髻倒有两寸高,只怕头油也要用去一瓶子。若是被朱婆子瞧见要心疼死,不打断了手脚也不算完。

      正自诧异,却又听见那美人儿开言道:“平日里就你说嘴,如今怎不说了?”

      细凤心说我又不认得你,倒有什么可说?待要开口却忽闻一个脆生生的口齿伶俐道:“不是我不说,只是说了也没用。姑妈将那琏二少爷夸得千好万好,父亲也没个不称意的。这姻缘事么,自然是父母做主了,我便说,莫非就改了不成?”

      一番话说得细凤大是诧异,只因这连珠炮一般的言语竟是从自家嘴里说出来的,而她身不由主,倒像是旁观自己变作他人了。

      那美人儿听了这话也笑出来,咂嘴儿摇头道:

      “这凤丫头,还是这么厉害。人家白问一句,你不说不害臊,还抢白我一顿。”

      细凤挑着眼风冷笑一声,傲然道:“有什么可害臊的。便是那琏二少爷,打小儿时候我也见过。生得斯文娇嫩,倒像个丫头。如今听说也不大读书,想来也不过比我多识几个字。姑妈既说他好,我听着罢了。”

      “啊哟哟。”那美人儿一拍手。“我倒替那琏二少爷担心,若是娶了我们凤儿过去,可不会跪塌了榻板子。”

      “呸!”细凤啐一口:“跟你说两句你便上脸儿了。拿我取笑起来,你可是昏了头?小心我告诉哥哥,看你有没有胆子令他跪那劳什子榻板。”说毕折身就走。那美人儿赶着拉住,笑着哄:“小姐好大的气性!平日里难道少取笑我了?姑嫂间说句玩话,也得有来有去才好呢。”

      “你也算有脸,竟和我比起来了。谁同你有来有去的!”细凤把眼横着一瞥,掌不住也笑了,回手拉住那美人儿衣袖晃晃道:“好嫂子,既议论我,我也有句话儿。我听那管家的意思,是要宵儿去给我做陪房丫头的。我看了她就讨厌,不如嫂子留着使唤吧。”

      那美人儿听了一呆,面色顿生不豫:“那丫头有些妖调,你哥哥也常肯兜搭她。咱们这样的人家儿,爷们自然是三房四妾的。可就算要纳,也得干干净净成个体统就好,似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也看不上。”说罢皱皱眉,反握了细凤手道:“好姑娘,我若开口,于你哥哥面上不好看。你是最有主意的。若替我开发了那丫头,嫂子谢你,将那两个赤金点翠的项圈给你添妆奁可好?”

      听了这话,细凤只是微笑。

      “什么项圈儿,要一百个也有。你若真心求我,就把那嵌宝华胜与那羊脂玉的金累丝钗子给我。你别错了主意,我不是要你的东西,只是姑妈家的大姐姐如今选出来,进宫侍上去了,我带了这两件体面首饰,将来进上,于咱们王家多少好处呢。”说罢也不等那美人儿回话,丢开手一径去了。

      细凤朦朦胧胧,走着走着进了一间闺房。拔步床鲛绡帐,梨花案官纱窗。那窗棂上雕着端正大气的凤凰花,衬着柔光似玉的珍珠罗,真是戏文里也不曾听见的琼玉香闺了。细凤心意痴痴地贪看陈设,不知觉间已来在床边端端正正坐下去,随手揽过一面铜镜。

      明磨的镜面儿里现出一张美人面孔,柳眉轻扬凤眼斜飞,螓首微摇间一抹浅笑凌厉妩媚。细凤望着这镜中人,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这人是谁?

      此时门口处帘拢一挑,有穿了淡青色背心的丫头走进来,向细凤笑道:“大姑娘,今儿大姑娘可点菜了,姑娘想吃什么只吩咐一声,厨房就好做的。”

      细凤搁下镜子,款款道:“今儿不想吃什么,就跟着太太随意吃些罢了。倒是那上赏的果盒很好,可还有么?”

      “有核桃泥馅儿的豌豆黄,芸豆糕,冰糖蘸的甜杏仁儿,还有些奶饽饽。”

      “不要别的,甜杏仁儿拿来些。”

      那丫头应承去了。细凤拾起镜子再度理妆,可不知怎地那镜中人的样貌却如水中月影,凭风一吹,皱成道道碎痕。细凤心中惊惧,待要再看时眼前竟是一黑,再睁眼时又间破屋草席,身下一幅脏烂的破布。

      窗外漆黑一片,细雨犹自下个不住,正房上的灯火也掩了大半,想来夜已深沉。此刻细凤忽而清醒得双目炯炯,一挺身爬起来。

      久春察觉动静,朦胧道:“凤儿怎么了?要屙尿么?”

      细凤不语,抱住膝盖轻轻摇头。梦中的光景此时似有若无盘踞在脑海里,渺远得难以重蹈,然那感觉又太过熟悉,仿佛此时此地的她才是置身于梦里的。

      梦里不知身是客。似这般呆呆地闷坐半晌,久春见了心中疑惑,抬手摸她额头。

      “不烫呀。”她低声道:“敢是肚子疼?”

      “不疼。”细凤再摇头,忽而抬头望向久春:“妈,这地方呆不得。”

      没头没尾一句话令久春一愣,却也牵动了好大的愁肠。她叹口气,揽了细凤在怀道:“还用你说?若是能离了这里,讨饭吃我也愿意。可这是堂子呀!不能赎身是出不去的。”

      “那你就赎身呀!”细凤仰起脸,认真打量着久春:“妈又不难看。怎见得没人喜欢你?”

      这话一出倒让久春吃了好大一惊,她猛推开细凤,狠狠扳住她肩膀瞪着看:“这丫头!敢是让梦魇住了?怎么一觉醒来变了个人!”说罢顿顿,声气再狠几分,痛声道:“凤儿,妈落在堂子里,你却不是!你不能跟那些个倌人们学坏去!将来嫁人没人要的呀!”

      “可妈在这里,怎见得我将来就有人要?”细凤坦然迎着久春逼视,一字一句说得明白:“妈要是没出路,我将来也是一样的呀。我嫁了人,若受欺负呢?又找谁去?”

      久春听了这话,一歪身瘫坐在草垫上。

      “你真个中邪了……真个中邪了!这话谁……谁教你的?”她喃喃地质问,却是半点气势也发不出来。细凤见状非但不肯收敛,反而向前趋身,望定久春道:“妈,你想想,这堂子里出来的女人,就是下场好的,也只是给人做个小老婆。你要赎身,自己赎就是,何必非要嫁人呢?”

      前半句久春听得倒也明白,可那最后一句却又是傻话了。她摇摇头,戳指在细凤额头上叹一声:“你是个丫头子,什么也不懂。正经女人家哪个不嫁人,命差点儿的做了偏房侧室,也总是要靠男人的。你再这么满嘴胡说八道,将来没人要了,才是害我呢!还不睡觉?明日我有多少活计要做,没空跟你歪缠。”

      说罢按着细凤躺下,自己也胡乱睡了。可这么一闹哪睡得着。不多时天光见亮,久春爬起来,赶着去给上房里的倌人们提水。

      近十年来这粗活一直是久春做的,即便是开了铺拉客人,仍是不免要帮衬着做事。这佣不佣妓不妓的身份也没人在意,朱婆子只说开销大,要她多做些养女儿也是正该然的道理。久春心里倒也不怨,只盼自身多苦着一点,便能给女儿多点庇护。这天她仍是随便拢了乱发就走,哪知刚迈开步,裤脚就被拉住。

      “妈!”细凤低声喊住她。“妈别走。”

      久春蹲下来,不耐烦道:“又怎么?你要饿了,绕去厨房后门看看有人没有,没人的话,有剩的饽饽拿一块儿,别多拿,知道么?”

      “知道。”细凤伶俐地点点头,“我不是要吃饽饽。”她说着伸出小手,在久春鬓角上抿了抿,将她的毛躁碎发拢地服帖些了,又爬起来,去屋角取过一朵散了半边的红绒花——只见她纤指轻翻,一忽儿的功夫便将那绒花折成散瓣菊的样式,随后走来,将那花簪在久春鬓边。

      “妈戴这花真好看!”插戴好了,她竟喜得拍手雀跃:“比那赵金花家的兰馨还好看呢!”

      久春不意自己竟被女儿打扮一番,惊异过后又有些臊,佯怒道:“你这丫头满嘴浑说!你知道什么是好看赖看的!”说着便要扯鬓上的花,却被细凤一把拉住。

      “妈。”她望定久春,徐徐开口,“你看怜春姐姐,怎么没人敢说她一句呢?堂子里人和人也不一样的。”

      久春扭了头,懦弱道:“我怎么能和她比。她模样好……”

      “妈也好看的。”细凤不待她说完便接口:“妈是有些邋遢,可既然妈想我嫁个好人家,总这样邋遢下去也不成——别说妈自己,就是凤儿,也被人瞧不起呀!”

      久春不语。再抬头时竟见眼前一双妙目精光闪动,浑不似一般只知懵懂憨玩的八岁女童。想来这堂子里是最能教人洞察世故的地方,这丫头如此老练,多半是为着久居于此的缘故。想到这里久春不语,只按了按鬓边的簪花,起身走至窗边就着半碗清水擦擦脸面。

      “你离那朱婆子远些,出去玩时若有马车过来,记得躲一边去。晓得啦?”

      “嗯。晓得的。”细凤重重点头,目送着久春挺直腰身的背影一径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梦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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