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即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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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的木轴吱呀作响，在黄土路上压出两道细细的辙。赶车人穿黑衣系青带，看打扮道是个皂隶。只见他懒洋洋挥一鞭，也不在意那瘦马走得依旧懒怠，只把胳膊往袖里一拢，打个哈欠。
“王头儿！早听说那贾府里头住满了天下的美人儿，今儿送的这娘子又是里头出来的夫人太太，我道是有多勾魂儿的尤物，原来是个黄痨病鬼吗？”
车上另一年纪长的，衣着与他一般，系的却是红带。这王头儿也是正萎靡着打盹，听见小子抱怨，低低嗐了一声。
“监司里不比外头，这些女主儿们从前都是锦衣玉食，风儿也没吹过一些的。如今这般挫磨一顿，还要三堂过审，她又拖着个病身子，还能是如花似玉的么。”
小子听王头儿话里不免有些怜悯，心下明白准是收了犯人家眷的收买银子，当下也不言语，只把那马的缰绳抖抖，吆喝道：“驾！驾！”
车后木笼里王熙凤半寐着眼，耳听着两个皂隶讲究自己，不免心中浊气翻涌，强撑着睁开了眼。木笼外天色昏黑，头顶铅云如墨。透骨的寒风似钢刀刮着身子，她熬着缩了缩肩膀。冷不防忽有一片牌楼闪眼而过——即是病得昏聩，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重檐高耸玉柱银粱。少时的记忆与此时阴晦天光里的嵯峨建筑堪堪重叠，她想起从前在家时，出门总是坐一领青雀游金车，车子摇着摇着将那绘了缠枝花骨朵儿的丝绵布帘儿晃起一丝缝儿，街上的景致便漏进来，最显眼不过的便是这牌楼上的仙人指路，远远望去金疙瘩似的在浮云辽阔的天光下闪闪发亮。
也不知是哪来了一股子力气，她挣起身，枯瘦的手抓着木笼上的栅栏，将脸紧贴着向那牌楼张望。四柱三间的门脸儿庄严冷硬，没情没义地在她泛泪的眼中越去越远，凤姐忽然心中大恸，咬着手指悲哭出来。恰在此时，一直惫懒前行的车子忽地一晃，是皂吏勒停了马匹。
一阵叫骂声传出来，凤姐听着车前有人啰噪：“你哪里来的！敢拦爷的车驾！当街就敢拦截要犯，你知是什么罪过？”
被他怒斥那人也不恼，只不冷不热开了口：“我岂不知官爷们是要去公干的。只是这车上的人与我金陵王家有些干系，故才在此等着，不过尽一杯茶情。还望大爷们行行方便……”
不知是给了钱抑或“金陵王家”几个字着实摄人。凤姐侧耳再听不见皂隶吭气，车前随后转来脚步声。
“这……可是凤大姑娘？！”
这一声唤。凤姐未及答言便滚下泪来。她隔着笼子伸出手，颤声道：“你……你是吴妈……”
“姑娘！”吴妈两步赶上来，抓着凤姐枯枝似的五指抹泪道：“二老爷听说你回来，要我在此迎你。”
“真的？”凤姐一惊，顿时添了些精神：“叔父他！他可是要救我？”
吴妈摇头垂泪。
“二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怎肯……”说到这里她不肯再说，只拭泪道：“老爷知你性子刚强，要我嘱咐姑娘过堂时莫要强辩，是你做的，招认便了。”
听得这话，凤姐只觉脑仁滚烫，身子一歪堆坐下来。
“哈！好好！”她扬起眉冷笑两声，“这是墙倒了众人都来推，也是，天下没有砍两颗头的罪，他王家自然都是好的。脏事恶事皆是我一人所为，这就遂了他们的愿吧！”
吴妈听她发狠，只低头抽噎：“姑娘也是吃过苦头的人了，好歹自己保重。”
凤姐摇摇头，一脸苦气。
“既到了家门口儿，我也安心了。什么保重，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活着原是没意思。”说到这里她咳一声，转头向吴妈哀道：“吴妈，我这一生并没有对得起谁，如今这样，我也不怨。只求你带话给家中大爷，让他好歹看顾巧姐。那丫头是我的冤孽报应，大爷好歹是她母舅，若是肯出头回护一二，我就死也瞑目的！”
吴妈听她说得惨痛，更是哭得凄切。可哭了半日却并不见她应承，凤姐察言观色，渐渐冷下脸来。
“吴妈。”她颤声道：“仁大爷可是有什么不好？”
吴妈听她声气不好，连忙答道：“哪里。仁大爷并没不好。他还有话吩咐我带给凤姑娘呢。”
强撑着精神，胸中疑惑却如涟漪层层荡去。此时王熙凤已是头晕目眩，不得已垂首靠向木笼，强睁眼盯着吴妈低声断续道：“我哥哥……他嘱你何事。”
吴妈见她孱弱，十成命倒像去了九成，心下微有不忍，可终是上命难违，只得嗫喏开口道：“大爷说……说王家世代不曾有被夫家休弃的下堂之女，大姑娘这些年在贾家倒行逆施，如今被休回家，是丢了祖宗颜面，这便吩咐我传大爷口信，说是他已知会和合族中人，逐……逐你出门，永……永不……”
“永不怎样？”王熙凤咬牙追问一句，面上分明是狰狞惨白之色，吴妈眼见她身子一抖，一口鲜红喷洒在木笼之上。此刻恰逢猛响一个惊雷，吓得众人皆抬头望，却见浓云里雷轰电掣，大片火光在云雾间明灭。凤姐也盯着那光，忽而双眼一翻，整个人歪倒下去。
“大姑娘！大姑娘！”吴妈紧着叫两声，终是没得回应，车前皂隶闻声围拢过来，见状皆大惊失色。
“犯人若是未过堂便死了，我二人都有干系。唉！”王头儿叹气向吴妈道：“这位嫂子快去吧！我赶着将她交去收押。但求她熬过今晚，我等也都能无事了。”
听得“但求她熬过今晚”几个字，吴妈更是哭得伤惨，却也别无他法。想这凤大姑娘在娘家夫家都不得人心，身子又拖得垮了，再熬日子也不过是受罪。更兼听人说她当年做下好几桩伤天害理的人命案子，若是牵连出来，于王家也无益，不如早些去了，倒是干净。
念及此，吴妈抹抹泪，埋头于那两个皂隶行了一礼，低声道：“好歹求二位官爷体恤她病得沉重，略放松些儿看顾她，到了狱里，我家主子自会打点的。”
虽是王头儿在前头听得明明白白——这女犯已是被娘家逐出门了，却也不便戳穿这话，只含糊应了。
吴妈回身就走，走不几步忽觉面上落下一点冰凉，不禁抬头向天。
“雪……三月头里居然下雪了……”街上有人惊呼着。二皂隶复旧上车，系青带的小子又甩起了马鞭，将那木笼车赶得倾颓动荡。
囚车去得远了，凤姐这才回过神来，左右转个圈儿，疑惑地四处张瞧。
“我怎地出来了？”她前行几步，踏着黄土路上并未带起一丝浮尘。前事模模糊糊地在脑子里过着，她只记得似是听到一声雷响，余者皆是虚应的。莫不是这些个糟改事都是做梦？她摸摸脸颊：“还真是木的。我还道是被发来金陵过堂受审，原来竟是叫梦魇着了？”
正诧异着，不防身后有人厉声高叫：“王熙凤！”
“谁？”凤姐回头，见两个惨白脸儿的瘦高个儿一摇一晃走来。
“王熙凤！你阳寿已尽，合该魂归阴曹，我等特奉王敕来拿你。”
凤姐一呆，大惊之下早把前身奶奶太太的款数丢开，匆匆回身奔逃而去。二鬼吏木着脸：“阎王要你三更死，天底下可有谁逃得掉的么。”说罢一抖手中锁链，凤姐只觉颈中一紧，整个人被倒拖着带离了地面。
“二位官差请等！”情急之下她挥手乱抓：“我乃金陵王家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之女，求二位官差略略放我回去交代女儿相托之事。若能容我这个方便，我便死也……”
“住口！”话未说完便被无情喝断。鬼差头也不回拖着凤姐，阴恻恻的声音颤巍巍传来：“久闻琏二奶奶是不信因果不怕报应的。如今到了这里，怎把素日的威风都没了！劝你留些力气！阳间不能审你，阴间却是逃不过的！”
说罢只听一阵极诡异的笑声，如夜枭啼叫般刺耳。凤姐身不由己，转瞬之间忽而来到一座树林，入口处石碑上勒得四个大字，她却认得，正是“青林黑塞”。
一个狱卒帮着二皂隶将凤姐解下车，不想那尚有余温的身子已是没了气息。二人一脸惨淡，转头不迭向狱卒苦道：“这……这女犯来时便病重，本是熬不过了……”说罢王头儿看看天，一倾儿的功夫雪花竟有指甲盖儿大了，飘飘洒洒蒙白了地面。“您瞧，这天气又这样。麻烦您通融一番，就报她‘因病不治’吧！”说罢将腰里摸出一小块碎银，恭恭敬敬塞过去。
狱卒瞧瞧凤姐已是黄如土色的僵硬面孔，伸手接了那银子，嘬嘴道：“也罢！她既这样，留着也无用，回头莫要说是死在我当值的狱里的。不如赶快发埋了去——城郊乱葬岗。回头大人问起，我就按老哥你说的，她是痨病，早烧埋了早好。”
二皂隶听得此言，连忙千恩万谢，拉了凤姐尸身直奔城郊。此时天已完全黑了，王头儿燃了火把，搁在车前头照路。
靠着木笼他呆着脸絮絮：“什么奶奶太太！当初何等风光来？如今却是一抔黄土都求不得了。”
赶车的小子听他这般慨叹，不禁疑惑：“王头儿可是认识她？如何得知她当日风光？”
王头儿摇摇头，并不答话，只有车前火焰随风飘摆，照得他脸上怪影重重。
“就是这儿吧。”王头儿吩咐小子停了车，将凤姐放在一处空地，又捡来些枯枝堆叠在她身上，遂将火把凑过去点燃。
火舌顿时窜升起来，赤红的光焰滚热袭人。二皂隶站在原地守了片刻，冷不防火中忽然腾起一簇光辉，足有三丈多高。二人吓得连连后退，眼见那火中光芒的似有形态，细看之下是竟是凤鸟之形。
“走。”王头儿一脸惊恐，转身疾走间连连促催：“快走快走！”
小子气吁吁跟上，呆呆追问：“那……那光是何物？”
王头儿不答，翻身上了车才长长呼出一口闷气，沉痛低呼道：“妖孽！”
“妖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即死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