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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A25. ...

  •   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有人告诉她,她得舍弃这个「宇智波桑麻」这个名字了。

      那份原生的恐惧一直从梦里延至梦外,即使已经从那无边的虚无中醒了过来,但是她依旧能够感觉到胸口窒息般的沉闷感。

      因为那场梦,就算醒来后她的指尖也是冰凉的。

      春日的原野一望无际,桑麻坐在不尚平稳的抬轿里,听到耳边有马蹄哒哒作响的声音。

      她身着葱绿的壶装束,乌黑的长发上戴着一顶披着纱绢的草笠,这般别样又尊贵的装束清晰地提醒她那个梦也是残酷的现实,她知道,自己将要去到火之国的大名府,成为另一个名为「朝原多榆」的人了。

      心中一时觉得冷寂,桑麻抬手轻轻撩开了轿窗的帘子,轿内立即倾泻进一片刺眼的阳光。

      她不适地眯了眯漆黑的眸子,下意识避开了那片轻跃而入的光亮,整个人缩回了轿子内昏暗的角落里,待到眼睛终于适应了那般强度的光亮后,她才又倾身向前,探着脑袋扶着轿窗朝外面看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一望无际的绿茵长野、以及一片湛蓝如洗的天。

      她看见稀稀落落的木屋普遍掩在松绿斑驳的树影中,只留下一截截会吐息的烟囱。
      战国时代,战火波及不到的平原葱绿而蓬勃,正值盛春的时节,远方环山的樱花开得繁花似绵,火红得过分,放眼望去,像一片翻滚而来的绮红热浪,随风摇曳。

      她微微瞪大眼,满目都是那惊艳至极的红樱,脑海中一时闪过了某个人艳红的眼睛,叫她眼睫扑闪。

      行轿的小道上,三三两两武士装扮的人骑着马护在周围,他们是火之国大名的人,此行负责将她从千手族地护送到大名府。

      其中一个行至窗边时,不经意间对上她的眼睛,便冷声喝道:“俞姬公主,请快点放下来,别随便露面,也别想着逃跑什么的。”

      她实在听不惯这个称呼,赶忙放下帘子,从窗边缩了回去,与此同时,她道了声歉,觉得嘴巴有些干涩:“我只是觉得景色很漂亮罢了……”

      对方没有再喝她,但还是隔着窗冷声道:“希望您牢记,从今往后,您不再叫「宇智波桑麻」,而是「朝原多榆」,我觉得这之于您而言是件好事,至少比死在千手的大牢里好。”

      “嗯。”桑麻平静地应了声,将掌心覆在自己心脏所在的胸口上,那里被朝原大名的人下了一道禁术,若是有违抗的心,她随时可能死掉。

      她安静下来,听到那人说:“去到大名府后,您要开始学习俞姬公主的一切,不仅是公主应有的礼仪,您还要学习她的性格和处事风格。”

      顿了顿,许是她的沉默让他觉得不妥,他便放缓了语调,又道:“除了朝原大名外,您还会有一个妹妹,不过不用太担心,那位姬君性子糊涂,而且从去年冬天到现在都一直卧病在床,没有见过自己的姐姐,若是没什么意外的话,她大抵是认不出来的。”

      说不上是安慰,大概只是提醒,桑麻感到心中荒寥,寂然得很,只草草回应了一声:“托您吉言。”

      等到桑麻终于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妹妹”那天,是个明媚的春日,躺在寝殿被褥中的女孩,其长相与她相似的程度叫桑麻惊诧在原地。

      名为「朝原多楹」的小女孩,因生了病而昏睡了好几个月,面容稚嫩而精致的姬君躺在上好的被褥里,脸色苍白得宛若得能融入日光。

      桑麻忍不住悄声坐在一旁,轻轻念了她的名字,饶是桑麻,也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某一刻,当对方在迷糊间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时,桑麻微微瞪圆眼,感觉有温热又刺痛的电流从指尖蔓延而来,她蓦然僵了身体。

      眼帘中,对方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在晨光中清晰可见,这个女孩,过了新年也才七岁罢了,这期间,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血肉相连的姐姐……

      一瞬间,桑麻感到了怜惜。

      这个脆弱的、柔软的、与她如此相似的女孩……

      恍惚间,她好像还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地觉得,那是从她心底空旷的虚原中悄然盛开的某种情感。

      连她自己都还摸不清是什么时候。

      但她忍不住轻轻唤她的名字:“多楹,多楹……”

      她的妹妹若是能活下来的话,也会这么可爱吧……

      桑麻垂下眼睫,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妹妹……她的妹妹……

      “是姐姐我呀……”

      她因为战争失去了父母亲和未出生的弟弟妹妹,甚至背叛了族人……
      但现在乃至今后,这就是她的妹妹了。

      ……这是她的妹妹了……

      ……

      世界上有一种妖怪,擅长变形和幻术,它们会偷偷替换掉你身边的人,甚至融入你的生活,让你浑然不自知。

      对于七岁的朝原多榆来说,宇智波桑麻就是那个可怕又邪恶的坏妖怪。

      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笑起来时睫毛会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颤动的女孩,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取代了她的名字,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朝原多榆」。

      一开始,并非无法理解,也并没有失态,朝原多榆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笑着的——这是她很擅长摆出的作态,毕竟作为火之国的大名公主,她以成为能更好联姻的大和抚子为目标,温婉贤淑就是她对外的面具,所以她有意笑起来的时候,就和三月春的风,柔软又舒适。

      因此,她在春日的阳光中歪了歪头,牵起对方的手,用这样容易使人放下戒心的笑容问:“这是你所使的变身术吗?”

      不怪她会这样问,因为她的母亲曾经是宇智波的忍者,她自然也是知道一些耳熟能详的忍术的,当面对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且顶着自己名字出现的人时,变身术这样能改变面貌形态的忍术就成为了她认知中的首要答案——在各国中,有些贵族会培养一些容貌相似、能以假乱真的“影子”,让他们在必要时为主人打掩护,承担伤害,甚至是送死。

      朝原多榆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父亲的意思,但这无所谓,她只是想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而她的妹妹——真正的朝原多楹到底在哪里。

      而面对她的疑问,对方像是不习惯一样,手指轻轻动了动,最后尾指勾住了她的拇指,什么也没说。

      她的沉默附带一种难以形容的腼腆,就像是为此感到害羞似的,反倒是站在她身边的男人面无表情道:“不是的,盈姬公主,这是您的姐姐。”

      朝原多榆知道这个人,他是她父亲的心腹,为他出谋献策的谋士,但朝原多榆从小到大都不是很喜欢他,因为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冷酷无情,说话也是一板一眼,当他压着眼睑看人时,朝原多榆总会感到一种不悦的压力:“您病傻了吗?连自己的姐姐都认不出来了?”

      她当然没有病傻。

      朝原多榆想这样反驳他。

      因为她才是真正的朝原多榆,所以她很清楚这个站在她眼前的「朝原多榆」是假货。

      她妹妹当时说要替她赴宴,如今她醒来了,所有人都将她认成了她的妹妹,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沿用了她的名字,既然如此,那她真正的妹妹多楹在哪里?

      她想问。

      当醒来时被所有人拥簇着喊“盈姬公主”的时候,她还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的妹妹总喜欢倚仗着她们双胞胎的容貌顶着她的名字去捉弄府中的人,这种互换游戏往往能将别人耍得团团转,每当这个时候,为了满足她的玩心,朝原多榆总会近乎纵容地应下她的名字,她原以为这次也是这样的。

      但事实上,她从醒来后就没见过多楹了,大家喊她盈姬公主,互换游戏还在继续,但朝原多榆很清楚,眼前那个与她们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并非自己的妹妹,而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她困惑,她在府中寻找,她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她试图从这个与她长得相似的女孩身上找到答案。

      但是,她再也没了耐心,她们姐妹俩从小到大一直形影不离,她受不了见不到多楹的日子,她需要一个答案,于是她直直看向那个男人,选择主动结束与多楹的互换游戏:“我才是多榆,不是多楹,之前我生病了,是多楹代我去的宴上……”

      谁知听后他面色一骇,一种诡异的沉默转瞬弥漫开来。

      周围除了他们外没有任何人,但是朝原多榆却无端觉得胸口挤闷得慌,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则是茫然地看了看朝原多榆,又茫然地看了看那个男人,似乎因事态的转变而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后,那个男人才问朝原多榆:“您说的,是真的吗?”

      他总是冷淡而平静的声音在那一刻变得异常艰涩,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朝原多榆捕捉到了这样的转变。

      她被他们的反应弄得一愣,只得点点头,与此同时,心中有不安在发酵,虽然一直不愿去想那个荒诞的结果,但是,他们的神情都在告诉她,将有什么发生变化了……

      ……

      桑麻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妹妹”时,她正在哭。

      春日的阳光从她的寝殿窗外洒进来,她纤瘦的肩被其镶上柔和的毛边,正坐在窗边掉眼泪。

      大名府外的树种得老高,樟树的影子摇摇曳曳烙在窗边,天际边的浮云流动在山脉边缘,朝原多榆的长发垂在榻榻米上,从桑麻的角度看去,她尚且稚嫩的脸被泪水淌白,就像被阳光托着似的,苍白又惹人垂怜。

      桑麻不禁道:“大家说你不吃饭,一直在哭……”

      “滚出去!”回应桑麻的是对方失态的吼声,与上次见面时她眉眼弯弯的温声细语完全不同。

      桑麻知道,那个女孩已经从她的父亲那里得知了真相,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不,应该说在这之前,谁也不会想到,死掉的其实是假扮成姐姐赴宴的盈姬公主。

      桑麻觉得自己的处境因此变得有些微妙,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事实上,来的路上那个男人说的是对的,没有什么比在千手一族的大牢里死掉更让她害怕了,这样的底气致使她心中升腾起某种没有重量的轻快。

      最多不过死亡而已。
      她想。

      也许,这也没她想象的那么痛苦。

      于是,她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了那个女孩,覆在她耳边,说:“多楹,别哭,别哭……”

      “姐姐会保护你的……”

      ——「姐姐」。
      这是桑麻给自己的定义。

      纵使已经知道死掉的是自己的小女儿,朝原大名也打算将错就错,让她继续扮演「朝原多榆」。

      而真正的朝原多榆,被迫接受妹妹朝原多楹的名字和身份。

      但这对桑麻来说没什么关系,妹妹叫什么名字都没有关系,妹妹是谁也无所谓,她对这种事态的原因并不感兴趣。

      她是「朝原多榆」,这个名字是她得以从千手牢地里出来的原因,也是她能继续活下去的身份。

      作为「朝原多榆」,她该干什么,又要做什么,这些才是她应该重视的东西。

      为此,她摆正自己的定位,朝自己的“妹妹”伸出了拥抱的双臂。

      遗憾的是,她好像并不是当姐姐的料,还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也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孩,当桑麻慢半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对方揍了一拳流了,还流了鼻血,但她不觉得生气,嘴边还下意识在笑。

      “别叫我这个名字!”拽着她的女孩簇簇地掉着眼泪,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似的,那副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某种不输于同龄男孩的爆发力,叫桑麻在面对她再次攥起的拳头时下意识眯了眯眼。

      朝原多榆尖锐的声音应声而来:“还有!谁是你妹妹?!我没有姐姐!!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叫朝原多楹!!不是你这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冒牌货!!”

      朝原多榆讨厌自己的“姐姐”。

      这种讨厌来得合情合理,她刚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知道自己失去了血肉相连的妹妹,而现在她还要接受已死妹妹的名字,将自己真正的名字让给一个即将取代自己的冒牌货。

      她的父亲告诉她,她的妹妹是在那场宴上遇刺重伤不治死的,所以说,本来应该死的是她才对,那个小小的、天真浪漫的妹妹,她的妹妹,为她而死了。

      而她竟然还要顶替她的名字,将一个陌生人当作自己从未有过的“姐姐”,对此,她无法接受,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这致使她在愤怒的情绪边缘目眦尽裂,嘶声尖叫道:“我才是朝原多榆!!我才是多榆!你是哪里来的冒牌货?!!”

      耳边传来别人害怕的喊声,朝原多榆用力攥住眼前人的衣襟,视野中,那个人什么都和自己一模一样——漆黑的长发,乌亮的眼睛,瓷白的脸颊,还有俞姬公主应有的衣饰……有一瞬间,朝原多榆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面无暇的镜子,那种感觉与她的妹妹多楹站在她面前的不同,而是一种更为虚渺的、不真切的违和感。

      就像一场雾,一场白日的幻觉,残酷的现实与其重叠,叫她惶惶无法窥透,那种愤怒与恐惧让她生出破坏的念头——她恐惧这面镜子,她恐惧看到的一切,她害怕眼前这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她想要打破这面镜子——

      这比想象中简单很多,她才仅仅挥了一拳而已,对方的脸便被鲜血染红,与她相似的身躯脆弱地坐倒在地,朝原多榆愣住了。

      她从没打过人,更没有见过那么多血,她以为对方会反击,会生气,甚至会掉眼泪,但是,没有,通通没有,眼帘中,她只是笑弯了眼睛,面上绽开温和柔软的笑,像在安慰她似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多楹,你打疼姐姐我了……”

      为什么还在笑……

      朝原多榆愣愣地后退一步。

      她瞳孔颤动,看着那个人垂下眼睛,在春日的阳光中抬起头来。

      女孩的五指缠了绷带,十二单的宽袖顺着手臂微微滑下,里面也都是包扎的痕迹,朝原多榆突兀地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悲哀。

      与得知妹妹死时的巨大悲痛不同,那只是一种像烟雾一样挥之即去的情绪,但朝原多榆还是清晰地感知到了。

      她知道的,这个女孩很无辜,在来大名府之前,她也不知道真相,她只是一个被她父亲、被宇智波和千手操纵的可怜的傀儡,她和那些所谓的“影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她也在迁怒这个无辜的女孩。

      这一瞬间清晰的认知致使朝原多榆的嘴角颤抖,哆哆嗦嗦再也无法将拳头朝那张脸挥下去。

      当她开口的那一刻,随之而来的就是难掩的呜咽。

      一种温热又咸湿的液体滑过她的脸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凄厉,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在颤动呕血:“谁准你叫我多楹的……”

      她想大声地咒骂,想不顾一切地撒泼,可是却怎么样都无法再大喊大叫了。

      方才的愤怒仿佛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朝原多榆微微喘气,感到手脚都开始脱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妹妹的名字只属于她一个人……”

      “我的名字也只属于我……”

      “所以……”

      “别抢走我和多楹的名字……”

      伴随着这句话,朝原多榆觉得自己的眼前已模糊一片,温热的泪水早已蓄满眼眶,她无力地放开了那个人,跌坐在地,听到自己苍白的声音像被困于陷阱中的小兽一样,正在仰头无助地哭泣:“是我害死了多楹……”

      明明是姐姐……明明应该保护她的……

      明明死的应该是她才对……

      因她而死的妹妹,为什么到最后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被她剥夺……

      就此,她像溺水的人一样,近乎乞求地攥住了对方的手:“求求你……别抢走我和多楹的名字……”

      这么说的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闭上眼,感觉无数的泪珠滚落,可是某一刻,她再睁开眼时,却见世界在水光中变得万分清晰。

      隔着泪水洗过的瞳膜,那面“镜子”好像终于不再被雾缭绕,阳光穿透迷雾而来,她看见光影在那个女孩被血渍晕开的脸庞上流动,她的眼睫被日光染上淡淡的金,不知名的女孩站了起来,为她轻轻擦拭了脸上的眼泪,连声音都很柔软:“桑麻,这是我的名字,你私底下,可以叫我桑麻……”

      她神色单薄,却说:“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

      桑麻,桑麻……
      朝原多榆在心中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

      眼泪像断了线一样,还在掉落,从母亲去世后就再没有哭过的朝原多榆,再次落泪时,却是被眼前那个名为「桑麻」的女孩尽数拭去了眼泪。

      就此,她的面容在朝原多榆的眼前变得万分鲜明。

      她垂下的眼睫,她被血染红的鼻尖和嘴角,她温软而不带任何攻击性的眼角……桑麻的长发从她纤瘦的肩膀垂落,就像喜欢垂首怜子的人,朝原多榆看着她低下头来,那张被漆黑的发丝拂过的脸被春日的阳光笼罩着,在这之中,她的眼睫就像小憇的蝴蝶一般,在花枝摇曳的那一刻振翅抬起,朝原多榆从中看到了一种充满了怜惜的悲悯。

      这一刻,朝原多榆突然觉得,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而这样的人捧着她的脸,艳红的振袖和黑发像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漫进室内的日光洋淌在地板上,她带着笑意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宛若诱哄:“当「多楹」吧,我来当「多榆」,不是害死了妹妹的多榆,而是多楹。”

      “你是要我逃避吗?”朝原多榆恍神地问,也许是在某一瞬被她独特的色彩遮蔽,朝原多榆就像寻求一个答案一样,仰起头,紧紧攥住了桑麻的指尖,那里还有残留的血和她的眼泪:“让我逃避自己害死了亲生妹妹的事实,让我假装自己的妹妹还活着吗?!”

      “不是的。”桑麻这么毫不犹豫地反驳她。

      她平静的目光就像朦胧的黑雾,袭卷笼罩了朝原多榆的思绪:“我只是觉得,如果感到很痛苦的话,就当「多楹」吧,代替她活下去,如你所言,我只是个冒牌货,与我不同,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妹——她的言行,她的笑容,她的习惯,她的悲喜,她的一切……都只有你知道,逃避也罢,提醒自己也行,现在除了你外,没有人可以再连着她的份一起活下去了……”

      屋外,樟树的花叶影飘落,桑麻被日光衬得盈亮的脸因两侧的鬓发而垂下阴影,其中,她的身影像攀附在光中似的,漆黑的眼底晃起柔软的涟漪:“所以,让我来当你的「姐姐」吧,你身为长女该承担的责任都由我来,而你只需要代替你的妹妹快乐地活下去……”

      那一刻,她的笑容映在朝原多榆的眼底。

      朝原多榆看见她十二单的衣角垂地,在日光中蜿蜒至阳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就像大鸟垂下淌血一地的、受伤的翅膀,这只本该振翅的雏鸟撕下了自己飞翔的权利,浸在盛大的日光中,其笑容像纱雾一般,缥缈又迷蒙,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

      ……

      那一天,因为她打了自己的“姐姐”,随后赶来阻止她们的人从廊外涌进来,将她们两人分开,朝原多榆也被关了禁闭,这一关就是几个月。

      当朝原多榆出来后再次见到桑麻时,她已经变得不太一样了,短短几个月,那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孩就从之前那个套着十二单的冒牌货变成了一位仪态端庄的公主。

      那天已是盛夏,桑麻身上的和服是盎然的若草绿色系,一身端庄正式的衣饰覆在她纤细的身形上时,柔和的肩颈线条被隐在叠得精丽的襦领之下,其腰带和矜贵的面料上都是紫藤花的纹样在点缀。

      府中的仆人在她身后为桑麻撑起油纸伞,朝原多榆看着她,隔着府中院落中大片的树影,绿意在夏天温热的风中摇曳,树木黛青的色彩与远处蜿蜒的群山相近。

      站在那里的女孩,身影半倚在伞下的阴翳中。

      她看见桑麻的仪态和礼数都与几个月前刚到大名府时天差地别,甚至可以说是精密得无可挑剔,那些在她和服上绽开的花在斑驳的树影中像一片无处不在的花海,在日光流动的衣料褶皱上洋洋洒洒地折叠。

      但是,她的手上还有很多绷带缠着,朝原多榆知道,那是学□□的礼仪规矩时必须经历的伤痛,她用了几个月学了朝原多榆几年才学好的东西,其中所付出的努力不言而喻。

      看着这样的她,朝原多榆没有什么感想,她并不为此感动,也不觉得感慨,甚至可以说是更讨厌她了。

      但是,当她看来时,朝原多榆却开了口。

      她没说什么,只是打了声招呼,她平淡地说:“姐姐,日安。”

      闻言,桑麻一愣。

      像是没想到朝原多榆有天会这样称呼她似的,她先是茫然了半晌,但很快,笑意就占据了她精致而明媚的眉眼,天空烟波的蓝在她黑亮的眼睛里交叠,最终氤氲出几分晃荡的、粼粼的水光。

      “多楹……”她唤一边朝原多榆,一边踩着木屐朝她走过来。

      老实说,朝原多榆觉得那个笑容一点都不像她,她才不会这样笑,从这一点来说,桑麻模仿「朝原多榆」是失败的,以此为点,朝原多榆本想避开她手的动作也突兀地停住了,她任由桑麻轻轻牵住了她的手。

      对朝原多榆来说,模仿自己的妹妹多楹并不难,即便那个孩子是活泼又雀跃的性子,但是也许是双生子本就有一种奇妙的血缘在缔结,朝原多榆清楚地知道,多楹笑时是怎么样的,她的牙齿会露出几颗,眼睛会睁多大,说话时又会有怎样的小动作……在过去,她们互相扮演对方时,总会这样细致地观察。

      但桑麻和她们不一样。

      她只是个长得与她们相像的人,为了扮演「朝原多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学□□的仪规,还要学习她这个正主的一切习惯,但她们加起来也就见过几次面罢了,平时根本没有时间能观察她。

      为此,朝原多榆有意遣散了多余的人,开始单独与她相处。

      说是相处,或许更多的是教学和纠正。

      “我才不会这样笑,收起你的梨窝。”

      “说话不要带口癖,眼睛给我放下一点,再下,不要直视别人,特别是一些大人。”

      “穿鞋子先踏左脚……不要突然碰我,感觉很烦,我和你没那么亲密,扶我也不行。”

      朝原多榆毫无疑问是个严格的老师,即便她只有七岁。

      将「俞姬公主」的外衣剥落,她对外表现出的温婉就像冰川一样尽数融化,裸露出里边冷硬而尖锐的冻土。

      朝原多榆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能说出那么冷漠的话来。

      她的母亲还在世时,那是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她的母亲去世后,宇智波和朝原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那时朝原多榆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父亲无法言说的忧虑,为此,她努力收起丧母的悲伤,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同时,也努力撑起一个姐姐应有的坚强安慰自己的妹妹。

      但如今,她的母亲和妹妹都死了,她也不再是「朝原多榆」,她仅剩的亲人只有她的父亲,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她可以什么都不问地接受他对她的一切的安排,哪怕是舍弃自己真正的名字,其中也包括默认他对宇智波一波蓄谋已久的计划。

      或许她本不应该知道的,若是那场宴上,她的妹妹没有代她去,又或是她当时没有生病发烧,那么活下来的会是自己的妹妹,而她的妹妹大大咧咧又迷糊,总会无条件信任家人的说辞,大抵换了个人她父亲也能糊弄过去。

      但是,她不一样,她父亲瞒不过她,若是不与她说清楚,她日后必定会自己去找出真相,或许还会坏了他的谋划,所以,在被关禁闭时,他只能与她全盘托出。

      “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布局,暂时不能再和宇智波多生事端,你母亲死的时候,我们的联盟就有所松动了,现在若是让他们知道多楹已经死了,不知道又会怎么样,对于宇智波和朝原的盟约,你和多楹的存在都缺一不可,你会理解我的吧,多榆。”她的父亲同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很僵硬。

      或许是希望她能够服从,又或是想要安慰她,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当权者的严肃中夹杂着几丝温和,那让他看起来很别扭,特别是他侧脸微动说话的时候。

      对此,她茫然地问:“那为什么我不能还是「朝原多榆」?”

      “你会希望多楹被别人取代吗?”她的父亲反问她。

      在得到了她的沉默后,他低下头,眉眼间罕见有了难掩的困苦,那好像是一种消不去的疲惫,伴随着某种道不清的悲恸,她的父亲将她拥住,压抑的嗓音发出了痛苦的声音来:“我爱你,多榆,你是我的女儿,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这个名字了,作为我的长女「朝原多榆」,你今后会面对太多苦难,但我不想你那样,你很聪明,我相信你就算不再是「朝原多榆」,也可以连着你多楹的份过得很好的……我爱你,你是我仅剩的亲人了,多楹……”

      那是朝原多榆第一次听见那个被她称呼为「父亲」的男人说那么坦率直白的话。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他寡言少语,不怒自威的模样让人不敢靠近,她的母亲说他只是不擅长表达感情,她和多楹都信了,但她母亲去世时,他没流下一滴泪,当她知道多楹死掉了的时候,他也还能面不改色地让另一个人代替自己的女儿,如今,他却也会这样抱着她,说爱她……

      就此,眼眶好像再次热了起来,她在他的怀抱中颤着肩落泪。

      如果是为了仅剩的亲人,那她愿意做任何事……

      于是,当她再次面对那个名为「桑麻」的女孩时,她已经足够平静了。

      她们的关系或许就如宇智波与朝原一样,都是表面的和平,当需要在外人表现姐妹情深时,朝原多榆能够毫无芥蒂地抱住她撒娇,她总是模仿得很像,当两人独处时,她又会褪去伪装的面具,对她冷淡得宛若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

      成为「朝原多楹」后,朝原多榆发现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前的重担仿佛全部离她而去,不再需要时时刻刻面对应酬,也不再需要警惕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物,她有了更多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得知多楹死去的那天,她灼痛的双眼开启了宇智波一族特有的血继限界写轮眼,从禁闭室出来后,朝原多榆就投身于忍术的修行,她从小就喜欢母亲留下来的忍术卷轴多于公主贵族的琴棋书画,原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能光明正大喜欢那些东西了,谁成想竟以这种荒诞的方式实现。

      反观桑麻,她几乎每天每天都在笑。

      毕竟顶着「朝原多榆」的名字,每天要面对的都是皇戚贵族间的虚与委蛇,游离于权利与地位之间的人,总要有一张僵硬的面具抵御明枪暗箭,这一点,她做得非常好,笑时该露出几颗牙齿,弧度要上扬几分最自然,眼睛怎么弯才能让人心生好感……她完成得非常好。

      但说实话,朝原多榆并不信任她。

      即便听说她的身上有相应能控制她的咒术,即便她其实手无缚鸡之力,朝原多榆也无法相信她

      桑麻姓宇智波,相比于她,她身上流淌的是真正的宇智波血脉,这样的人,会愿意帮助她的父亲对付她的族人吗?

      她始终抱着九分的怀疑。

      与此同时,她觉得桑麻也是个奇怪的人,她几乎一点也不像个宇智波。

      从初见开始,就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一样,那个女孩永远带着淡淡的笑,不管何时何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和情绪。

      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她就像一张苍白的纸,又或是只会微笑的木偶,犹如被剥夺了所有负面的情绪一样,即便朝原多榆以近乎冷酷的态度严格规范她的自我——这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压抑自己的情感和习惯,舍弃自我去成为另一人,很少有人能做到,更别提她还那么小。

      可当有人无意间谈及时,她也只是一愣,随即弯着眼睛,朝朝原多榆笑道:“嗯?我倒是觉得能多多了解你,让我很开心……”

      朝原多榆将其归纳于她的油嘴滑舌,但是她并不喜欢。

      就像一面看不清的“镜子”再次竖起来了一样,她讨厌那种感觉。

      某个夏日的黄昏,她们一起造访了一位贵族的地界,在那里,朝原多榆突然产生了想要杀死她的念头。

      那是一种没有缘由的欲望,当她浸在夕阳中,望着那个女孩在窗边平静地睡着了的时候,她没由来地觉得,那种死寂的状态非常适合她。

      于是,朝原多榆静悄悄地走了过去。

      也许她只是想以此打破她一层不变的假面,又或许她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想杀了她……朝原多榆知道自己能杀了她,她那么弱,不会忍术,也没练过体术,相比开了写轮眼的自己,她简直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朝原多榆第一次靠她那么近,桑麻睡得那么安静,重重叠叠的衣饰下,她的胸口好像失去起伏,她垂下的眼睫在脸上烙下淡淡的影子,就像死掉耷拉着翅膀的蝴蝶一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朝原多榆从她身后张开双臂,像是拥住她一样,她知道桑麻不会拒绝,她从来都不会拒绝,她甚至不会挣扎,自从成为了她的“姐姐”后,她从来没有拒绝反驳过她的任何一句话。

      于是,双掌抬起,置于她纤细的颈项,然后合拢,缓缓收紧,某一刻,她看到了她自睡梦中颤动睁开的眼睛以及依旧那么平静的脸。

      那明明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可是朝原多榆却始终觉得不太像,具体哪里她也说不上来,即便是朝原多榆这样从小到大饱读诗书的人也无法描绘桑麻的脸给她的感觉——那丰莹的额头,那绸黑的长发,那弯起时如远黛的眉,那始终绕着笑意的眉梢……她的脸是那么安静好看,连着头颅,就像一件完美无睱的工艺品。

      可是,当她睁开眼时,朝原多榆就觉得火大,那双眼睛……那双漆黑的、犹如玻璃珠的眼睛,近看时就像剔透的琥珀,细看又像沼泽或漩涡,但即便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被杀,桑麻也只是用那双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

      某一刻,朝原多榆察觉到她甚至有种要往后仰的感觉,那是一种将喉咙拉扯成更容易被掐死的状态的顺从,就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样,朝原多榆看见她的眼中早已空无一物,甚至在那一刻卸下了所有气力,在朝原多榆的臂弯中仰起脖颈,撕扯成一个柔软的弧度,任由沉甸甸的头颅顺势垂下。

      就此,如蛛网的黑发好似飘扬铺展开来,朝原多榆在那样的寂静中突然想起了当初她打了她的那一天,朝原多榆突兀地放了手。

      她近乎恍然地后退,看见桑麻回过头来,依旧在笑。

      她说:“为什么不继续呢?”

      那是十分柔软的声音,像是在跳舞一样,仿佛早已脱离死亡,无惧无畏,有种不似人类的言语。

      朝原多榆一时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恰逢耳边有路过的仆人在窃窃私语,说千手的忍者正护送什么重要的人物路过楼下的哪条街,其中还有个白发的、少年年纪的人。

      几乎是在那些话落下的瞬间,某种如同烟火般短暂而绚烂的神采就在桑麻的脸上碰撞开来。

      那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朝原多榆看见她一改上一秒安静的模样,突然起身飞奔了出去。

      明明她身上的衣物足足十二层,放在平时,她总是得慢慢走才能迈动脚,可是眼帘中,桑麻提着裙摆,竭尽全力跑起来的裙裾像花一般层层叠叠摇曳起来,朝原多榆下意识追了出去,看着她迎着日光,头上发间斜插着的鎏金花簪晃着叮咚作响,世界好像因此雀跃起来,院外的樱花簇簇地落,温暖的夕阳在她身上晕出柔和的光华来。

      ——她一定是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没有由来的,朝原多榆这样觉得。

      就像一朵含苞的红花在白雪中猝不及防地绽放,总是波澜不惊的人难得神情忐忑,像怀着什么沉重的心情,可是周身和眼底又升腾起了某种浮躁的因子。

      就此,她火急火燎,不顾仪态,不顾一切,穿过长长的走廊,越过绘有花山鸟兽的屏风障壁,窗外的樱色由此模糊成了成片的剪影,斑驳的光影尽数落在她身上。

      那一刻,桑麻迎着温暖的夕阳笑,无数雀跃欢腾的光点自她的瞳孔中亮起,就像被太阳点亮了似的,朝原多榆看到有火热的旭日在她身上上升,卷着泡沫的海浪在涨潮,与此同时,女孩身上的披纱随裙角吹扬,撩拨着黄昏的静谧。

      难以形容那个近乎璀璨的画面,活泼与明媚的色彩在她的身上疯狂碰撞,朝原多榆觉得她终于在那一瞬间窥见了那个名为「桑麻」的人类的真实。

      女孩漆黑的长发随着奔跑而飘扬起来,犹如朦胧的纱雾,在艳丽的夕阳中纷纷扰扰……她看上去那么生动鲜明,就像一只正在燃烧生命的、振翅飞翔的火鸟。

  •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的朝原多榆与桑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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