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夜访]米兰达和她的月亮》微***的

1、久别重逢

　　1862.5
　　夜

　　新奥尔良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夜间忽停。
　　你站在海崖边一块高而突兀的礁石上，眺望广远漆黑的大洋。
　　远处哗哗的海涛声渐渐停息了。这疲累了一天的浪潮，终于耗尽了热情。它轻悄悄地地漫上沙滩，温和而平静地与你问好，然后在令人安心的沉默中退却了。
　　充足的风从陆地持续不断地吹向海洋。棕榈树的叶子在嚓嚓作响。在细细的叶影中间，在沉睡的小山坡上，淡淡的月影从云烟中显现出来了。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极度沉静，好像时间凝固。暗沉沉的阴影铺展在每一寸土地，像游动的细蛇，拖曳出长长的潮湿痕迹。这庞大的群体默契地缠绕在一切所能及之处，甚至是你的手心里。
　　可奇怪的是，光明也无处不在。一把把冰冷的光刃，清清楚楚地从阴影手中分割出她应得的那一份。于是，当你的脸颊轻轻转向她时，当万物的脸颊沉默着渴盼她时，你们都有了一个清晰的亮面，沐浴在奇异的的光辉里。
　　你已经独行很久了。你翻越了许多黑暗的山谷——你不知哪个是梦境——是现在的清楚的海洋，还是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在眼前的寂静得令人恐惧的山谷。你了解这些山谷的不同寻常，因为你借助它跨过时间和空间。在那里面，你感受不到自己的躯体，但你知道自己的存在——作为一种模糊的而又强烈的意识。你头顶漆黑的天空中交缠着无数神秘的延伸着的光线，使注视它的人感到目眩神迷。
　　不过你还是得睁开眼，用清醒的意识好好想想。你已经走过了那段荒蛮时期，走过了一个个的开始和尽头。新鲜的世界不再那样死寂了，山谷里透过一丝微光——还有阵阵令人兴奋的轰响。你与最初的引路人失散了——不过你又能找到新的伙伴——你正是来这里找他们。你从灰暗的过往前进到这个新旧交替的地方——这个黎明的微光渐渐升起的时刻，有两颗七十年前的晚星依旧闪耀着他们的光辉。
　　他们就在这里。你对自己说。来到他们面前吧。
　　当你沉入了这样一个时空里，你就没办法再在山谷里行走——除非是极其细微的一点挪动，否则就将跨越整个世界。你只好老老实实地靠你的双腿，一步步追寻老友的踪迹。这种茫然无措的感觉，你在山谷中体会过多次，所以你早已学会运用你的耐心。
　　时间并不长。从你抬脚离开海崖到现在，月亮也只上升了一点点。你看到一座两层小楼伫立在你的面前，窗帘后透出若有若无的光晕。
　　你静默地端详了这光明一阵子。你想到了你黑暗回忆中那些为数不多的光明，你思考着他们是怎样出现，怎样支持你前行，最终又怎样消失的。一丝不确定性萦绕在你的脑海。
　　你最终还是踏上了楼梯。楼梯的尽头有扇厚实的红木门，华而不实的雕花环绕在门上。你僵直的神经支使着你敲了几下门——有点响，然后你听到门后传来的脚步声。
　　门正缓缓打开。门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一手托着银色的烛台，半个身子隐在门后，光亮的褐色长发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清晰的金属质感。门的影子轻纱般地掠过他的身体，掠过那大理石一样坚硬、饱满而苍白的面庞，掠过那磷火般碧绿发亮的眼睛，掠过那俊朗的深色长眉、高起的眉骨和挺拔的鼻子，落到屋子里面去了。
　　寂静持续了一会儿。你看他挑高眉毛，睁大双眼，玉石似的脸上现出惊讶而迷茫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路易。”你喊他道。
　　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天呀——米兰达！”
　　一个微笑毫无征兆地从他脸上绽开，气氛立刻柔和下来，使你不禁也微笑起来。
　　他侧过身来，完全地打开门，把你请进屋里去。
　　屋里有些昏暗，只有一点淡淡的烛光摇曳。客厅像以前一样宽敞又精致，大红木壁炉空落落的，上边换了很多稀奇的摆件，沙发的位置挪到了南边。你坐在松软的暗红色沙发上，背后就是一扇大窗户，米色的窗帘束在两边，月光穿过窗户投射到你的膝上。
　　路易把烛台稳当地放在低矮的茶几上，靠着对面的沙发椅，一只手撑着头，表情很温和。他细细地端详着你。
　　他穿着高领子的衬衫，外面套一件紧实的暗色背心，头发披散在两肩。他不说话时，眉眼间散发出一股哲人般的忧郁；当他看着你，你又能感到温暖与平和的气质。
　　“多少年了。”路易微笑着叹了口气，“米兰达，你终于回来了。你说过这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可你让我们等了这么久。”
　　你朝他笑了笑，透过他绿色的瞳仁，你看见自己的微笑如同一层若有若无的波澜，闪动一下，又隐去了。
　　“这些年你们都怎么过的？”你轻声问道。
　　“这是我应该问你的问题。”路易说。
　　“我？这很难说。我...离开以后，回溯到最古老的时代，到世界各地寻找我的引路人。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事情变得奇怪了，和我想象得天差地别，他让我迷惑了。我发现他透过我，看另一个人，后来我意识到，他想通过我到达另一个世界去——在他眼里真实的地方——即使在我的同类中，我仍然是特殊的那一个，他把我比作一架桥梁，而桥梁的这一端，这里，只是一个幻想的世界，桥梁的尽头才是真实的黑暗......”
　　路易蹙起了眉头：“你仍然觉得我们都是你梦里的人物。你怀疑这个世界，全是拜这个人所赐。你的离去反而加剧了这一点。”
　　“是...是的。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不能早点回来。我的力量开始消退，我的感觉在脱离，我无法精确地看世界......”你深吸了一口气。
　　路易站起身来。他走到你身前，捉住你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你感受到他的手像一根根石头，箍住了你，但是你不感到痛苦。他现在是真实的，你想。
　　“谢谢。”你说。
　　“别担心，米兰达。真实永远都在。你能分辨出它们的。我会陪着你的。”
　　路易没有心跳，完全是一幅冰冷的躯壳，可他依然会吐出温暖的话语。这使你感到宽慰。
　　“莱斯塔特就快回来了。他一定很想见你。”路易微笑着瞥了一眼落地钟，午夜刚过。
　　“他......”
　　你的话没说完，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慢悠悠懒洋洋的声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路易？路易？劳驾开个门！”
　　你的嘴唇抿了起来，脑袋转向门口。路易放下你的手，身影闪到门边，打开了门。
　　迎面进来的是莱斯塔特。是呀，他还是那个样子，一幅花花公子哥的样子。你的眼睛里闪过泪光。你看见他和路易站在一块儿，穿着深色的金丝镶边的大衣，拄着一支细柄手杖，金色的发丝亮闪闪地披在肩上。他俊俏的眉毛挑起来，一双碧蓝的眼睛里有不羁的笑意，弯着唇角，露出尖尖的牙齿，和路易俏皮地打了个招呼：“嘿，路易，午安！”
　　路易笑了，一歪头，指指我的方向：“莱斯塔特，你看谁回来了？”
　　莱斯塔特的眼光转了过来。
　　他看到我了。
　　笑容消失了，转为一种惶惑。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米兰达......那是你吗？你回来了？”
　　你站起身来：“是啊，莱斯塔特。我回来了。”
　　“不，你不是米兰达。”他的表情忽然阴沉下来。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知道米兰达，她是个守信用的人，一个曾经的、亲爱的伙伴。她告诉过我，她会在离开的第二天就出其不意地回来，给我们一个惊喜。可是，她没有回来，没有，整整七十年！我们等啊，等啊，可她就是不回来。她为什么不回来呢？难道她已经忘掉她的承诺了吗？不，米兰达不会忘的。她一定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而你？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冒牌货。你还指望能骗过我吗？”
　　他咄咄逼人地走上前来，皱着眉头瞪着你，弄得你心里发凉。你抿起嘴唇。
　　“莱斯塔特，米兰达才刚回来。”路易在他身后劝阻道，“你不应该这样。你永远不会体察别人，是吗？”
　　“体察？”莱斯塔特嗤笑一声，“好。体察。我不得不关切地问一句，您怎么没和您那位引路的一块呢？”
　　“如果你愿意坐下来听我说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你再次坐下，抬头看着他漂亮的的蓝眼睛。
　　他把头一偏，移开了视线。他走到原来路易坐的沙发那儿坐下，两腿一翘：“洗耳恭听。”
　　路易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吸了口气，开始讲你的故事。这用了很长时间。
　　“......当时我感到疑惑，他为什么对幼时的我和长大的我态度区别如此之大？后来我发现，他养育我就是为了利用我。他说他不想杀我，只想让我帮他个忙，可我拒绝了——他否定这个世界，坚信我们是仅有的清醒者，而我又是特殊的那一个，只有让我彻底对幻想的世界失望，幻像才会破灭——于是他只好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取走我的力量——同时也是我生命的流逝。我...最后逃脱了，但是，力量变得极不稳定，不能准确地定位，甚至很难‘行走’......”
　　“所以你迟到了七十年。”
　　“是的。我确有问题想问他在才会离开，可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
　　莱斯塔特听完后支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你不该离开的，米兰达，这很危险。他有可能再次找到你。不要再离开了，你能答应我吗？”
　　路易此时发话了：“你不该限制她，莱斯塔特。米兰达有她的自由。虽然发生了这些事，但你不能归罪于她的离去。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
　　“是吗？”莱斯塔特又笑了一声，“这就是她离开的结局，路易，我早告诉过你，轻易离开你的同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路易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莱斯塔特瞥了他一眼，装作没事人一样往沙发背上一靠，你的目光在他俩之间逡巡。气氛有些僵持。
　　这时候门又响了。莱斯塔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路易只好站起来去开门。你也站起身来。
　　谁又来了？
　　你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那是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条猩红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她打着卷儿的金发盘成一个可爱的发髻，碧绿的圆眼睛像幽深的潭水，而精巧的小脸蛋则像奶油一样光润。但是你听不到她的心跳声。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和他们一样。
　　“她是谁？”她见了你，一愣，皱起眉头，抬起她的小脑袋来问路易，又朝你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我们的——‘新客人’吗？”
　　“我是米兰达。”你说，“你是谁？”
　　“啊!你好！米兰达！我是克劳迪娅，嗯，这位路易先生的——女儿。”她用一只小指头玩着一丝垂落到耳边的头发，笑着走上前来，绕着你转圈。你感觉她阴阳怪气，不怀好意，像一只小毒蛇嘶嘶的吐着信子：“您可真漂亮！您的身材真好！穿着这身银白色的裙子，您简直像一个天使！”
　　路易在她身后皱起眉头：“克劳迪娅......”
　　“天使姐姐，你能抱抱我吗？”她抬起头，一双眼睛闪着无辜的晶亮的光。
　　“停下！克劳迪娅！”莱斯塔特原本靠在沙发上看着我们，这时候却突然严厉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她怨怪地瞪了他一眼，“又不行？”
　　“米兰达是我们的同伴——在你出生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他不耐烦地说，“而且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许在家里杀人！”
　　“什么！”她飞快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盯着你，“同伴？一个凡人！”
　　“恐怕我和你心目中的凡人不太一样。”你微笑着说。
　　“有什么不一样呢？”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我出生在中世纪时期的一个小村落里。我活得很长，而且看样子要一直活下去了。”
　　“那你就是一个老妖怪咯。”她不客气地总结道。
　　“而你是一个小妖怪。”
　　“我不是妖怪！我也不小！”
　　莱斯塔特在此时发出一声嘲笑，这使她生气了。她跑过去，狠狠地打了他一下，然后扑进路易怀里告莱斯塔特的状。你觉得她也挺可爱。
　　路易安慰了她两句，使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她转头又来问你：“米兰达，你是怎么长大的？”
　　“怎么长大的？”
　　“是啊，你以前肯定也和我一样小，但你怎么长大的？你为什么能维持现在这个样子？”
　　“嗯...这涉及到关于时间的魔法。”
　　“那我能长大吗？”
　　你愣了一会儿，对她说：“我没有能用在你身上的法子。”
　　“噢，是吗？”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但是...我一个朋友也许能做到。”你补充说。
　　“哦，又一个倒霉朋友。”你听看到莱斯塔特撇着嘴，但克劳迪娅的脸上重新焕发出了光彩。她充满希望地说：“那...他能帮我吗？”
　　“那我得先找到他。”
　　“不行。”莱斯塔特又发言了，“你又要把自己置入危险的境地了。你不能离开。”
　　“为什么！”克劳迪娅冲他叫道：“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
　　“机会？还是愚蠢的幻想？”他露出一副似笑非笑嘲讽表情。
　　克劳迪娅气炸了。他们大声吵了起来。莱斯塔特责怪克劳迪娅总是不听他的话，整天胡思乱想，克劳迪娅指责他自私自利，非要把所有人都控制在他手里。你无可奈何。
　　“好了！”
　　路易大声吼道。你很少看见他大声吼叫。他看上去神情疲惫。这样的事情看来已经发生很多次了。
　　克劳迪娅和莱斯塔特同时回过头来望着他。
　　“你们都在替米兰达做决定。你们没有考虑她的想法。”路易说。
　　他们于是不再吵架，坐在沙发两端闭目养神，谁也不理谁。只是克劳迪娅希冀的目光时不时地悄悄投向你。
　　你思考了一会儿。
　　“我可以帮你。”你说，“但你能给我什么呢？”
　　她闻言立刻转过头来：“给你什么？我愿意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能让我长大。”
　　“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告诉我！”
　　“要有耐心，克劳迪娅。你这样急躁，会让我觉得你还是一个小孩子。”你微笑着说。
　　她闭上嘴巴，执着地盯着你，用她的小脑瓜思索着。
　　“好了，我不想再听到这无趣的话题了。”莱斯塔特哼了一声，说，“米兰达，你在这里住下吧。我们还有一个空房间和一张没人用的床。”
　　“就是有点灰尘。”路易补充道，“我可以帮你收拾一下。”
　　“谢谢，不过我觉得我可以先住旅馆。”
　　“为什么？”
　　“我想洗个热水澡。你们不洗澡的，对吧？”
　　他们一齐沉默了。莱斯塔特提出要送我过去。大家没有异议。
　　于是他戴上一顶时髦的帽子，和我一块儿走在湿滑的石板儿大街上。
　　“米兰达。”莱斯塔特本来走在我前面，这时候突然笑了一声，回头看我。
　　“怎么了？”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为什么这么说？”你问他。
　　“你和路易一样，总是怀有一种愚蠢的天真善良。”
　　“是吗？帮助克劳迪娅又不会让我损失什么。”
　　他状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变了吗？”你问。
　　“我？”他轻笑一声，“也许吧。其他的人都在变化，整个时代都在变化。你听——汽船的声音——这些声音整夜整夜地回荡在新奥尔良上空，自从新世纪以来，没有一晚停歇过。这儿越来越繁忙，越来越喧闹，我们现在甚至都成了美国人。古老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你和他凝神谛听巨大的声响震颤你们的胸腔。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很久没有仔细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你小声地说：“我去过未来。那并不是一个坏地方。那里更鲜活，更丰富。”
　　“是吗？”他转开视线，向前方空荡荡的街道上望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都需要适应。”你说。
　　他不回话。
　　“这些年你们是这么过的？”你问他。
　　“一直待在这儿。”
　　“为什么不到处转转？有助于你适应新时代。”
　　“不。”他转向你，“那样你怎么找到我们呢？”
　　你一时无言。
　　“再说了，”他说，“我不喜欢旅游。坐船麻烦得很，我们为了不引起注意，只能学路易——抓老鼠吃。哈！”
　　他好像把自己给逗笑了。他容易发出轻佻的大笑。他笑得眯起眼睛，你却没笑。
　　“你不想他离开。他没能从你那里了解到他想要的东西。你一点都没教他。”
　　“不，我教了，我教了他。我教他怎样作为一个吸血鬼生存。”
　　“你知道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他又不说话了。
　　“你们的关系和我想象的不同。我看得出他对你有些怨言。”
　　“...我不愿意谈这个。”
　　“...好吧。”你说，“如果你有你的理由，应该告诉他。”
　　你们一路走到离这里最近的的一家旅馆。他替你付了房费，送你上楼。
　　在临走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你。
　　“米兰达，”他低头望着你，蓬松的金发散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他的眼睛隐藏在黑暗里，你可以看到他深色的瞳孔，一瞬不瞬的。他的唇轻轻颤动，喉咙里发出暧昧不明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我知道。”你眨眨眼睛，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作者有话说

　　愉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