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晚亭-纸鸢记》寒敬尧

1、醉晚亭(1)

　　雨，似乎是从昨夜开始下的。潇潇雨丝，如同从天幕上垂下的轻薄纱帘，深秋的枫苑陷入在惆怅般的朦胧中。
　　枫苑中猎猎燃烧的深秋，在此刻的默湘眼中，却是凄凉瑟瑟的。
　　凭栏独坐，醉晚亭外的荷塘早已没有了盛夏时候的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只剩下满目的颓败。雨丝落进碧水中，圈圈涟漪激荡，湖面凌乱一片，如同理还乱的心绪；红叶在凉风中轻颤，被细雨击打着，偶有不堪轻弹的几片，在微风细雨中坠落，在湖面点起几许波澜，惊散游弋的鱼儿……
　　——如今，尽是这般寥落景色。
　　凭栏相望了良久，已有冰冷的雨水湿了鬓角凉了面颊。默湘再次看了一眼湖岸那边的拱形门洞，只有萧瑟的红叶在门前飘落，她的眼里，划过一丝落寞，却如同落入湖水中的雨滴一般，霎时无踪无迹。
　　从来都是他在这亭子里等她的呢。而这次，她要等的他，可等得到？
　　缓缓起身，一袭紫裳款款，她轻然踱到亭中心的石桌旁。石桌上放着精致的镂花食篮，是她一早带来的。素手揭开盖子，一一取出一个雪白的青瓷酒壶跟一双跟酒壶同样细腻洁白的酒盅。最后，是一盘色泽鲜美的桂花糕——他最爱吃的点心，她亲手焙的。
　　用手摸摸酒壶的温度，许是待得久了，原本烫好带来的酒已然凉透。
　　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那道拱门，那期许中的身影依然未曾出现……
　　他在收拾行装呢，一定有很多东西需要整理。再等等，兴许他正在来的路上，兴许，他就在门那边的转角……
　　心里这般跟自己说着，从篮子里头取出红泥小炉，晃亮火折，燃起一炉的热烈。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幽幽火舌轻舔着雪白的壶底，看着看着，她的眼底腾起了一股湿润的温暖，唇边荡起的，是一种沦陷在回忆中的沉醉般的笑……

　　“姑娘这酒，当真跟一般的酒不一样。入口甘醇，浓而不烈，润口留香，真真好酒啊。却不知是什么酒？”
　　第一次见他，她请他喝酒。他说，这是他从未喝过的好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公子见笑了，这酒是我闲来无事跟一个老丈学来自己酿的，无尊无品，是断然上不了台面的。”她羞赧对曰，并告诉他，这酒，名字是自己取的，叫“醉风尘”。
　　他爽朗地笑，说：“姑娘兰心蕙质，冰骨高洁，却怎生给酒取这样一个沧桑落拓的名字？”
　　这是待字闺中的韶华女子的寂寞，是断然不能被养尊处优的风流佳公子们理解的，她抿一口酒，笑眼相看，轻轻说道：“公子也觉得不雅吗？是啊，身为秦家大小姐，不顾身份体面，净生这些邪念。女子为三从四德是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显大家闺秀之风范。而公子逾墙而入，进我香闺，又岂非那赵象之流？”
　　语出惊人，他一时间怔住了，继而大笑道：“一介女子竟有这般不输于男儿的傲然落拓之气，在下实为姑娘庆幸！”他说，这才是他欣赏的女子。
　　而她，却陡然红了脸。原本以为他也无非是那风流浪荡视女子难养也的纨绔子弟，却没料想他竟对女子有着这样的理解。而方才本作讥讽的言词，忽然间却变得暧昧万分。她说他乃赵象之流，那她和他岂不是共效唐时非烟与赵象之好？

　　仿佛那日的羞赧从回忆中蔓延到了如今，她的脸上又飞来两朵红晕。亭外的雨窸窸窣窣的落着，亭子内的酒香随着蒸腾起来的热气弥漫开来，微凉而湿润的空气中，多了暖意融融。她还清楚地记得，后来他说，这酒的名字取得实在是好，醉风尘，那就不管世事，我们风尘一醉吧！于是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她的生命，便不再寂寞。
　　原来，这，便是缘分。从此她便相信，是前世的一千次的凭栏、一千次的望眼欲穿，才让自己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倚着阁楼的窗扉时看到了那只纸鸢，才让那阵来路不明的风吹断了线把纸鸢吹进了她的窗扉栽进了她的心扉……
　　当那个人为寻找纸鸢冒冒失失地翻越秦府大院的围墙，又没头没脑地闯进她的闺房时，缘分的线就将二人的生命牵在一起，就如同当时都惊慌失措的二人的目光，宿命般地对接在一起之后，便再也扯不断……
　　那天，他们酒逢知己，觥筹交错间，饮尽了她私藏的三壶“醉风尘”。酒后耳热之际，二人言谈甚欢。她说，她不喜欢这样牢笼般的生活，她要像他那样自在于飞，孑然一身看世事沧桑，自由自在，像那纸鸢，天高任我飞。他笑道：“纸鸢再怎么飞，却还是被线牵着啊！”
　　她沉吟着，叹道：“是啊，你看，线一断，就栽下来了……”
　　“却栽进了你的闺房！”他的脸上的笑，似乎变得深沉了些，“你我相识，便是因了我是那放纸鸢的人呐……”
　　你牵着纸鸢，让它自在地看尽了一切美景，没有了你，纸鸢便坠了地……
　　不胜酒力的她伏在桌上，目光迷离地看着他俊美的笑，许是酒力作祟，一阵萌动，在她心头一悸。
　　“其实，身为皇亲国戚，哪怕不羁如我，依旧没有纸鸢这般的自在啊！”他目光看向窗外碧蓝的天际，感慨般地说道。
　　原来，他们都是同等寂寞的人。
　　他说，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皇族的决定，而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宦途、爱情、婚姻，都由他人设计，他必须得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下个月，他就要遵照父亲的意思，迎娶门当户对的名门淑媛为妻……
　　她哭了。起先是埋在臂弯里轻轻的啜泣，渐渐地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絮絮地说完，他静静地看着她哭，没有安慰。这种被礼教禁锢的痛，他是最清楚的，内伤在心，除了恣意宣泄，一切都是无用。他的手轻抚她的背，直到她身子的起伏渐渐平息，抬起哭红的眼睛。
　　他看着她笑，然后说：“谢谢你了解我的伤我的痛，谢谢你为我而泣……”
　　“为什么上天待我们如此鄙薄？”她问，声音虽然因啜泣而颤抖，眼睛里的那股不服和不甘，却是凛然而凌厉。
　　原来，下月的某天，也将是她出阁的日子，而那个父亲口中的“快婿”，她竟然素未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