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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出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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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的浑身疼,趴在地上,先用眼睛四处扫了下,这是一条僻静的小巷,没人走动,周围一片安静,好像没什么危险。我一骨碌的爬起来,匆忙的轴了绳子,然后跪在地上,冲着杏树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头,一面在心里念念的说,感谢杏树大神,感谢爹娘保佑,感谢老天保佑,又四处看了下,跳起来往右一转就跑。
往哪里去呢?我记得入府时李二娘是我带从东面来的,上次去买东西李二娘是带我出门往西走的,这么说,东面应该是出城的路,可我这是往西跑。不管了,先跑出这一片再说。
我咚咚的穿过这条小巷,尽头是一条南北街,人来人往,南还是北?对于扬州城我一无所知,我拿北京的老话“东贵西富北贫南贱”来想,大约往南跑比较不错,大凡“贱”就人多,也比较好混,强似“贫”,都是逼仄小路,我连跑都来不及。我往左一拐,往南下去了。
我想我跑的一定很快,因为我感觉我的小辫都在飞,汗不断的流下来,我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的抹抹,跑,跑。慢慢的我跑不动了,一天都提心吊胆的,昨晚没睡好,今天两顿饭没吃,我有点支撑不住了。
我喘着粗气慢慢停了下来,觉得眼前直冒小星星,不得不倚在一堵墙上歇口气。也许我的样子太奇怪了,路上不断有人在看我,我起先不在乎,后来一想,我即是逃出来的,当然不能惹人注意,否则,万一被什么人看在眼里,过来盘问就遭了。于是,我尽量喘匀了气,一边考虑该怎么办。
抬头看看太阳,日头已经从正南往西走了,现在大约是两三点?也不知君闻书有没有发现我逃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得赶在关城门前出去,如果呆到明天,我就没希望了。可城门在哪里呢?
我拿眼睛四处撒着,前面街口的槐树下有一辆平头车,我大喜,奔过去。宋代管交通工具都叫般载,所谓平头车,是一种两轮前出长木作辕,一头牛在辕内项负横木,车夫在一边,以手牵牛鼻,以绳驾之的车,城里很常见。我走过去,“有劳大叔,去城门好远?”那车夫正在旁边打磕睡,猛的被我叫起,站起来说,“要搭般载?哪个城门?”“哪个城门离这儿最近?”“南城门,三十文。”我摸了摸腰上,钱还在,便上了车,他便拉了往前走。
我摇摇晃晃的坐在上面,尽量低着头,一边在心里盘算,君家是已经出来了,无论对与错,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回去也定无好果子吃。君家认识我的人不多,而且都是些内眷,即便君闻书发现我跑了,也必得先上报君夫人,君夫人再差人出来找。能出来的人,也只有孙教头认识我,一个人的眼倒不那么可怕……若要给他们画像,也必要费些周延。如此算计,我只要跑出城去胜算就大了。但是,怎么出城呢?一个单身女子,又面目狼狈,守城的虽不逐一盘查,但看见我焉能不起疑心?
正想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确实是饿了。抬头看看,般载正载着我经过一个小小的街道,两边有些小铺子,似是卖吃食,因已过了饭时,人并不多。我留神起两边的铺子,经过一家面食店,我叫住了车,跳下来过去问有什么。老板胖乎乎的,一团和气:“姑娘,不瞒您说,米饭、馒头店里都有,不过都是午时剩下的,看您要什么。”我心里转了转,米饭?天太热,容易馊。还是面食比较好,那么馒头?发面的东西,不抵饿,还是要死面的好。那么,饼?我一眼瞧见里头的架子上摞了一沓炊饼,老板说那是十二个,都是无馅的素饼,我让他帮我扎好——出了城,还不知什么景光,先打算着,多买点,一路上,就靠这个了。我谢了他,问这前面可有卖佐餐的,老板指给我前面一个卖熬肉裹儿的小店。熬肉裹儿是宋代人吃的一种常见快餐,熬肉是无盐的熟肉,吃时一般把饼剖开,洒上椒盐,卷上便可吃了。我依了他的指点,提了饼卷往前去。一打听,一个熬肉裹儿居然要二十文,我舍不得。再往前看,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菜摊子,我让车夫跟着我,过去一看,都是些普通的小青菜。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办法,也只有买青菜了,我拿了些莴苣,又拿了些油菜。付钱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一个调合铺,我大喜,跑过去买了些盐和糖,一眼瞥见墙上的葫芦,太好了,我赶忙买了一个大的。上了车,让车夫快了脚,往前走。
逃亡的日子开始了,原来是讨饭,生一口热一口,好歹可以讨。后来是在君家,虽然吃苦受累,但饭还可以吃饱。现在呢?我是一个逃亡的奴婢,按宋律,任何人逮住我,打死了不用负责任;身上有命案的,可以以我抵命;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将我送至官府或主家,并讨要赏银。如今饭是不能再讨了,能躲人一步眼就躲人一步眼,唉。我垂头坐着,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往哪里呢?
前世,我是看军事小说和侦探小说长大的,后来学了法律,看了好多卷宗,觉得逃犯的智商都很低,明知道人家会在你的亲人处设卡放网,守株待兔,还要去自投罗网,真是傻透了。可到如今,我自己也成了逃犯,我才知道,人在这世上,还是要有牵挂,只要有了牵挂,一旦你面临飘泊和恐慌,你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找他们。这是人的定律,无所超越改变,因为你是人。如今,我,唯一想去,而且觉得必须要去的地方,只有湖州,找萧靖江,哪怕只见一面。我知道,君闻书一定知道我会走这条路,他可能要去堵,要去找,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我赌一赌,君闻书,我和你赌一赌,拿我的命和你赌一赌!
城门已经遥遥在望了,我的心里开始紧张起来,怎么办?这么出去肯定不行。流民在宋代已经是普通的社会现象,但总体管的还是比较严,我什么身份证明也没有,真被盘问可就遭了,我必须想个办法。
平头车上了桥,眼看要到城门了,还是没有办法,我索性叫停了车,打发了车夫,沿着桥走下来,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了。河水很清,平缓的流着,跑了这半天,滴水未进,我掬起水不要命的喝了起来。喝饱了,又洗了脸,看着河中的自己。头发早乱了,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我本来就眉毛黑,扮个男装倒也凑合,只是我没有衣服,而且,我的声音又细又脆,一开口就要露馅,不行,太冒险了。那怎么办呢?我的布绳子搭拉下来,落到水里,我捞起扭了水,坐在河边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的捋着绳子。手突然捋到一条很粗的布,低头看,原来是一段粗麻布,我原来用它做被头以便拆洗,每次睡觉都嫌它粗硬,逃的时候,也把它拆下来结绳子了。粗麻布,我盯着它寻思着,粗麻布,我的脑子转了转,有主意了。
我撸了辫子,动手挽髻,我本就手笨,又从来没挽过,试了好几次头发都掉了下来,最后不得已打了结,又用上仅有的两个卡子,髻子才固定住。我把麻布往头上一围,往右面一系,对着河水照照,还不错。瞧了瞧身旁的饼卷和青菜,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劲,才能往外逃。
我拿了一棵莴苣和一棵油菜洗了洗,拿出一张饼,把菜夹在里面,开始吃了起来。食之无味,真是十分的难吃,要是有黄酱就好了,还可以蘸着吃,我把盐翻了出来,捏出一撮,滤到菜上,虽然也还是十分难吃,但毕竟有点咸味了。现在这情势,也不能要求太多,有东西吃得了,更何况,我还吃上了盐,有盐吃就不至于脱水了。
我就着水,这么吃了两张饼,觉得差不多了,又吃了半张,一直到一点儿也吃不下了,才咕咚咕咚喝了一阵水,又灌了满满一葫芦。现在好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把饼和菜用布包好,背在身上,把多余的布缠在腰上,显得我粗壮一些,自己又对着河水照了照,才慢慢往城门走。
日头已经见西了,可能是因为要关门了的原因,南城门并没有多少人来往,守城的兵士也正倚着城门闲聊。我迅速的扫了一下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墙上也没贴布告,看来,君家请官府缉拿我的命令还没到。我在心里对自己喊着镇静镇静,一面装出一脸悲伤的样子往城门挪。
兵士仍在聊着,似乎没人注意我,我正准备加快脚步出城门,后面一个兵士的声音响了起来:“站住,说你呢,前面那个女的。”后面脚步跟上来,跑我肯定是跑不过的,一跑就肯定惹人生疑,我住了脚,转过身,做出一幅悲伤又惶恐的样子,望着过来的兵士。
他长的并不高,样子也不怎么凶,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半低着头,等着他的盘问。“你是干什么的?城门都要关了,你出城做什么?”我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做出一幅哭腔说:“小人在城里给人当使唤,今儿刚接了信,说是我那当家的上房给人抹泥水,跌下来磕在石头上,死了。我,我回去奔丧。”说着,我便捂着脸,假意哭了起来。
后面一个兵士对着这边嚷:“老蔡,有事么?到点了。”被叫做老蔡的兵士回过头,“没事没事,一个奔丧的。”他又看了看我,头一歪,自己拖着铁枪走了。我想跑,却又不敢,仍旧转了身,一面假意的擦泪,一面走着,后面,扬州城的门吱呀呀关上了。
我就这样离开了扬州城。毫无留恋,连害怕都说不上,只觉得有一种轻微的兴奋,虽然我对前面的路有一种茫茫然的未知,虽然我知道自己面临着已知或未知的巨大危险。我是个女孩儿,不能自保,不知以何为生,更不知自己何时会被抓回去,而对于一个逃亡的奴婢来说,抓回去,轻者,黥面,重者,死不足惜。我没有退路了。而且,如果再次让我选择,我还是要逃,在君家,我所能有的路又是什么?忍气吞声,等到有一天,被君家随便配给哪个人?我惶恐自己的命运不能由自己摆布的日子,我要去找寻我的朋友,哪怕是很快就死了,命运,好歹是我自己掌握的。
想清了,我便开始走了。扬州的城门已关了,我不用担心君家会在这时候来追我。从城门出来,也只有一条官道,八月间天还算比较长,我乘着亮光走了一阵,歇脚的时候,我从腰间拿出萧靖江的信,第二封我还没看呢。
信口上还沾着血,我笑了,这其实只是昨天的事,于我,却好像很遥远了。是啊,很遥远了,两重世界了。
信已经被汗泅湿了,字迹都模糊了。我看的很费事,但很开心。萧靖江的信写的依然很长,讲了些他生活中的琐事,这或那的,我随着他的信微微笑着,这样安静友好的世界,我值了。我越发的想早点奔到湖州,可是,湖州在哪儿啊?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撒起腿往前跑了起来。天完全黑了,我已经在一个岔道口上,一往东,一往西,我犹豫了一下,往东。月亮上来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十分害怕,怕人,也怕有野兽,我可什么都没带,真碰上个什么东西,我也只好做它的口中食了。我忐忑的走着,忽闻一阵水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前面一架桥,看看桥下水流的不急,我便下来,在桥下寻了个没水的滩坐了,拿了饼和菜,依中午的样儿吃了,喝了水。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再往前,连个桥都找不到的话那就只能露宿道边了,我决定早些安歇,明天早起赶路。
我脱下鞋,在君府呆的,很长时间没走长路了,脚已经打了泡,我把它漫在水里,冰凉的河水浸过我的脚,凉丝丝的,十分舒服。透过桥拱,我看到天上的月亮,那么清,那么亮,我深吸了一口气,真清新啊。我找了块平沙滩,解了腰上缠的布,一条一条的盖在身上,枕了块石头,躺着看月亮,想起萧靖江那瘦瘦的脸,心里甜甜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过些日子就可以见到他了。这么想了会儿,在淙淙的流水声中,我进入了梦乡,全然没想到,此时的琅声苑,已经是乱成一团。
第二天早上,我在鸟声中醒来,水依然丁当的流着,我洗了脸,深吸一口气,吃了块饼就上路了。我依然向东走,再逢岔道口便向南,因为我隐约记得,当初离开湖州的大体方向便是往北,反正我现在是在扬州界里,只要一直往南,终归是离湖州越来越近,我倒也不怕。
我只走官道,官道虽然绕些,但相对路好,也太平些,小路虽近、僻静,但贼人多——我从君家逃出来就是为了活命,总不能为了躲君家,我再跳入另一个火坑。我仍然保持着带孝的模样,一则为了遮人耳目,也是为了防身,很少人会对身上有孝的人感兴趣,因为大多数人觉得不吉利。每当后面有马蹄声驶来,我便十分害怕,怕是官府来抓我的,结果证明我是虚惊一场,他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的路走的很顺,除了风餐露宿忍渴挨饿外,我没有受到来自于人或其它什么东西的攻击。可能是因为走官道,路人倒并不稀少,走夜路的也有,有时我便跟他们走上一道,到晚便找个桥洞或乱石岗睡下,在经过几个小集市时,我买了针线,歇脚的时候便把床单条条再用线连连,慢慢的也不用再盖布条了。无论谁问我,我都和出扬州城是一样的回答,可能是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一路打听,宋代出去游走的人相对比较多,湖州作为产丝的地方,江南一带,多有听说。我离扬州越来越远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离湖州还有多远,多数人听我要去湖州,都十分的惊讶,有好心的便劝我坐车。我舍不得,因为我的钱并不多,君家每月给我二贯的工钱,我虽日常花费不多,但挨了两次打,药钱还是费了些去,现在有的只有几十贯铜钱,往后的日子全靠它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我日夜兼程的赶路,一边暗暗的数着日子。碰上集市,便再买些饼、青菜和调合做口粮,虽然我已经很难下咽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便宜、更省事、更耐饿的东西。正是秋天,田里可吃的东西很多,但我就是不敢动,因为我是逃出来的,万一因点吃食被逮着,无异于惹火烧身。
这样风雨兼程的赶了二十多天,九月十六,我终于赶到太湖边上,太湖的南岸就是湖州,我终于望见湖州的边了。一打听,去湖州最快是坐船,两天即到,但要五贯钱的船钱,太贵了,我一路上的花费,已经使我只剩下十三贯钱了。我数了又数,终究还是舍不得,于是我更加加紧路程,每天天不亮就上路,一直走到我困的再也走不动为止。
终于,九月二十七,我望见了湖州城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