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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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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琴
(一)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注一)
高楼上,晨风里,随着红牙板儿声,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轻启朱唇,一支曲子一首词,唱得又清又静,仿佛娓娓道来,不尽的缠绵,些许的愁绪。末了一个余音,断断续续,终还是袅袅散开。便象是一只唱到斜阳的黄鹂鸟儿,不舍得就此收声,留下一串清啼飞去了,让人听着余音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三公子还喜欢奴家这首曲子么?”唱罢,翠色衫子的何玉儿深深一福问道。她蹲下身去的时候,如霜胜雪的小手上那对青玉的镯子隐在轻纱袖口里。叶三公子投在镯子上的视线被她翠罗纱的袖子一遮,这才想起来抬头对身前拜倒的何玉儿点点头,微微含着笑意。何玉儿发间簪的一朵玉兰花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的探头去嗅了嗅玉兰的香气,还有何玉儿发间的馨香。何玉儿逃了一步开去,又不敢真的跑远了,抬起有点惊慌的大眼睛瞅着叶三,只见叶三站在原地微笑着看她。看到何玉儿瞅自己,叶三哈哈笑了起来,道:“还是个小丫头,就有那么多心思。”
不知为什么,何玉儿就红了脸。直到叶三拿着一锭马蹄金塞在她手里她才回过神来。十两一锭的马蹄金捏在她手里,把何玉儿吓了一跳,她双手捧着,歪起脑袋看了又看。客人看她唱得好,往往会赏个四五两银子,可是出手就是十两金子的茶客不但她没有见过,唱曲的小姐妹们也都没有遇见过。
“不信啊?”叶三笑道,“不信我就收回来好了。”
何玉儿不由自主的就握着金锭往回缩了缩,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叶三的大笑就在耳边响起。“好好收着,以后嫁人的时候作嫁妆,别随便买了胭脂花粉。多心的小丫头!”叶三笑道。“我不是……”何玉儿噘着嘴争辩。
“还瞒?”叶三卒不及防的捏住她的鼻子,轻轻摇了摇道,“一听你今天唱的曲子我就听出来了,想嫁人了?想着谁呢?”
何玉儿红着脸,什么也不敢说,好久才低声道:“谢谢三公子了。”
叶三已经回坐,他举起面前的景德镇水晶薄胎盏,对着初升的朝阳,看里面的绿茶那一抹碧色在盏中荡漾,把一个个陆离的光环洒在茶盏的壁上。他轻轻道:“好曲子,不是金银可以买到的,人语驿桥边。这江南雨夜,青梅熟时,驿桥边小儿女的那一声低语,一样不是可以买来的阿玉儿,你唱的好!将来你会嫁个好人家。”
看着何玉儿低着头羞得不敢说话,叶三从袖子里拿出张纸,捏个纸团砸在她脑门上,笑道:“还不回去把它藏好?要是丢了,没嫁妆就嫁不掉喽!”
何玉儿羞涩的笑了,捧着金子跑下楼去,只听见叶三在背后喊道:“你嫁人的时候可记得告诉我,我去给你梳头!”何玉儿跑得可就更快了。
新娘子的头发只有喜婆和新郎官才能触到,叶三当然不可能去给她梳头。所以何玉儿知道那是一句逗她的话,她才跑得那样快。唱曲的女孩儿们都知道这个喜欢逗人开心的叶三和他那一脸永远也不会退色的笑容。
她跑得快,所以她没有听见叶三在她身后悠悠的说道:“将来嫁个好人,你唱曲子给他听,他给你梳头……”
何玉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清晨的茶楼上只剩下叶三一个客人。没有了何玉儿的歌声,也没有她的笑容,一切立刻就寂静了下来。叶三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无言的看着手中的茶,双眼有些迷离。一片寂静里,他听见楼下远远的人声。
他往窗外望去,看着楼下西湖岸上,又是飞柳时节,茫茫的柳絮夹裹在晨雾里,飘在清波上。微微的寒意沁到他心里,很快又给初升的太阳那煦暖的光芒驱散了,楼下有小贩叫卖的声音,熙熙攘攘的人声里,他听到了风筝,听到了新茶,听到了木樨糕和女儿红。这一切都融在了西湖岸边的水味里,清得没有颜色,却又缠绵得化不开。
然后他又笑了,清浅的笑,说:“小丫头!”
他回过身来,落日楼的老板正端着一只漆盘,笑呵呵的看着他。漆盘上是一只小盏,里面盛着一粒粒圆圆的珠茶,还有一只小炉,通红的炭火燃在炉子里。老板提出小炉里的壶,里面的水已经有八分热,老板仔细的把水注进小盏,水卷着盏底滚了上来,盏中茶叶舒展开来,根根都化作翠色的眉宇,在碧绿的茶汤里飘摇,沉浮不定。
老板盖上茶盏,笑着把那盏茶捧到叶三面前,叶三也是一笑接下。他盯着老板看了一会,老板笑着点点头,脸上颇为得意。叶三微笑着摇头,揭开茶盏,丝丝缕缕的茶香弥漫开来,他嗅了一会,划去茶叶,抿了一小口,清香里微微的苦味滚在舌根。叶三想了一会,盖上茶盏道:“采的瞿塘水,烧的栗木炭,好一味碧螺春。”
老板不言语,乐呵呵的退了下去,叶三说的半点也不错。
他回头看叶三,叶三坐在窗边的身影融在淡淡的晨曦中,眺望窗外,唇边一缕淡到遗忘的笑容,手中茶盏里散出来的清香中,恍如一场水色的梦幻。
如此山川,如此风骨。
老板并不知道这个叶三公子是何许人也,只知道叶三公子喜欢在这落日楼上喝茶。每天的清晨,他都能看见叶三着一袭长衫踏着朦胧的晨曦走到门前,然后微笑着说:“掌柜的,一壶好绿茶,两个薄胎杯。”
渐渐的,叶三公子每天早晨敲门的时候也就成了落日楼开门的时候,从来不用为叶三留座,因为他总是来的最早的,坐在那个凌窗的座位上,品着一杯明前的龙井,远远的看西湖。他就这么等着那个和尚,叶三每天早晨来,就是和那个和尚品茶。
谁也不知道和尚在哪座庙里出家,只知道他叫苦大师。他自称法号叫何苦,大师这个绰号是茶客们加给他的。和尚从来不认,也不反驳,只是笑笑罢了。他不象叶三,难得笑一下,笑的时候,何苦和尚脸上才有一丝血色。何苦高大魁梧,却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掌柜的和茶客一样,更亲近叶三,因为叶三喜欢笑,喜欢说曲子,喜欢说好酒好茶。虽然叶三的笑容里面,好象总有一些东西和何苦和尚的憔悴是一样的,但是茶客们还是喜欢微笑的叶三。
掌柜的家传的落日楼这份产业,他从来没有见过叶三这样的客人,他和叶三的交情不过是新茶到时,两人各品一口,对视一笑。但是他总觉得这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才衬着西湖这水,这风,还有这凌水向天的落日楼。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叶三饮尽了第四盏茶,日上三竿,何苦和尚还没有来。叶三蹙起了眉头,却还是漫不经心的望着楼下水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叫卖的人多了起来,声音也显得喧嚣了。
何苦和尚高大的身形终于出现在楼梯上,叶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头又转向了窗外。忽然,叶三猛的回过头来,那双会微笑的眼睛狠狠地盯在何苦的身上。整个人身上骤然起了锋芒。何苦依然象以前一样苍白,只是显得更加虚弱了一些,一手抱在胸前把宽大的僧袍裹在身上,一步一步缓缓的挪向叶三的桌子。
何苦躬下腰,慢慢的坐在叶三对面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叶三,嘴角抽动着笑了一下,笑得苍凉。叶三眼里精光四射,手腕一翻,五指迅捷如电,扣住何苦和尚的脉门按到桌面上,一挥长袖把两人的手盖在下面。
何苦没有说话,也没有闪避,坐在那里僵硬而枯老。笑容沉沉的凝在脸上。叶三眼里的精光渐渐暗淡下去,他终于抽回了手,静静的看了何苦和尚一眼。何苦嘶哑的说道:“何苦?已经晚了,难道看不出来?”
叶三开始斟茶,清亮的水流注进羊脂白玉一样的茶盏里。茶香弥漫开来,萦绕在两人之间,叶三把一杯茶递到了何苦面前。
何苦没有松开抱在胸前的手,一手接了茶盏有些艰难的送到嘴边。叶三已经喝完了茶,看着何苦一口一口的饮着茶,每喝下一口茶,就有一口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流到盏中,血在茶盏里腾起来,烟一样弥散,把茶染的鲜红。
“好苦,确实是好茶!”何苦饮下半盏茶,茶盏里却还是满满的,半盏茶,半盏血!
“终于来了么?来的是谁?”叶三问。
“何必知道?”何苦摇头道,“既然走了消息,今天来了这一帮,明天就会来那一帮,都是来杀我们的,又何必问来的是谁?”
“嗯!”叶三点头,“还是那句老话,何必问杀你的是谁?好!”
他盯着何苦的眼睛沉默下来,眼里象是有根刺,刺到的却是何苦和尚瞳孔里的木然。“我已经杀了他们这次来的三十个人,”何苦说道,“如果你不快离开这里,三百人,三千人都可能会来此地。杀你,杀我,杀浓儿。”
“你要我带她走?”叶三问道。
何苦点头:“你只能走,走得越远越好!”
“早知道还是躲不过,我就不应该带你们来这里。”
“不是你的错,阿叶,我在这里一直很开心。这里是个让人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要多谢你带我们来这里过这四年的时光。无可遗憾!可是,现在你要答应我赶快带浓儿走。”良久,叶三说:“好!”
“我还能帮你做什么?’叶三饮尽了最后一口茶。
何苦嘴唇哆嗦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好照顾浓儿!”
“还有么?”
“没有了!”
叶三看着手里的茶盏道:“想不想喝酒?自从你出了家,再也没喝过酒吧?”“想!”何苦和尚干咳着。
“掌柜的,要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叶三对掌柜喊道。
掌柜的有些诧异,虽说落日楼是酒楼,可日间多半是供茶,叶三也从来没有在晨间叫过酒。但一坛老窖竹叶青还是摆上了桌,叶三拍开坛口的封泥,叹到:“好酒。”湖上的水风从窗外来,夹着竹叶青淡淡的酒香,确实令人醺醺欲醉。
叶三捧起酒钟举到面前,静静的看着何苦和尚,然后仰头把一钟醇酒灌了下去。何苦和尚也艰难的举杯昂首,碧青的酒液流进他的喉咙,他微微的笑,笑容永远的凝固在他脸上,好象这淡淡水风中的淡淡酒香,真的把他的魂永远挽留在快乐的地方,永远不再归去。酒钟从他手里落了下去,坠到地上,响声惊动了四周的茶客。
何苦和尚坐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的手垂下去,衣襟散开,胸前是一柄修狭的短剑深深的扎在他胸口里,周围都是红黑的血污。
无数惊恐的目光里,叶三平静的给自己斟酒,把一钟又一钟竹叶青灌了下去,根本无视于对面那个一动不动的何苦和尚。
最后一滴青碧色的酒液漓在酒钟里,溅起一轮轮青色的涟漪。
凝然看着酒钟,叶三把酒坛掼碎在地下,他昂然起身,探手拔了何苦和尚胸前的短剑。阳光里,叶三看剑,剑芒流转,如梦如幻。叶三的指尖掠过剑刃上何苦和尚的血。他虚劈一下,冷冷的说:“都出去!”
哪里还有人敢在落日楼里呆?连掌柜的也随着茶客往外跑了去,叶三却叫住了他,叶三从怀里掏出了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道:“买这落日楼,够不够?”
“够,够!”掌柜的忙不迭的回答。以那颗夜明珠的大小光泽,也确实够买下这栋落日楼了。“好!”叶三道,“上二十坛烧刀子,你也出去!”
烧刀子被一坛坛搬了上来堆在楼上,叶三对着死去的何苦和尚静静无言,擦拭着手中的短剑。掌柜的搬上最后一坛酒,他看见叶三把一整坛烧刀子喝水一样淋在口中。然后叶三立起身来,挺直了腰,低沉的咳了两声,满口鲜血从他嘴里咳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
掌柜的急忙跑了出去,他的背后响起了剑锋划破空气的振鸣和叶三的长哭。
捕快还没有赶来,整个西湖边上,所有人都围在落日楼前。听落日楼里寒风呼啸般的剑吼,听叶三公子嘶哑凄烈的长哭,还有他响遏行云的吟诵。
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注二)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叶三已经一口短剑一坛酒,大步踏了出来。他眼中有泪,襟前尽血。众人不由的惶然退后,倒象面前的叶三公子乃是杀人凶手一样。
伴着一缕凄然的笑,叶三转过身去面对着落日楼,一声吼,穿云裂石中,挥舞起手中剑。灿烂的剑华一闪而没,落日楼的两根门柱都被劈为两段,高大的门庭轰然塌落,砸在地上,把落日楼的门口封死了。没有人敢说话,看着叶三把手中的一坛酒洒在门前。“嚓”的一声,叶三挥剑砍在地面上,一颗火花点燃了酒。
火烧得比想象的快,很显然叶三已经在里面洒遍了酒,很快底层就已经烟火处处了,浓烟把叶三包围起来,他没有动,只是静静望着火中的落日楼。
望了许久,他幽幽的问:“阿冷,你要我走,要我走到哪里去呢?”
话音飘在水风里,断了。
掌柜的透过飘摇的火焰,看得他沿着西湖岸远远的去了,背影渐渐隐没在了初春那一片柔柔的绿草中。
鬼使神差的,他漫漫吟道:“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这是掌柜的最后一次看见叶三,虽然每年新茶来时他都会想到这个烧了他酒楼的叶三公子,叶三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夕阳透过镂花的窗,照在白衣紫裙的女子身上,清秀的女子拈着一根银针,针上穿着一缕红线,红线约在纤巧的手腕上。一幅鹤翔天的刺绣,白色的底子,火红的鹤飞翔在金色的云中。女子绣得很仔细,也很慢,有时候每下一针,她都要停很久很久。她总是抬起眼睛去看门外,然后失望的低头,继续绣着。夕阳投在她眼里的光芒越来越黯淡,门外始终静悄悄的。女子眉间锁着的愁意越来越浓。浓浓的愁意在她依然年轻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沧桑。门外一声轻响,女子慌忙起身要去看。她这么一动,指尖上猛的痛了一下,低头一看,银针已经刺进了她纤纤的指尖。她拔出银针,一粒血珠随着冒了出来,她没有太在意,却抬头去看那个站在门口的白衣青年。白衣的青年带着一股呛人的酒气。倚着门,他站在那里,却象是远得看不清,越是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就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空朦的影子在夕阳里无可寄托。
他木然的盯着她看了良久,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苍凉。她捧着自己的手一下子呆住了。叶三走到她身边,拿起她的手说:“怎么那么不小心?”
叶三的语气是木然的,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白色的手帕要包扎浓儿的手指。浓儿任他拿着自己的手,看着他呆滞的眼神,她的声音颤抖着问道:“阿叶,你怎么会回来得那么晚?阿冷在哪里?我一直在等你们……”
她手上的血珠划落下去,溅落在雪白的绢上,血的颜色和那上面的红鹤一样的鲜艳。刺眼的红色让浓儿忽然间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打断了她自己的话。叶三也停下来,和浓儿一起看着上面鲜艳的血色。好一会,他勉强的笑了一下,继续帮她包扎手指。
“阿冷已经走了,以后你不用再等他了。”叶三包扎完了才说道。
“走了?”浓儿打了个哆嗦,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拉着叶三,急切的道,“阿叶你说清楚一点,你不要吓唬我!”
看着她期待而慌张的目光,叶三清清楚楚的说道:“他死了!”
“你骗我!不可能的!”浓儿愣了一下,然后她使劲挣脱他的手大声说,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象个任性的孩子。
然后她哀求一样的说道:“阿叶,你给我说,你不要骗我,我求求你不要骗我?这不可能的!”她的泪却已经垂落下来,因为她看见了叶三依旧木然的眼睛。
叶三把浓儿搂在怀里,浓儿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他的肩头被浓儿的泪打湿了。揉着浓儿的长发,叶三轻声说道:“他死得很安祥,真的,我们也许都不能象他死得那样安祥呢!”叶三把脸贴上浓儿的面颊,又道:“要哭,你就哭吧。但是不要怕,我在这里,阿冷是真的走了,我还在这里陪你。”
浓儿终于哭出声来。
夕阳投在两个相拥的身影上,浓儿娇小的身子几乎完全缩到了叶三的怀里,地下的影子越拖越长,也越来越朦胧,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人。
日落月升,无言的叶三拥着浓儿直到她哭尽了所有的泪水。
“阿冷怎么死的?我们该怎么办?”怀里的浓儿哭累了,靠在叶三的肩上抽泣着问他。“我不知道,”叶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叶,我们怎么办?”怀里的浓儿仰起满是泪的脸儿对着叶三。叶三摇头道:“明天我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住在庄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乖乖的等我回来。”
“你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去!”浓儿扯着叶三的袖子不放。
“听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叶三凝视着浓儿的眼睛说,“等我回来,嗯?”许久,浓儿终于勉强的点了点头说:“你一定要回来接我!”
叶三轻轻叹息,把她又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连一个可以牺身的地方,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没有。不带着你,我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呢?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回来接你,无论如何!”
“你就象今天这样等我,再等我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后我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永远守在你身旁,你就永远也不用等我,为我担心了。”说完,叶三忽然松开怀里的浓儿,挥袖出门。只剩下浓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洒下的一抹苍凉月光里。
风篁岭,焚琴庄,煮鹤苑。
天高风冷,夜静无声。
叶三拉开了煮鹤苑的竹扉,自从冷二公子出了家,这是他第一次进这片园子。夜色里,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们依旧随风摇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叶三,白衣胜雪,形影相吊。何苦和尚住的那栋茅屋低矮破蔽,在夜里尤其显得黝灰冷暗。叶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虚掩的门,触手时,“吱呀”一声响惊得叶三缩回了手去。静下神来,叶三摇头苦笑。他却不再去推那门,转身退了回来。站在园子中间,叶三忽然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园子里的寂静,掌声散去,风里只有刚才那扇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和着叶三的掌声。叶三看着那扇门里静悄悄的黑暗,幽幽的问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么?天地间莫非终究会只剩我一人?”“罢了,来者不可挡,过客怎由追?”叶三张开广袖,迎着月光长歌起舞。呼吸天地,挽动山河。他的长袍凌风飘展,裹起周围的花草洒在空中。广袖遮天,长歌动地。叶三的身形似一只凌空渡虚的冷鹤,轻盈飘洒,不胜高寒。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注三)
歌未尽,有琴声如诉,飒然浮空,缠绵而起,再转羽烈刚昂。一琴之烈,震动山峦,明月失华。琴声如同御风飞扬,升腾直入苍穹,高而复高,烈而复烈。操者无言,听者无语。忽然,叶三停下身形,按上那双弹琴的手,轻轻道:“刚极易折!你怎么也来了?”月下弹琴的浓儿凄然道:“我们还是逃不过,我们会不会和阿冷一样?”泪珠挂在她清秀的脸蛋上,晶莹剔透,青色的娥眉下,是她闪着泪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风来,掠过她的颊边,她的长鬓缠绵的黏在颈边细腻的肌肤上。叶三淡淡笑了,指尖夹起她的长鬓缓缓理过,又捏着她素绢的衣领帮她正了正。
“浓丫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叶三轻声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在他目光注视下,浓儿点了点头,叶三微笑。拉过琴来,手指慢慢按在弦上。“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阿冷?”
叶三不语。
“难道就让阿冷这样白白死了?”
叶三依然无言。
“你不要走!”忽然间,浓儿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泪下,“阿叶,我怕,我要你陪着我!”叶三甩开她的手,手指骤翻,琴间起雷霆之意,风雨大作。叮咚声里仿佛十万雨珠洒落江河,云下涛声渐起,三尺飞浪。琴声转低,隐然江河入海,大浪涛天,水击山崖,波涛声里,海天浩荡,鱼龙隐现。云天压海,琴声短短几个反复已入绝境,叶三终于挑弦入破。雷声复现,击碎浪涛,摧开波面。而后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叶三十指挥处,琴声复化为万千水珠,逆风而起,倒击苍穹!
长空裂!
最后一个余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龙龈一起崩碎,琴声哑然。
叶三长袖拂在琴上,长琴化土,散入渺渺尘埃。
望着远去的叶三,浓儿忽然幽幽的问道:“难道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叶三没有回头,背影一点点的模糊在夜间的薄雾里。背后,浓儿浅唱低吟,叠叠反复的哼唱,只是无词。
一阙《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身死其耐公何(注四)
金陵夜色,雨意萧萧。
南京兵部尚书府,兵部参赞机务尚轩正听着外面滴水檐上的水声,翻阅着一份密函。叶三,名焚琴。七年前迁入杭州,不知其籍,于风篁岭致地产,名焚琴山庄。富裕而无田无业,好饮茶,西湖落日楼常客。家中无仆从。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鹤,四年前号称出家,不知其何处剃度,法号何苦,居焚琴庄煮鹤苑,好茶,日晨与叶焚琴饮于落日楼。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浓,年二十余,闭门少出,难知详情。前日落日楼惨案,何苦为人所杀,至落日楼饮而气绝,叶三购楼,焚而葬之,不知所踪。女子意浓亦失踪迹,焚琴庄已为空阁。杭州府中无其户籍,不知何故。
尚轩摇头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过,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这一次,他却对这份密报失望之极。不知究竟的人看了这份密报,还是不知叶焚琴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毫无头绪。而在尚轩,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对于叶三,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呢?他问自己。
身旁的师爷低声道:“大人,那位自称叶三的来客已经在堂前等了七个时辰了!”“怕什么?”尚轩笑道,“以他的修为,等上七十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他挥手让师爷退下,唤来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堂上,叶焚琴白衣掌剑,端坐在那里,听着屋外的雨声,无言无怨,如一尊石像一般。尚轩的鼾声从帐内传来,丫鬟们才小心的退出内室。丫鬟方才离开,尚轩掀开锦帐,拔出壁上的尚方宝剑,凝视半晌,挥手划开大床背后的帐子。床后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轩一躬腰,狸猫一样窜出了窗口。几个起落,他已经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轩无言矗立,雨水打湿了他的一身,一股股细流划过他的额头,浓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轩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擦。
整整一个时辰,他就这样遥遥看着静悄悄的大堂,一动不动。
隔着墙壁,叶三和尚轩遥遥相对,各自无言。
堂里就坐着叶焚琴,他不知道自己来看他吧?想到这里,尚轩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缕笑容,笑得冰冷却柔和。
“叶焚琴?小三子,你终于还是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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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皇甫松《忆江南》,我最喜欢“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一句,结尾“人语驿边桥”堪称点睛之笔。朦胧幽远,以为确实在白居易那一阙之上。皇甫松号檀栾子。
注二,辛弃疾《贺新郎》一首,他在《贺新郎》的词牌上素有功力,“谁共我,醉明月”,“长夜笛,莫吹裂”还有这首“看试手,补天裂”等等,壮语连连。我非常喜欢“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和“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两句。至于“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一句,感慨万千。出语平凡而动人心魄,确实好词。
注三,柳三变《玉蝴蝶》一首,说不上特别喜欢,不过还是绝妙好词。以“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可见写景真境界。“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和“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怀念故人也确实婉妙无双了。
注四,小时候读的古诗一首,作者忘记了。只是有个故事,说一人在渡口边看见男子远行,将渡未渡,其妻遥遥跑来,呼喊说河上危险,“公归来,公归来”。男子不听,遂渡,至河中沉船身死。等女子跑到河边,已经是空荡荡的河面上官人去也。女子哀歌一曲,就是这首诗,平实的词句里,似乎可以看见女子泪下如雨的场面。旁观的人回到家里,说给自己妻子听,妻子恻然,其妻精于箜篌,于是按丈夫的叙说谱成箜篌曲,弹唱起哀思,听者无不泪下,好象曲子已经遗失,只有词还留下。读起来确实令人唏嘘,断肠好诗!
(二)
满室的刀光,叶焚琴给一个魁梧的侍卫引上“大风阁”。身边是侍卫,无数的侍卫。森寒的长刀都提在手中,怎么看也不象是待客之道。可是叶三并没有恐慌,只是随着那侍卫一步步的走上大风阁。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三排侍卫提刀挡在叶三面前,两个老者,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俊俏的青年一言不发的站在叶三身前身后。帏幕后,叶三还看见了一双冷冷的眼睛。华山往返刀客,关东“贯天神锤”,江湖少侠的翘楚“寒剑一笑生”袁飞徊,叶焚琴周围这四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名家,可是他们加起来的实力恐怕还及不上帏幕后那双眼睛的主人。
但是叶三的目光却不在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身上,他只是静静的看阁上那张空空的交椅。这五个人都只不过是侍卫而已,真正的主人却还不在阁中。
一个沉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三子,你回来了?”
声音转眼消逝,代以一阵大笑从帏幕后响起,一条虬髯大汉踱了出来,掸掸衫子坐在交椅上。看着叶三,唇边带着一缕笑意。
叶三点了点头。大汉喝到:“看座!这样怎么是待客之道?”
早有侍卫端上了椅子,恭敬的放在叶三身后。叶三也是掸掸衫子坐下,两人对看一眼,叶三道:“高手环绕,兵刃在手,看来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大汉长笑一声叹道:“若是别人自然不必如此,不过‘诗妖剑鬼’的叶三郎来访,我这也是迫不得己。当年谁在阵前千刀环绕之下,一剑刺了瓦剌王子阿木独,又是谁忽兰温失温乱军之中摘取七员上将首级而后全身出阵?小三子?对你,我不得不防!”
“其实他们在这里恐怕也并无多少用处,”叶三冷冷的说,“我只需一剑,他们四个非死即伤,至于这些武士根本挡不住我的身法!”
“那我背后帏幕中这位潇湘第一神剑木先生呢?”
“能挡我一步而已!”
“那在你说来刺我于剑下实在易如反掌了?”大汉微笑道。
叶三摇头:“唯一过不去的是你自己那一双掌,尚轩,能挡住我的剑的,只有你自己!”尚轩纵声大笑道:“叶焚琴,叶江南,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是当年一诗一剑,取人首级于无形的叶小三!”
“可是,你还是那个阵前一怒,摧折千军的‘铁马将军’么?”
尚轩无语,继而他微笑道:“现在我是南京兵部一部尚书的尚轩。”
“总之你不再是当年那个尚轩了!”叶三寸步不让。
“也罢,”尚轩叹道,“你为什么又回来?”
“阿冷,已经死了。”叶三一字一顿的说道。
“阿冷,已经死了?”尚轩问叶三,眼里忽然掠过一丝难解的阴翳。
“阿冷,已经死了!”叶三冷冷的重复,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阿冷,已经死了。”尚轩低声对自己道。
“你们终于还是给人发现了。谁杀的他?”尚轩问叶三。
叶三轻轻摇头:”死了就是死了,他什么也没有说!阿冷当年杀人不少,终于有为人所杀的一天,也该无怨无悔。何必问谁杀的他?何必问杀你者何人?当年你不是也说过这话么?”“朝廷要他杀人,这本不是他的错!”尚轩道,“罪过本不应由他来承担!”“杀人者,人恒杀之!阿冷终究还是错过,杀手死于杀,终归是无话可说!”“你还杀人么?”尚轩问道。
“每当月圆时分,血气翻涌,还是忍不住要杀人。”叶三道,“我们这样的人,不杀人,则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杀人!”尚轩叹道。
他长袖一挥,众人退了下去。
“其实,我也一样!”尚轩叹息道,“每隔一月不杀人,则血气翻涌,痛苦不堪!”“月夜笑杀人?”叶三幽然道,“杀人固然杀人,又怎么笑得出来?不象当年,今日杀的都是无辜百姓,谁能笑得出?”
“不管怎样,我们这种人,一生都不能停止杀人了罢?”尚轩问道。
“阿冷已经不杀人了!”叶三道,“他出家了,戒条下永禁杀戮。”
“他怎么能忍受毒发时候的痛苦?他怎么能保持住神智?”
许久,叶三才说:“他忍受不了,每当血毒发作的时候,他也守不住神智。所以每次血毒要发作的时候,他就用铁链把自己锁在禅房中。往往是狂嚎一夜,清晨的时候,他虚脱在地上,铁链上斑斑的都是血!有一次,他拉断了自己的胳膊,总算是另一只胳膊还锁在铁链上,他才没有出去杀人!”
“他的哀嚎相必很可怕吧?”尚轩轻声道,“你却从来不肯解开他?”
叶三看着尚轩眼中的苦楚,冷然道:“我不会解开他让他杀人,相反,他如果冲出来,我就杀他!这是他自己叮嘱我的,我已经答应了他!”
“虽然你自己也杀人去解血毒,他叮嘱你的事你却一定要做?”
“是!”叶三道,“每当他能忍过一夜不杀人,天明的时候,他总是对我笑,笑得很开心!他比我强。”
尚轩默然良久道:“既然你不想杀人,那么你何必回来?你明知我手下江南锦衣卫三部除了杀人再无别的买卖!”
“我无路可走,既然已经给人找到了行踪,如果我不来这里,半个月内叶三在杭州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到时候武林中千人万人齐聚杭州,杀我,也杀浓儿。我逃不掉的,逃到哪里,我都止不住月圆之夜发狂而杀人,总会给人找出来!”
“是!”尚轩道,“你一旦发狂,总会给人寻出来,你一手‘不归神剑’永远瞒不过人的!”“所以,你来这里?”尚轩问道。
“我只想能让自己和浓儿能再苟延残喘一些时日,毕竟南京锦衣卫庇护下没有人敢动我们。我有机会可以离开这里,找个他们寻不到我的地方隐居起来。”
“当年漠北之战,你和阿冷有功于朝廷,后来又依朝廷旨意诛杀武林中人,今日朝廷却弃你们于不顾,你屡遭追杀,难道只是想逃,却从来不怨?”尚轩幽幽问道。
“我怨?”叶三轻轻问道,“我怨谁?”
“你怨谁?”尚轩咧开嘴好象要笑,却没有声音。他对着叶三摇头再摇头。忽然,他仰天狂笑:“叶小三,你居然会说笑话了!”
“你来!想知道你该怨谁,你就随我来!”尚轩抽身退到帏幕后。
长长的甬道,一重又一重的暗门,叶三穿过帏幕,看见无数的黑衣侍卫持刀而立,一言不发。尚轩遥遥引着他穿过黑衣侍卫和重重的暗门,在一扇火眼麒麟的墙壁前停了下来。尚轩回视叶三,按动了麒麟颈下的一片逆鳞。
灯火耀花了叶三的眼睛,麒麟壁移开后,无数盏明灯下,黑衣的武士无声的矗立。比灯火还明亮的是他们森冷的眸子!叶三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寂静肃杀的冷傲和无怨无悔的忠诚。叶三进来,却无人顾盼一眼,数十双目光下叶三打了个寒噤!
尚轩比了个“请”的手势,大踏步上前,端坐在中央的位置上。黑衣武士的环绕下,他高大的身形王者般凛然不可侵犯。
“小三子!”尚轩对他道,“看看这个地方,看看你自己!”
叶三哑然。
尚轩击掌:“小七!让三公子看看你的剑法。”
剑挽流云,漂泊不系,如流水一去不归,却不灭江河万古!
“这是我的剑法,”叶三瞪大眼睛看那个叫小七的黑衣少年舞完了剑,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真的是我的不归剑法!”
尚轩点头:“你以为他的剑法如何?”
“假以时日,当在我之上。”叶三说。
“你错了!”尚轩露出一缕诡异而凄迷的笑容,“他永远不能超越你,他的资质不如你,他今日的修为已经到了颠锋,武功上他恐怕永远不能再前进半步了。”
叶三的瞳子骤然放大了,他惊恐的退后几步,艰难的稳住了身形。他的脸诡异的扭曲着,哆嗦着的嘴唇终于吐出几个字:“难道,难道他也是……”
许久他才说出了那震颤他心底的最后两个字:“药人?”
尚轩冷酷的笑意浮现在脸上:“不是和你我一样中了血毒的药人,有几个人能在这样的年纪把剑法催发出这种威力?他和你一样,是一个‘药人’!他们都是!”
“我懂了,只要你有了他们,朝廷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有了他们,千军环绕下取人首级,即使以禁宫无数高手,恐怕也抵挡不住这些药人?这些你可以制造不休的药人。有了他们,你,就是天下第一!”
尚轩微微眯起眼来,眼中的冷光射到叶焚琴脸上,他狰狞的冷笑:“是!这些不过是朝廷自做孽,为了制服瓦剌部不惜想出‘药人’这种歹毒的主意。你可记得当初我们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给灌了药后身体里血毒发疯的流窜,那时候你是不是宁愿死了?这也是为何你到今日还是月月不杀人则止不住体内的魔性的原因。朝廷?哼!飞鸟一尽良弓则藏,把我们一条死狗一样踢在一旁的朝廷!是谁在千军万马中沐身以血刺杀瓦剌王子退敌十万?是谁乱军中摘取上将首级七颗自己却被伤四十余处?又是谁为了朝廷大局刺杀昆仑掌门何秋道陷身在昆仑雪山中为人追杀七日不得回?谁去救你?要不是阿冷逆令而行孤身狂战三日两夜救出你来,天下可有叶三叶焚琴?是你!叶小三,是你!可是你今日如何?阿冷死了,朝廷中可有人理睬?天下除了我谁能救你?以朝廷的意思,你这样的药人死得越快岂不是越好?朝中的高官们可记得是你当年的血战退了瓦剌十万雄兵才换来他们今日的太平?他们不管,他们还把你赶去为他们杀人,天下都不知道你是为朝廷杀人,武林中都以为出了一个绝世魔头,谁想到你为人卖命的无奈?你为朝廷杀人,天下人却皆欲杀你而后快!现在他们不用你为他们杀人了,你就最好赶快给人杀掉,也好安抚一下武林中的人心!你象一条给抽干了血肉的狗,只剩一张狗皮,他们还要从狗皮上踏过去!”
“至于我?”尚轩嘿嘿的笑道,“那么些年来,我从来不敢透露我当年是朝廷的‘药人’,是为朝廷流干了血的一条狗!可是仗着当年那点战功升到这个位子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想方设法的抓我的根子,恨不得把我最后一点血也榨出来再撵下这个位置?”
“叶小三!我恨!我恨啊!”尚轩低低的吼道,“难道你不恨?难道,你不恨?天下间只有我能救你,不让武林中千千万万人杀你。只是因为,我可怜你,我和你一样,是个‘药人’!”说到后来,尚轩已经象一只受伤的野兽,喉间挤出愤怒的咆哮,眼睛里爬满了血丝。“小三子,你无处可去!阿冷死了,你给他收尸,你死了,谁来埋你?”过了许久,尚轩静下来幽幽的问。
静悄悄的,叶三看自己的剑,微微摇头。
一片无声里,叶三说:“尚轩,你真的变了!”
“要么变,要么死,小三子,天下已无你立锥之地!”
“我知道了!”叶三苦笑,进前一步道,“我不过是一条野狗!谁能救我,我就只能跟谁。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尚轩笑了,笑声中,他说:“小三子,我不相信你!”
尚轩还在微笑:“杀手第一,诗妖剑鬼,不在我这些手下的面前,我是不敢接近你的。”“你怕我是朝廷派来的探子?那你为什么还对我说这些?”
尚轩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明白叶小三从不轻易服人,当年胆敢违朝廷金牌之令被逐出锦衣卫的不也是你么?当年谁都以为你已经投奔了昆仑派,可是何秋道寿辰之时痛下杀手,带其首级闯下昆仑无顶峰的还是你!叶三,你是条谁也缚不住的狂龙。你现在拔剑杀我也绝不令我惊奇,你是只为自己杀人的人,不是中了血毒,朝廷恐怕也制不住你吧?所以,我不信你。”“你不信?”叶三轻声问。
“我现在还不信!”尚轩挥袖道,“送客!”
两名黑衣武士跟着叶三走出了暗道,叶三临走的时候说:“纵是条狂龙,又能如何?何况还有浓儿。我已经答应了阿冷照顾她。”
“浓儿?她还好么?”尚轩的声音温柔了很多。
叶三点头,然后他走了。
武士们退下了,火把燃烧的声音里,尚轩独自沉默。
天色将暮,尚轩在花园里捧着一卷《公羊传》,来回踱步。
师爷急匆匆的跑了进来道:“大人,那位叫叶三的公子又来了!”
“是么?”尚轩挪开面前的《公羊传》,“今天是第四次了吧?”
师爷看他手里的书,不由的诧异,整整一天尚轩都在花园里读书,传令让叶三在府外候着,可是从早到晚,手里的书竟是一页也没有翻过。他不敢多言,忙点头称是,又加道:“连昨日和前日,叶三公子共求见过十一次了。”
“十一次?不少啊!”尚轩嘴边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尚轩唤了一声丫鬟:“拿我的软甲,更衣!”
叶三给丫鬟引进了府门,面前,寒光夺目。一百余名军士持刀而立,半分也前进不得。远远听到一声长笑,抬头看时,尚轩正在一群黑衣武士的簇拥中,立在尚书府里最高的月明楼上。面前的尚轩虽然仰面可见,却是在刀剑重重护卫之下,尚轩就在这铜墙铁壁中纵声大笑。“小三子,你可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
“可是我却进不了你的大门。”
“所以你便日日来?”尚轩收敛了笑意道,“莫非,叶小三也有急的时候么?”叶三苦笑,叹道:“只怕不过几天,昆仑派的高手和江湖中不知多少成名豪杰就会把江南这片地翻过来找我叶焚琴了,我纵然要被碎尸万段,连浓儿也不知能不能躲得过去。”“要我帮你么?以南京兵部之力,要想让那些武林中人老实一点应该不是难事吧?”尚轩笑得象一只狡猾的狼。
“不是要你帮我,我又何必来?”
“好!”尚轩喝道,同时一张纸片在他内力灌注下旋转着削开晚风,夹着尖厉的呼啸划向叶三。叶三轻描淡写的信手拈下,脸上有一丝苦涩:“四年了,想不到我又回来接这种帖子。”“浓儿我会照顾,我希望看见你活着回来!”尚轩说罢一挥袖就要退回楼里。“尚轩!”叶三忽然在他身后吼了一声。尚轩缓缓回过头来。
叶三的声音一下子又变的飘渺不定:“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高楼传帖,你连走近我都不敢了么?”
尚轩摇头,他的声音远远的飘来:“小三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说完这话,尚轩已经消失在楼上的珠帘中了。
月明楼上,师爷凑近尚轩轻声问道:“大人说叶三此人有虎狼之心,派这样的重任给他,万一给他猜到了我们的大事恐怕就不妙了。”
“虎狼之心?”尚轩挑了挑眉尖,冷笑一声,“虎狼怎可与叶小三相比?”“那大人何以有此一举呢?”
尚轩难以捉摸的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看矮小的师爷,良久不言,而后摇头轻叹一声走开了。师爷一脑子雾水,悄悄拉开帘子看着楼下晚风里矗立的叶三。夕照里的叶三打开手中的信笺,凝视那上面的寥寥数字。他抬起头,眼睛里两股寒芒一下子刺进了师爷的心里,师爷手一抖,帘子落下了。
良久,他才敢探头再去看楼下的叶三,庭院空空,叶三已经去了。
福建浪琴崖,万顷碧海,千里阴霾。
乌云摧海,骇浪排空的天气里,海上居然有船,二十丈的大海船。海风呼啸中,船头的岳清浊袖着手遥望远处,右手是连绵的海崖,左手是接天的浪涛,谁也不知道岳清浊看向哪里。漕帮不世豪杰岳清浊本来就不是可以轻易揣测的人物,十六岁接手漕帮的岳清浊到了二十岁时非但一统长江漕运,更凭借漕帮吃水上饭的几万条汉子和朝廷抗衡,几年中朝廷几乎从漕运上抽不到一分银子。可是他二十四岁时,皇上亲征北漠,岳清浊居然奉银五十万两,更派漕帮弟兄来往运输兵粮。北征大胜,岳清浊功不可没。事后,岳清浊才对人言道:“北征大漠关系社稷安危,即使效死沙场也是为国捐躯,份内之事。断然不能为了帮中这点小利而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从此,岳清浊的名字如野火烧遍大江南北,号称“天地苍鹰”,是武林中公认的一代英雄人物,寻常人见他一面也是难得,可是今日岳清浊却为了一封书信,连夜乘船南下福建,顶浪行船,力争要在天黑前赶到浪琴崖。
信上只有一句话——“受人之托,取君首级,三月初三黄昏时分,浪琴崖”,署名也只两个字——“叶三”。
岳清浊身后的漕帮堂主封岸岩倒并不害怕岳清浊有什么不测,岳清浊成名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手中三尺“听涛神剑”得武当真传,称为天下三柄名剑之一绝不为过,何况他封岸岩还带着这一百来号弟兄,封岸岩不知道谁是叶三,他也不在乎,他自负以自己手下的一干人,就是千军万马也不难杀出一条生路,何况只有“叶三”这一个人。他只是讷闷为何帮主会为了这么一个人劳顿这一遭,他不禁问道:“帮主莫非认识那叶三?”
“在北漠曾经见过一面。”岳清浊也不回头,随口说道。
“他当真敢和帮主过不去?”
“也许罢,”岳清浊摇头,“听人说诗妖剑鬼叶三郎妖鬼之性,今日同醉明日杀人乃是寻常事,何况我和他又不是朋友。”
“那帮主还跑来做什么?难不成他敢杀上漕帮总舵来找麻烦?”
岳清浊笑笑道:“这个人有点特别,只是想再见见他罢了。”说罢又是遥遥的看海。一会儿,封岸岩又忍不住道:“帮主。”
岳清浊猛的挥手,封岸岩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岳清浊道:“听,鼓声!”封岸岩竖直了耳朵,片刻,他真的发觉了涛声里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
鼓声,真的是鼓声!
怒吼的涛声里,一点沉雄的鼓声传来,声音小得稍不注意就会错过,可是当封岸岩真的听到了它,他就觉得那阵鼓点撕破了滔天狂澜,在大海之上如同千军万马踏波而来,自他身边昂然驰过,直要去冲击天涯海角。在那阵鼓点里,封岸岩觉得自己能听见骏马昂首长嘶,刀剑出鞘振鸣,大旗在狂风里烈烈招展,十万带甲将士齐声怒吼,随着鼓声,他眼前居然能看见冲击着的人流,遍地的刀光,漫天的血!他自己好象消失在了这阵鼓声里,只剩一双眼睛,看着虚无的千里沙场上那残酷的冲杀。
天不怕地不怕的封岸岩,居然在这阵轻轻的鼓点中,战栗而不能自持!
船停在海上,岳清浊遥望那岸上巨大山岩顶击鼓的人,高高的山崖上,头顶乌云,凌波击鼓的叶焚琴!巨浪冲击在他脚下的山岩上,无数水花吼叫着冲上天空,化作一场大雨打在他头顶,叶焚琴无动于衷,他只是击鼓,不停的击鼓。好象天地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激昂的鼓点和那几许痴狂。
岳清浊无语,也没有别人说话。
岳清浊刚扯下身上的斗篷要跃出船头,封岸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帮主,还是让我们先上去探探吧!”
岳清浊摇头微笑:“不必,你听,那鼓声。”
“那鼓声?”封岸岩一时想不明白。
岳清浊大笑:“等到你能听懂,这个位子,我就让给你坐!”
他一声清啸,纵身三丈,在空中抖出手里的锚钩搭在岸上,一抖缆绳,人若飞矢疾射出去,飞掠十丈波涛,稳稳的落在山岩上。
叶三停下手里的鼓槌:“岳先生。”
岳清浊点头,道:“好一手羯鼓!”
叶三也点头,道:“好一个听鼓的人!”
“北漠一面,别后已有七年不见了。”
“莫非岳先生自认已老?”
片刻的安静后,山崖上响起两人的长笑,岳清浊道:“你真的是来杀我的?”“如果我说是便又如何?”叶三微笑着拔剑,剑如秋水。
“如果我不信你便怎样?”岳清浊的手搭上了腰间的松纹铁剑。
“既然来了,何妨一试?”
“那便一试!”岳清浊话音未落,鞘中一声龙吟,剑上风声疾动,“夜枕古木听山水”!“归去来兮,田园将芜,”叶三轻声漫吟,“胡,不,归?”
剑光闪烁间,一股水涛冲天而起,水雾里,两人擦肩而过。只有一声鸣响,封岸岩居然什么都看不清楚!
“再试一剑!”松纹铁剑剑尖急颤,岳清浊身随剑走,剑化丈二苍龙,夭骄在天。叶三招式未尽,已经旋步转剑,剑华如雪,绞碎满天飞浪。
生死相搏,毫不容情。船上的封岸岩目瞪口呆之间,水光朦胧里的两人剑光来去,已经过了三十余个回合。
岳清浊忽然大喝道:“好,再看此一剑!鹰扬九天俯海潮!”,翻身背剑,仰空跃起,空中剑式飒然展开,苍灰色的剑轮在他手里幻现,仿佛千万飞鹰凌空展翅,扑击大地。岳清浊已经祭出了他的苍鹰一剑!
“归去来!”叶三的一声呼喝里,数十道剑气敛影化一。一剑凝然,去而不悔,去而不归。雪玉似的一丝光影象一枚玉针,穿透了海风钉向岳清浊的额头。没有防御,也没有闪避,必杀的一剑后,是出剑者死而无怨的心。这才是叶三不归神剑的颠峰之境。
又是一片浪花,白色的水沫飞溅在山岩上,模糊了封岸岩的视线。水沫化作一阵疾雨打在两人的身上。背对背站着的两人,岳清浊的松纹铁剑已经回到了腰间,叶三也正缓缓把长剑合入剑匣。
“是杀手的剑法!”
“好生霸道的剑气!”
两人相视一眼,笑声冲霄而起,几乎盖过了涛声。
“多谢手下留情!”叶三拱手为礼。
“彼此,”岳清浊一笑还礼,“你的不归剑法也未全力施展。全力相搏,你我谁也下不了这片山崖!”
“生死一线,岳先生还敢手下留情?”
“现在想来确实有几分后怕。”
“如果我刚才剑上不留余力……”
“我一定伤在你剑下,你却也逃不过我反手绝杀一剑。”
“虽然如此,岳先生敢收剑,仍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我相信你!知音之人,一调可知高山流水,岳清浊虽然没有那等修为,不过听鼓知人,自命还是做得到的。虽说后怕,可是再来一剑,我还是不会发出飞鹰一剑的最后一变。”“你相信我?”叶三沉吟片刻道,“好一个听鼓知人!”
“杀手常自卑微,一个真正杀手绝不可能击出你那样将军临阵的气概!杀手杀人,心内也必然烦乱惊惧,更不可能有你鼓声中那一片隐隐的宁静。”岳清浊意兴勃发,“借鼓一用,且听我击一曲。”
“你连我为什么而来都不想知道?”叶三问。
“该告诉我的时候,你一定会告诉我,对否?”岳清浊笑道,“且听我先击鼓,我今天见识了一个值得我为之击鼓的人物,所以无论有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先击完这一曲来庆祝。”岳清浊解下剑来搁在地上,合上眼睛,操起了鼓槌。凝然片刻,起了个慢点,鼓声之中,岳清浊纵声高唱:
昵昵女儿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注一)
歌声浩荡,仿佛龙行大海,一路长吟。
他唱此一曲,固然是盛赞叶三刚才的调子,但是唱到曲中,身受其感,不禁睁开双眼,对着面前的大海放声长吟。睁眼的时候,他忽然瞥见远处海船上的封岸岩对他奋力挥手喊叫着什么,可是鼓声浪里,他听不真切。短短的错愕间,一截秋水一样的剑尖已经从他胸前穿透出来,伤口处的血一下子变得滚烫,几乎要沸腾起来。可是岳清浊的心,冰冷!
落下最后一个鼓点,岳清浊勉强笑了一下,回过头来。海风里,叶三的白衣呼啦啦的抖动着,他象一只插在山岩上的标枪一样矗立在那里,不为风雨所动,仿佛仍在听自己的鼓声。“为什么?”岳清浊摇头。
“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杀你,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
“何不当面杀我,给我一个明白?”
“你剑法太强,我不愿两败俱伤。所以只得如此,你说得对,杀手都是卑微的人!”“为什么?”岳清浊长叹一声,“那样的鼓声,那样的风骨,你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又怎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叶三幽幽的话音里,一代英雄的岳清浊终于倒在了山岩上,再也爬不起来。
封岸岩已经跳下了水,疯狂的向岸上游来,他身后是漕帮愤怒的子弟们。叶三拾起岳清浊的剑,抱起他的尸体,站在山崖边上迎着狂暴的海风一言不发,波涛打在他脚下的岩石上。高高的山崖上,他是那样的渺小,好象一阵大浪来就会把他拖下海去。许久,他才把尸体,剑与那面大鼓一起推下了山崖,落到海里,只是“咚”的一声响,一阵浪花卷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等到封岸岩嚎叫着冲上山崖时,哪里还有叶三的影子?只有海风里他的歌尤然未绝: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挥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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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苏轼《水调歌头》一首,写琵琶曲。后来叶焚琴唱的两句是这首词的下阕中的。改写自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原诗也很好,尤其以“肠中冰炭”的造语奇佳。苏轼配上“指间风雨”,相得益彰。
(三)
山东济南府,端午佳节。
入夜,火树银花开满天,街头巷尾都是雄黄酒浓郁的酒香,艾叶菖蒲的烟气也从家家户户门前飘出来,时时传来大人们唤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声,可是孩子们似乎更愿意在街头追逐笑闹。喧闹的小街上满是融融的平安气象。
今夜湖上鲁王朱有显以五千两白银大办龙舟竞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罢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穿街过巷走向湖边。一个白衣的青年就夹在人流里,飘然向湖边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实在太素净,太惹人注目,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对每个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浅的笑容柔和得让人几乎误以为和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他象是引着一阵风,倏忽之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湖边,满是各种小吃的吆喝,叫卖精致小玩意儿的摊子,不过最吸引人们的还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
焰彩流光飞旋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叶似的娥眉份外生动,利落的身段在进退腾挪间更显婀娜,两团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脸儿上,汗珠儿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场外震天价的叫好,只听见女孩儿清啸一声,把火流星抛上天空,整个身子也随之跃起,在空中拧腰展袖,白鹤舒翼,亮个轻盈的身段,落下时候火流星的绳子已经在她左右臂上各缠了两匝,她双手托着两团火流星,向众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儿明净如山间的溪流,似乎连那双绣鞋上也不沾半点尘埃。
女孩儿起身拿着一个托盘,一面行礼一面转着圈子收看客们赏的几个小钱。她只是低头道谢,忽然看见满是铜钱的托盘里居然落下一锭足色的雪丝纹银。她心里一喜,抬头看时,一个白衣的青年正低头对她微笑,一双清冷的眸子看着她的脸蛋儿,她脸一红,几许羞涩泛上来,低下头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如云长发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肤上。她她觉得那目光还落在她头顶,心里一乱,托盘落在地下,铜钱银子洒了一地,赶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个白衣的青年也弯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铜钱。女孩儿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拾起铜钱放到托盘里。一个个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乱,只听得身边一声轻笑,那个青年在她耳边低声道:“舞得好!”那缕气息撩动她的鬓发,害得她险些又把托盘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捡拾完了,她手忙脚乱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脸,想抬头给那个白衣的青年道谢。当她害羞的抬头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模样的时候,分明就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已经不见了。好象一阵风过,他就随风而去。女孩儿心里一阵怅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几眼,只得郁郁的回到场子中间去。
接连舞了几个场子,只见三个公差挤开人群走进了场子,大声喝道:“鲁王殿下有令,着你们班子台上献艺,耍得好了重重有赏,耍得不好可仔细自家的皮肉!”说罢也不多话,喝令班主收拾了担子,连拖带赶,往鲁王坐驾所在的湖畔石台那边去了。女孩儿留恋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终于还是找不到那袭白衣,无可奈何的跟着去了。
一声炮响,千舟竞发。湖上彩船的灯火里,龙舟青布为篷,巨龙为首,二十条快桨飞快的划动,伴着鼓声号声,龙舟健儿齐声吆喝,把龙舟催动的如一只只飞箭似的,直指鲁王这片石台下挂着的那颗天青龙珠。
卖艺的女孩儿却没有工夫看那飞驰的龙舟,石台上,她奋力舞动两颗火流星,片刻不敢松懈。鲁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灿烂的火光围绕下,她如同一只燃烧的燕子,在台上四处飞翔。
“好!”亭子里的鲁王终于喝道,“来啊,孤家看赏!”
女孩儿好歹松了口气,赶忙跟着那差人进亭子里谢恩。鲁王二十开外,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好象虚弱不堪。女孩儿却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鲁王干笑两声,起身绕着她走了两圈,笑道:“好,江湖里的女子能有这副颜色已经是难得!来人,今夜带她回府!”
一句话,不许反驳,这就是鲁王为人处事一贯之风。在他手里,千军万马血流成河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要一个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在这样金戈铁马的人上人眼里,今夜抱得美人归就和沙场斩将一样,或许是一时的气概,或许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强者的风采,如此而已。很快他们就会忘记那个独自哭泣的人儿,忘记自己一朝尽欢就夺了她的梦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郑重的许给自己最心爱的少年的那个梦想。鲁王不在乎,他说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关心女孩儿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过是女孩儿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见女孩儿的彷徨无措,更懒得去揣摩她心里的苦涩。她卖艺数年,因为一幅好容貌,走南闯北没有少受欺负。好几次都是一线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赖着神佛的佑护才艰难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济南府鲁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弃她而去?少女的几许幻想,曾有的青涩情愫,还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梦还是要醒来了么?她想哭,却又不敢,一汪清泪滚在眼里,呆呆的跪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满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缕微微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耳畔。
只听得旁边有人道:“王爷,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身份低下,这不太妥吧?”鲁王冷笑一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要封她为妃。”
正在这时,差人跑进亭子道:“王爷,今年龙舟之冠已经有了,小人把他们领来了!”“传他们上来!”鲁王话音一落,差人已经出了亭子,一会儿领着二十多个红衣的龙舟桨手来到亭外,捧着一张名帖进来跪下道:“今年东城礼部回乡员外郎黄重诚的龙舟获胜,水手名帖和恭贺王爷的福寿帖在此,请王爷打赏。”
鲁王哈哈大笑道:“黄重诚别的本事没有,这龙舟竞渡倒是年年夺冠啊。”把名帖扔给身边的幕僚道:“念来听听,给我看赏。”
那幕僚打开名帖,清清喉咙,拿着腔调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剑,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君血。江南叶焚琴!”
幕僚愣住了,鲁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跪在地下的女孩儿回头,她看见亭外的水手们中,一人解开了身上的红衫,红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鲁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桨裂成碎片,碎片纷落中,剑如银!
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后,剑起雷霆,轰鸣着化作一道银虹直射鲁王,剑上的气息逼动叶焚琴周围的夜风为之逆转,剑式铺天盖地,一剑之威,山岳为之震颤。这一剑毫无保留,叶焚琴的身形已经融进剑里,无退无悔,必杀朱有显!
女孩儿的眼里,却只是那袭熟悉的白衣飞动,恍如天外飞仙。
朱有显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银虹甫动,他已经醒悟过来。可是他手中无剑,光凭一双肉掌,是怎么也压不下那道银虹的。他一个箭步飞退,银虹更涨!朱有显心念一动,猛的拉起地下跪着的女孩儿挡在身前,他这才有机会看那银虹飞电中射来的人。忽然间,他心里一个寒噤,从他拉起女孩儿挡在身前的那一刻起,无尽的杀气涌动,已经先于那柄银剑逼到他的眉间,似乎更穿透了他的头颅。森寒的杀气令他窒息,朱有显能嗅到杀气中无限的震怒。持剑的人没有停,没有退,一刹那间银虹仿佛爆炸开来,更亮,更快,更毒。朱有显看着银虹里的两道寒芒,听着剑上的风吼,嗅着冷酷的杀气,直到那束银虹射进他胸口。那个瞬间似乎停滞在那里,没有了激荡的风声,没有了飞驰的银虹。一柄银剑,洞穿了女孩儿的胸膛把她和朱有显穿在一起,她眼里没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还有些喜悦。在那银虹贯胸的一刻,她已经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叶焚琴凝在那里,他贴上女孩儿的沾着泪的面颊,抚着她如云的长发,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怀里她的胸口还是微微温暖的。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叹息,凝聚在春夜的轻寒中,沁到心里,冰凉似水,却又锻骨焚心。
短短的停顿,叶焚琴背后已经中了一柄长枪,一枚铁莲子。鲁王府的卫士绝非等闲,叶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机会,只要他再犹豫片刻,他就会倒在背后的刀剑下。
带着一脉血光,剑从女孩儿的胸口拔了出来,一个旋身,叶三的白袍和女孩儿的青衣一起飞扬。银虹再涨,侍卫们看着鲁王朱有显的大好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下,一腔颈血溅在叶三的背后。同时叶焚琴挡开身后的七件兵刃,七个侍卫都捧着受伤的腕子惊恐的退下,一时间,没有人敢再上前。只看着满身鲜血的叶三抱着女孩儿站在亭中。女孩儿的头轻轻搭在叶三的肩上,一缕长发还缠绵的拂动在他的颊边,好象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个香梦,永生不醒。
叶三转身把女孩儿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开白袍盖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孩儿黏着泪的面颊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终于合上了。而后叶三挥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儿的面颊。他挥剑,击柱,低哑的唱,古老的歌:
汨罗水翻尽楚歌声我自怜卿我自恨却是无泪赋招魂莫忘却归程
“却是无泪赋招魂!”叶三弹剑,他举剑平胸,蓄而未发的时候,似乎心底有一缕疲惫束住了他的长剑,他的剑缓了那么一缓,他回头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儿。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衬着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彻寒如水的空洞。
那一夜,济南府湖岸看龙舟的百姓看见一束银虹挟着雷霆卷着血光飞上湖边的亭子。而后飞跃到街边的房顶上消失在那里。有人说,在屋顶上,银虹变成一个白衣的青年,叹息着遥望湖面,失去了踪影。
鲁王朱有显三日后出殡,据说因为观舟时感了风寒,不幸病逝。
七月初七,天将黎明,一弯弦月尤在半空。
野渡无人,空阔的水面上连条船也看不见。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晨雾里,四骑骏马护卫着一乘小轿来到河边。两骑左右护住轿子,另两骑沿河岸向左右两侧驰去,其中一骑冲到下游半里外的小桥,过桥又把河东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而后策马回来,汇合另一骑,两名骑士对看一眼,均是微微摇头。
轿旁的一骑上,一个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对轿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过了,并无异常,也无人迹。此时离卯时尚有三刻。”
稍稍犹豫又道:“大人,属下曾听说那人诡异多变,喜怒无常。常有恩将仇报之举,当年昆仑掌门遇他不薄,最后他却翻脸无情。大人要亲自见他,属下还是担心。”他话未说完,轿帘掀处,一个精神矍烁的朱衣老者已经迈了出来,身旁的一名骑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风给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还不至于如此老朽,连点风寒也顶受不住吧?”
又对那个文士道:“铁南,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身担都御使之职,纵然天大的危险,也不能退却。你跟我二十年,谢松望这铁胆御使之名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忘记了罢?”这老人便是朝中官员闻名皆惊的“铁胆御使”谢松望。他号称铁胆,是因为一身正气,敢谏皇上,叱太子,弹劾三公,一生忠义,一幅肝胆当真铁打的一样。身边四人是他身边四大家将,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铁扇书生”铁南的武功,已堪称惊世绝俗。谢松望因为直谏,得罪过不少人,天下想买凶杀他的人也不知几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这四大家将的拼死护卫。
铁南道:“大人一副铁肝胆,天下闻名,庙堂之上市井之中谁人不敬?属下不敢劝大人趋安避险。不过这些事情,属下自可代劳,何必烦劳大人亲历险地呢?”
谢松望哈哈笑道:“铁南,铁南,还不是劝我缩在轿子里看你们去出生入死?”“其实老夫不通武艺,当面见他难免有两分危险,但是他既然指明要亲自见我,恐怕是有重要内情要当面说与老夫。此事重大,应当不入二耳,他如此做,并非没有道理。我带你等来,已经有违他要单独见我的本意了。”
铁南却道:“大人固然是要为国出力,不过那人的消息确切与否还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谋害大人,拿这些消息作个幌子骗大人来这里欲下毒手也并非不可能!”
谢松望还是大笑道:“铁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涂了不成?任人轻易骗来?我已经去大理寺中查得当年的一些文书,他所说的话句句是实。此事如此机密,他能知晓并且告诉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没有诚意。如果老夫一时畏惧不敢亲自见他,给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过老夫不愿将实情全盘托出,朝中局势就当真危险了!”
“大人,那件机密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这等重要?”身后的武士李越问道。谢松望摇摇头道:“不是老夫信不过你们几个,牵涉朝中要员,水落石出之前,多说恐怕没有好处。皇上亲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们还是不要多问了。”
铁南接口道:“虽然大人不避艰险,但是还是要千万小心。一会儿那人到了,大人去河边见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么异动,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属下等。属下看此河宽两百余步,除了劲弓长箭,暗器绝对无能为力。河岸有树木掩蔽,他如张弓发箭,大人可在树后暂避。桥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轻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赵轲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让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后,应当足以保护大人。不过大人还是要记得,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即退回万勿拖延,万勿拖延!”
谢松望伸手拍拍铁南的肩膀道:“铁南,我们是不是都老了?什么时候铁扇书生也变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们真的,都老了?”
他轻轻叹息,迈步走向河边,铁南看着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数十年的操劳在朝廷上不断遭人排挤,而今书生已老,却还愿意为国赴险,一时间就要落泪。终于忍住,挥挥手,李越赵轲两骑奔向上下游各两百步的地方。
而后,四人掩蔽在周围的树木草丛里,放开坐马,让马儿自己跑出两三里外。一时间,四周寂静下来,好象只有谢松望一人孤单的站在河岸上。
铁南从怀里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铁扇,紧张攥住,盯着两百步外的谢松望。时间一分一分流逝。
铁南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时已到。忽然听见丘漠低声道:“来了!”河对岸薄雾笼罩的沙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白衣的人立在那里。雾中,白衣飘飞,若真若幻。以铁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看见他怎么来的?”铁南在他身边倒是没有看见弓箭。
丘漠摇头,铁南的心里忽然一冷,攥着铁扇的手里沁出了冷汗。
“来的可是叶少侠?”谢松望对着河对面喊道。
“不是!”河对面的白衣人的声音遥遥传来,“叶三只是一个杀手,不是少侠。”“做人做鬼,一念之间。叶公子给老夫的消息关系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万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侠!”
“大人可曾查到当年‘药人’一案?”叶三问道。
听到“药人”二字,谢松望的心里也有一丝感喟,说道:“老夫查到当年宁王写给皇上的奏折,确实提到军中正尝试以药力提高将士体力,称为药人。可惜宁王久镇边陲,退任时居然遗失了大量文书,所以对于其中究竟,还是不甚了了。叶公子曾在军前为将,千军万马中独刺瓦剌王子阿木独确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说后来朝廷派你刺杀昆仑掌门何秋道一事却还是迷团。冷将军在军中的战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将军离开宁王军后就全然没有头绪。”“大理寺不会留有当年的文档,要有也在锦衣卫的宗卷里。”叶三道。
“锦衣卫?”谢松望苦笑一声:“锦衣卫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亲自过问,层层壁垒。不瞒叶公子,老夫连锦衣卫的宗卷所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又哪里有权查阅?”“铁胆御使也无可奈何么?”叶三幽幽问道。
谢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谓药人是怎样的东西?”
“怎样的东西?就是我这样的东西!”叶三忽然冷笑,笑声破雾传来,断续间,凉涩幽咽,有如鬼哭。
“我只晓得以鹤顶红,龙胆草,五花钱,紫河车等三十味药配制的一种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药一次。起初平常,一个月后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习武的人,有的能将奇筋八脉一夜间贯通,内力增长不可思议。可是这个时候,一身的血已经与常人不一样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药,称为血毒。人变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则如同疯狗一样,嗜血之性渐长,一旦要他们上阵杀人则欢欣鼓舞。见血则狂,往往血战七八个时辰尤然不愿停下。这时候军中让服药的人不断上阵杀人,让毒性由血入心,过了这一段,毒性终生解脱不开。再过三个月,血毒发作到了极至,夜夜哀号,体内如同万针钻刺,生不如死。因为毒在体内,无药可制,大多数人在第三个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尽身亡。半年后血毒才渐渐平伏,每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人丧失理智,若不杀人见血则痛苦难耐。平时却已经和常人没有区别了。只是此时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让习武数十年的高手汗颜,杀起人来……”叶三顿了一下。
“这就是药人,这种不知还是不是人的东西。”叶三平静的声音悠悠送到耳边,谢松望打了个冷颤。
“那最后造出了多少药人呢?”
“活下来的有四个,其中三个被送到军前,一个保护宁王的安全。”
“如你所说,其中一个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是!”叶三道。
“到底是谁?你说那人已图谋不规,此事如果不及时料理,国家危在旦夕!”“我如果告诉大人,大人真的能办得了他?”叶三沉吟良久才道。
谢松望犹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于此事并无权力。不过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圣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皇上亲征北漠,没有证据,朝中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老夫当全力查找证据,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压,假以时日,总能水落石出。叶公子不必犹豫!”谢松望说得斩钉截铁,“世间邪不胜正,古今同也!”
“怕只怕,时日所剩无多了。”叶三叹息。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道:“这是他亲笔写给我的信函,也算一个小小的证据,一切都拜托大人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把信笺裹在石头上道:“大人闪开一步。”说着奋力把石头扔上天空。身后的铁南心头一紧,看着谢松望退步闪到了一课大树后,这才放下心来。几十步外,谢松望看那块石头穿过薄雾划了条弧线,落在河岸上。弹了几下停在原地,上面裹着那张宝贵的信笺。
叶三的声音遥遥传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取信于人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有劳大人了。”
说着叶三转身去了,谢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处?”
“何处?我也不知道。”叶三苦笑一声,“他说的对,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又回头走向了薄雾里。
谢松望生怕水打湿了信笺,跑过去取下信笺,掸去上面薄薄的尘土,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我实无奈”!
嗅进了一点尘土的谢松望忽然觉得一口气呛在喉间,全身都瘫软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动,他想喊,却喊不出,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软骨散!”身后的铁南已经喊了出来,四大家将无一不是全力向谢松望狂奔而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对岸的薄雾里,几十段树枝被人一脚踢飞出来洒落在河面上。白衣的叶焚琴如惊鸿飞掠,脚尖点上了离岸最近的树枝,借劲一弹,凌越三丈水面,又点上前方的树枝。二百步宽的河面,叶三几个起落,已经到了中央。铁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阳内力闭锁心脉,展开“少阳箭劲”的绝世轻功,不惜伤残自身,也一定要在叶三渡过河之前抢回谢松望。毕竟是铁南在地上更快一筹,叶三还有五六丈之遥,铁南已经抢到了谢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谢松望的时候,他看见了剑光,秋水一样的剑光空朦飘渺,无声无息的从叶三手里射出来,划过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红尘里一段寂寞,一缕无奈,永远捕捉不着,只能怅恨的看着它伤尽人心。
他终于还是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秋水一样的剑把谢松望钉在地下,等他拉到谢松望的手,忠肝义胆的谢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陈言他满腔报国之志了。
暴怒的铁南掷出手中的铁扇,激动风声直取河面上的叶焚琴。
叶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侧身闪过,而他身后的树枝已经给流水带走了。此时此刻,他无路可退!除了铁南还守着谢松望的尸体,剩下三名家将无一不是怒吼着冲进水里。他们的轻功虽然不能凌波飞渡,可是只要叶三落了水,合他们三人之力,必能将他擒杀在水下!
就在这个时候,铁南居然看见一只无人的小舟从上游悄悄飘了下来,从叶三身后一丈的地方掠过。叶三长啸一声,猛提真气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里,白袍沉入水中,叶三却以一个“鹤翼裁云”之势,轻飘飘的倒翻,落在船头。他撑开篙随手一荡,小船破开水面向下游去了。一切都只是一个圈套,一个完美的圈套。
铁南看着谢松望手里那张“我实无奈”的信笺,欲哭无泪,他转眼愤怒的看小舟头上矗立的叶焚琴,叶焚琴一袭素衣,临风垂首。脸上没有笑容,什么也没有,他竟象是一个无关的过客,在这幕惨剧中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的思考着他自己。
随着流水,小舟越去越远。
舟如一叶,人若风竹。
三日后,四大家将被南京兵部锦衣卫以“谋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狱,一个迷朦的雨夜,尽数被秘密腰斩于狱中,而后封卷入库。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为什么御使谢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了。
(四)
山东济南府,端午佳节。
入夜,火树银花开满天,街头巷尾都是雄黄酒浓郁的酒香,艾叶菖蒲的烟气也从家家户户门前飘出来,时时传来大人们唤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声,可是孩子们似乎更愿意在街头追逐笑闹。喧闹的小街上满是融融的平安气象。
今夜湖上鲁王朱有显以五千两白银大办龙舟竞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罢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穿街过巷走向湖边。一个白衣的青年就夹在人流里,飘然向湖边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实在太素净,太惹人注目,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对每个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浅的笑容柔和得让人几乎误以为和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他象是引着一阵风,倏忽之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湖边,满是各种小吃的吆喝,叫卖精致小玩意儿的摊子,不过最吸引人们的还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
焰彩流光飞旋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叶似的娥眉份外生动,利落的身段在进退腾挪间更显婀娜,两团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脸儿上,汗珠儿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场外震天价的叫好,只听见女孩儿清啸一声,把火流星抛上天空,整个身子也随之跃起,在空中拧腰展袖,白鹤舒翼,亮个轻盈的身段,落下时候火流星的绳子已经在她左右臂上各缠了两匝,她双手托着两团火流星,向众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儿明净如山间的溪流,似乎连那双绣鞋上也不沾半点尘埃。
女孩儿起身拿着一个托盘,一面行礼一面转着圈子收看客们赏的几个小钱。她只是低头道谢,忽然看见满是铜钱的托盘里居然落下一锭足色的雪丝纹银。她心里一喜,抬头看时,一个白衣的青年正低头对她微笑,一双清冷的眸子看着她的脸蛋儿,她脸一红,几许羞涩泛上来,低下头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如云长发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肤上。她她觉得那目光还落在她头顶,心里一乱,托盘落在地下,铜钱银子洒了一地,赶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个白衣的青年也弯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铜钱。女孩儿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拾起铜钱放到托盘里。一个个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乱,只听得身边一声轻笑,那个青年在她耳边低声道:“舞得好!”那缕气息撩动她的鬓发,害得她险些又把托盘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捡拾完了,她手忙脚乱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脸,想抬头给那个白衣的青年道谢。当她害羞的抬头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模样的时候,分明就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已经不见了。好象一阵风过,他就随风而去。女孩儿心里一阵怅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几眼,只得郁郁的回到场子中间去。
接连舞了几个场子,只见三个公差挤开人群走进了场子,大声喝道:“鲁王殿下有令,着你们班子台上献艺,耍得好了重重有赏,耍得不好可仔细自家的皮肉!”说罢也不多话,喝令班主收拾了担子,连拖带赶,往鲁王坐驾所在的湖畔石台那边去了。女孩儿留恋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终于还是找不到那袭白衣,无可奈何的跟着去了。
一声炮响,千舟竞发。湖上彩船的灯火里,龙舟青布为篷,巨龙为首,二十条快桨飞快的划动,伴着鼓声号声,龙舟健儿齐声吆喝,把龙舟催动的如一只只飞箭似的,直指鲁王这片石台下挂着的那颗天青龙珠。
卖艺的女孩儿却没有工夫看那飞驰的龙舟,石台上,她奋力舞动两颗火流星,片刻不敢松懈。鲁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灿烂的火光围绕下,她如同一只燃烧的燕子,在台上四处飞翔。
“好!”亭子里的鲁王终于喝道,“来啊,孤家看赏!”
女孩儿好歹松了口气,赶忙跟着那差人进亭子里谢恩。鲁王二十开外,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好象虚弱不堪。女孩儿却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鲁王干笑两声,起身绕着她走了两圈,笑道:“好,江湖里的女子能有这副颜色已经是难得!来人,今夜带她回府!”
一句话,不许反驳,这就是鲁王为人处事一贯之风。在他手里,千军万马血流成河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要一个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在这样金戈铁马的人上人眼里,今夜抱得美人归就和沙场斩将一样,或许是一时的气概,或许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强者的风采,如此而已。很快他们就会忘记那个独自哭泣的人儿,忘记自己一朝尽欢就夺了她的梦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郑重的许给自己最心爱的少年的那个梦想。鲁王不在乎,他说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关心女孩儿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过是女孩儿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见女孩儿的彷徨无措,更懒得去揣摩她心里的苦涩。她卖艺数年,因为一幅好容貌,走南闯北没有少受欺负。好几次都是一线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赖着神佛的佑护才艰难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济南府鲁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弃她而去?少女的几许幻想,曾有的青涩情愫,还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梦还是要醒来了么?她想哭,却又不敢,一汪清泪滚在眼里,呆呆的跪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满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缕微微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耳畔。
只听得旁边有人道:“王爷,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身份低下,这不太妥吧?”鲁王冷笑一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要封她为妃。”
正在这时,差人跑进亭子道:“王爷,今年龙舟之冠已经有了,小人把他们领来了!”“传他们上来!”鲁王话音一落,差人已经出了亭子,一会儿领着二十多个红衣的龙舟桨手来到亭外,捧着一张名帖进来跪下道:“今年东城礼部回乡员外郎黄重诚的龙舟获胜,水手名帖和恭贺王爷的福寿帖在此,请王爷打赏。”
鲁王哈哈大笑道:“黄重诚别的本事没有,这龙舟竞渡倒是年年夺冠啊。”把名帖扔给身边的幕僚道:“念来听听,给我看赏。”
那幕僚打开名帖,清清喉咙,拿着腔调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剑,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君血。江南叶焚琴!”
幕僚愣住了,鲁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跪在地下的女孩儿回头,她看见亭外的水手们中,一人解开了身上的红衫,红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鲁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桨裂成碎片,碎片纷落中,剑如银!
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后,剑起雷霆,轰鸣着化作一道银虹直射鲁王,剑上的气息逼动叶焚琴周围的夜风为之逆转,剑式铺天盖地,一剑之威,山岳为之震颤。这一剑毫无保留,叶焚琴的身形已经融进剑里,无退无悔,必杀朱有显!
女孩儿的眼里,却只是那袭熟悉的白衣飞动,恍如天外飞仙。
朱有显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银虹甫动,他已经醒悟过来。可是他手中无剑,光凭一双肉掌,是怎么也压不下那道银虹的。他一个箭步飞退,银虹更涨!朱有显心念一动,猛的拉起地下跪着的女孩儿挡在身前,他这才有机会看那银虹飞电中射来的人。忽然间,他心里一个寒噤,从他拉起女孩儿挡在身前的那一刻起,无尽的杀气涌动,已经先于那柄银剑逼到他的眉间,似乎更穿透了他的头颅。森寒的杀气令他窒息,朱有显能嗅到杀气中无限的震怒。持剑的人没有停,没有退,一刹那间银虹仿佛爆炸开来,更亮,更快,更毒。朱有显看着银虹里的两道寒芒,听着剑上的风吼,嗅着冷酷的杀气,直到那束银虹射进他胸口。那个瞬间似乎停滞在那里,没有了激荡的风声,没有了飞驰的银虹。一柄银剑,洞穿了女孩儿的胸膛把她和朱有显穿在一起,她眼里没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还有些喜悦。在那银虹贯胸的一刻,她已经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叶焚琴凝在那里,他贴上女孩儿的沾着泪的面颊,抚着她如云的长发,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怀里她的胸口还是微微温暖的。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叹息,凝聚在春夜的轻寒中,沁到心里,冰凉似水,却又锻骨焚心。
短短的停顿,叶焚琴背后已经中了一柄长枪,一枚铁莲子。鲁王府的卫士绝非等闲,叶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机会,只要他再犹豫片刻,他就会倒在背后的刀剑下。
带着一脉血光,剑从女孩儿的胸口拔了出来,一个旋身,叶三的白袍和女孩儿的青衣一起飞扬。银虹再涨,侍卫们看着鲁王朱有显的大好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下,一腔颈血溅在叶三的背后。同时叶焚琴挡开身后的七件兵刃,七个侍卫都捧着受伤的腕子惊恐的退下,一时间,没有人敢再上前。只看着满身鲜血的叶三抱着女孩儿站在亭中。女孩儿的头轻轻搭在叶三的肩上,一缕长发还缠绵的拂动在他的颊边,好象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个香梦,永生不醒。
叶三转身把女孩儿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开白袍盖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女孩儿黏着泪的面颊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终于合上了。而后叶三挥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儿的面颊。他挥剑,击柱,低哑的唱,古老的歌:
汨罗水翻尽楚歌声我自怜卿我自恨却是无泪赋招魂莫忘却归程
“却是无泪赋招魂!”叶三弹剑,他举剑平胸,蓄而未发的时候,似乎心底有一缕疲惫束住了他的长剑,他的剑缓了那么一缓,他回头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儿。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衬着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彻寒如水的空洞。
那一夜,济南府湖岸看龙舟的百姓看见一束银虹挟着雷霆卷着血光飞上湖边的亭子。而后飞跃到街边的房顶上消失在那里。有人说,在屋顶上,银虹变成一个白衣的青年,叹息着遥望湖面,失去了踪影。
鲁王朱有显三日后出殡,据说因为观舟时感了风寒,不幸病逝。
七月初七,天将黎明,一弯弦月尤在半空。
野渡无人,空阔的水面上连条船也看不见。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晨雾里,四骑骏马护卫着一乘小轿来到河边。两骑左右护住轿子,另两骑沿河岸向左右两侧驰去,其中一骑冲到下游半里外的小桥,过桥又把河东仔细的搜索了一番。而后策马回来,汇合另一骑,两名骑士对看一眼,均是微微摇头。
轿旁的一骑上,一个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对轿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过了,并无异常,也无人迹。此时离卯时尚有三刻。”
稍稍犹豫又道:“大人,属下曾听说那人诡异多变,喜怒无常。常有恩将仇报之举,当年昆仑掌门遇他不薄,最后他却翻脸无情。大人要亲自见他,属下还是担心。”他话未说完,轿帘掀处,一个精神矍烁的朱衣老者已经迈了出来,身旁的一名骑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风给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还不至于如此老朽,连点风寒也顶受不住吧?”
又对那个文士道:“铁南,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身担都御使之职,纵然天大的危险,也不能退却。你跟我二十年,谢松望这铁胆御使之名是怎么来的,你不会忘记了罢?”这老人便是朝中官员闻名皆惊的“铁胆御使”谢松望。他号称铁胆,是因为一身正气,敢谏皇上,叱太子,弹劾三公,一生忠义,一幅肝胆当真铁打的一样。身边四人是他身边四大家将,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铁扇书生”铁南的武功,已堪称惊世绝俗。谢松望因为直谏,得罪过不少人,天下想买凶杀他的人也不知几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这四大家将的拼死护卫。
铁南道:“大人一副铁肝胆,天下闻名,庙堂之上市井之中谁人不敬?属下不敢劝大人趋安避险。不过这些事情,属下自可代劳,何必烦劳大人亲历险地呢?”
谢松望哈哈笑道:“铁南,铁南,还不是劝我缩在轿子里看你们去出生入死?”“其实老夫不通武艺,当面见他难免有两分危险,但是他既然指明要亲自见我,恐怕是有重要内情要当面说与老夫。此事重大,应当不入二耳,他如此做,并非没有道理。我带你等来,已经有违他要单独见我的本意了。”
铁南却道:“大人固然是要为国出力,不过那人的消息确切与否还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谋害大人,拿这些消息作个幌子骗大人来这里欲下毒手也并非不可能!”
谢松望还是大笑道:“铁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涂了不成?任人轻易骗来?我已经去大理寺中查得当年的一些文书,他所说的话句句是实。此事如此机密,他能知晓并且告诉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没有诚意。如果老夫一时畏惧不敢亲自见他,给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过老夫不愿将实情全盘托出,朝中局势就当真危险了!”
“大人,那件机密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这等重要?”身后的武士李越问道。谢松望摇摇头道:“不是老夫信不过你们几个,牵涉朝中要员,水落石出之前,多说恐怕没有好处。皇上亲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们还是不要多问了。”
铁南接口道:“虽然大人不避艰险,但是还是要千万小心。一会儿那人到了,大人去河边见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么异动,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属下等。属下看此河宽两百余步,除了劲弓长箭,暗器绝对无能为力。河岸有树木掩蔽,他如张弓发箭,大人可在树后暂避。桥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轻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赵轲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让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后,应当足以保护大人。不过大人还是要记得,一旦有任何异动,立即退回万勿拖延,万勿拖延!”
谢松望伸手拍拍铁南的肩膀道:“铁南,我们是不是都老了?什么时候铁扇书生也变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们真的,都老了?”
他轻轻叹息,迈步走向河边,铁南看着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数十年的操劳在朝廷上不断遭人排挤,而今书生已老,却还愿意为国赴险,一时间就要落泪。终于忍住,挥挥手,李越赵轲两骑奔向上下游各两百步的地方。
而后,四人掩蔽在周围的树木草丛里,放开坐马,让马儿自己跑出两三里外。一时间,四周寂静下来,好象只有谢松望一人孤单的站在河岸上。
铁南从怀里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铁扇,紧张攥住,盯着两百步外的谢松望。时间一分一分流逝。
铁南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时已到。忽然听见丘漠低声道:“来了!”河对岸薄雾笼罩的沙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白衣的人立在那里。雾中,白衣飘飞,若真若幻。以铁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看见他怎么来的?”铁南在他身边倒是没有看见弓箭。
丘漠摇头,铁南的心里忽然一冷,攥着铁扇的手里沁出了冷汗。
“来的可是叶少侠?”谢松望对着河对面喊道。
“不是!”河对面的白衣人的声音遥遥传来,“叶三只是一个杀手,不是少侠。”“做人做鬼,一念之间。叶公子给老夫的消息关系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万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侠!”
“大人可曾查到当年‘药人’一案?”叶三问道。
听到“药人”二字,谢松望的心里也有一丝感喟,说道:“老夫查到当年宁王写给皇上的奏折,确实提到军中正尝试以药力提高将士体力,称为药人。可惜宁王久镇边陲,退任时居然遗失了大量文书,所以对于其中究竟,还是不甚了了。叶公子曾在军前为将,千军万马中独刺瓦剌王子阿木独确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说后来朝廷派你刺杀昆仑掌门何秋道一事却还是迷团。冷将军在军中的战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将军离开宁王军后就全然没有头绪。”“大理寺不会留有当年的文档,要有也在锦衣卫的宗卷里。”叶三道。
“锦衣卫?”谢松望苦笑一声:“锦衣卫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亲自过问,层层壁垒。不瞒叶公子,老夫连锦衣卫的宗卷所在何处都不得而知,又哪里有权查阅?”“铁胆御使也无可奈何么?”叶三幽幽问道。
谢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谓药人是怎样的东西?”
“怎样的东西?就是我这样的东西!”叶三忽然冷笑,笑声破雾传来,断续间,凉涩幽咽,有如鬼哭。
“我只晓得以鹤顶红,龙胆草,五花钱,紫河车等三十味药配制的一种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药一次。起初平常,一个月后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习武的人,有的能将奇筋八脉一夜间贯通,内力增长不可思议。可是这个时候,一身的血已经与常人不一样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药,称为血毒。人变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则如同疯狗一样,嗜血之性渐长,一旦要他们上阵杀人则欢欣鼓舞。见血则狂,往往血战七八个时辰尤然不愿停下。这时候军中让服药的人不断上阵杀人,让毒性由血入心,过了这一段,毒性终生解脱不开。再过三个月,血毒发作到了极至,夜夜哀号,体内如同万针钻刺,生不如死。因为毒在体内,无药可制,大多数人在第三个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尽身亡。半年后血毒才渐渐平伏,每个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人丧失理智,若不杀人见血则痛苦难耐。平时却已经和常人没有区别了。只是此时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让习武数十年的高手汗颜,杀起人来……”叶三顿了一下。
“这就是药人,这种不知还是不是人的东西。”叶三平静的声音悠悠送到耳边,谢松望打了个冷颤。
“那最后造出了多少药人呢?”
“活下来的有四个,其中三个被送到军前,一个保护宁王的安全。”
“如你所说,其中一个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是!”叶三道。
“到底是谁?你说那人已图谋不规,此事如果不及时料理,国家危在旦夕!”“我如果告诉大人,大人真的能办得了他?”叶三沉吟良久才道。
谢松望犹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于此事并无权力。不过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圣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皇上亲征北漠,没有证据,朝中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老夫当全力查找证据,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压,假以时日,总能水落石出。叶公子不必犹豫!”谢松望说得斩钉截铁,“世间邪不胜正,古今同也!”
“怕只怕,时日所剩无多了。”叶三叹息。他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道:“这是他亲笔写给我的信函,也算一个小小的证据,一切都拜托大人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把信笺裹在石头上道:“大人闪开一步。”说着奋力把石头扔上天空。身后的铁南心头一紧,看着谢松望退步闪到了一课大树后,这才放下心来。几十步外,谢松望看那块石头穿过薄雾划了条弧线,落在河岸上。弹了几下停在原地,上面裹着那张宝贵的信笺。
叶三的声音遥遥传来道:“象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取信于人也是无可奈何,一切都有劳大人了。”
说着叶三转身去了,谢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处?”
“何处?我也不知道。”叶三苦笑一声,“他说的对,天下之大,无我立锥之地!”又回头走向了薄雾里。
谢松望生怕水打湿了信笺,跑过去取下信笺,掸去上面薄薄的尘土,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我实无奈”!
嗅进了一点尘土的谢松望忽然觉得一口气呛在喉间,全身都瘫软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动,他想喊,却喊不出,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软骨散!”身后的铁南已经喊了出来,四大家将无一不是全力向谢松望狂奔而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对岸的薄雾里,几十段树枝被人一脚踢飞出来洒落在河面上。白衣的叶焚琴如惊鸿飞掠,脚尖点上了离岸最近的树枝,借劲一弹,凌越三丈水面,又点上前方的树枝。二百步宽的河面,叶三几个起落,已经到了中央。铁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阳内力闭锁心脉,展开“少阳箭劲”的绝世轻功,不惜伤残自身,也一定要在叶三渡过河之前抢回谢松望。毕竟是铁南在地上更快一筹,叶三还有五六丈之遥,铁南已经抢到了谢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谢松望的时候,他看见了剑光,秋水一样的剑光空朦飘渺,无声无息的从叶三手里射出来,划过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红尘里一段寂寞,一缕无奈,永远捕捉不着,只能怅恨的看着它伤尽人心。
他终于还是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秋水一样的剑把谢松望钉在地下,等他拉到谢松望的手,忠肝义胆的谢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陈言他满腔报国之志了。
暴怒的铁南掷出手中的铁扇,激动风声直取河面上的叶焚琴。
叶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侧身闪过,而他身后的树枝已经给流水带走了。此时此刻,他无路可退!除了铁南还守着谢松望的尸体,剩下三名家将无一不是怒吼着冲进水里。他们的轻功虽然不能凌波飞渡,可是只要叶三落了水,合他们三人之力,必能将他擒杀在水下!
就在这个时候,铁南居然看见一只无人的小舟从上游悄悄飘了下来,从叶三身后一丈的地方掠过。叶三长啸一声,猛提真气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里,白袍沉入水中,叶三却以一个“鹤翼裁云”之势,轻飘飘的倒翻,落在船头。他撑开篙随手一荡,小船破开水面向下游去了。一切都只是一个圈套,一个完美的圈套。
铁南看着谢松望手里那张“我实无奈”的信笺,欲哭无泪,他转眼愤怒的看小舟头上矗立的叶焚琴,叶焚琴一袭素衣,临风垂首。脸上没有笑容,什么也没有,他竟象是一个无关的过客,在这幕惨剧中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的思考着他自己。
随着流水,小舟越去越远。
舟如一叶,人若风竹。
三日后,四大家将被南京兵部锦衣卫以“谋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狱,一个迷朦的雨夜,尽数被秘密腰斩于狱中,而后封卷入库。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为什么御使谢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了。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书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轩,身躯更见高大魁梧,他手中拈着一枝蔷薇,微眯双眼听着师爷的低语。寒光从他眼缝中逼射出来,师爷不敢抬头。
“那么说,岳清浊他们是真的死了?”尚轩问道。
“探子说亲眼见到了鲁王的人头,验尸封棺的仵作也说确实是铁胆谢松望,我们的人守在海边,天明时分潮水把岳清浊的尸体冲上了沙滩,虽然肿胀不堪,但是应当是漕帮岳清浊了!”师爷恭恭敬敬的答道。
“应当?”尚轩冷冷的说。
师爷打个哆嗦,忙道:“我们派去的人很可靠,绝不会出错!”
“小三子?”尚轩轻轻叹道,“都是你做的么?”
无人回应。
“你说我变了,难道你没有变?”尚轩自语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烟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气?还是我真的老了,才会那样的担心猜疑?”
他一口气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飞落。满苑芬芳里,小径残红,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时节,夏过秋来,”尚轩叹息着负手远去,“时日无多啊!”师爷方要转身离开,听见尚轩沉雄的声音骤然鸣响在耳畔:“今夜设宴守望苑,请叶焚琴叶三公子赏月!”
月上柳梢头,守望苑里两张矮桌,叶三和尚轩遥向对坐。数十名黑衣卫士列队左右,手持火把。尚轩举起身前的碧玉樽遥遥一祝,一饮而尽。叶三看着尚轩,也昂首尽饮杯中酒。尚轩停杯道:“小三子,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痛饮了?”
叶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从离开宁王军中,你在朝中为官,我在锦衣卫杀人度日,我们就再也没有再一起喝过酒。”
“最后一次喝酒是忽兰温失温决战之前么?”
“是!”叶三点头,“那一夜你请我和阿冷在饮马川痛饮,把剩下的酒浇在火堆里闻酒香,而后各自东西,一战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你还记得是我请你喝的酒?”尚轩唇边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记得,那时候你已经是瓦剌闻名丧胆的铁马将军,我和阿冷在军中的职位却还是小卒,根本没有酒可喝。”
“其实,那时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宁王帐里也不过十几坛,分给将领们每人不过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轩轻声道,“不过五勺而已!”
“可是我们那一夜却足足有三坛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抢来的!”尚轩笑了,笑得骄傲而凄凉,“是我打了两个送酒的小兵抢来的!”
叶三抬头不解的看着尚轩的笑容:“抢来的?”
“是啊!我本来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个……痛快。”尚轩低头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没有等到酒……他们把我给忘了。他们从来想不起我,在他们眼里,我和你们一样是那种战场上满眼血丝的亡命徒,是他们造出来的药人!他们把我们领到战场上,象领一条狗,然后叫我们去咬人。这就是你我,有职位没有职位,都没有分别。”尚轩坐直身体,高声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给西营的酒全部抢了下来,我们才能把酒浇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饮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这个名振瓦剌的铁马将军……抢来的!”
尚轩把手里的碧玉樽狠狠掼在地下喝道:“上大坛,这么个小杯喝什么酒?”看着飞溅的碎玉,叶三道:“一怒碎杯,挥坛饮酒,我们倒真的是很象!”尚轩抱起酒坛,让一股飞流直灌口中,直如长鲸吸海。饮到后来,尚轩却是任凭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脸上,一片清澈晶莹的水光在他脸上溅散开来。酒坛终于空了,尚轩还持着酒坛静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脸的酒珠垂落。
“几许凄凉当痛饮,行人自向江头醒。”尚轩道,“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对我说的话。一饮散后,酒醒时分,故人都已星散。数年来一场如梦啊!”
叶三哑然,他摇头道:“尚轩,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七年前的你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尚轩哼了一声道:“小三子,难道你没有变?七年前的叶小三怎么会为了活命去杀人?”叶三不说话,他把酒坛举到面前一口饮干,放下酒坛的时候,他脸上和尚轩一样满是酒珠。叶三抬头,冷冷的盯着尚轩,他叹了口气道:“尚轩,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应该逼我去杀人,你可明白?”
叶三把酒坛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转眼就消逝他脸上的木然里。“我从来就不想作一条为人卖命的狗,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这些药人就是杀手的命。你说我从来只为自己杀人,你错了,真的是这样我就不该杀了昆仑何秋道。可是我没有退路,我是锦衣卫的杀手,我是个必须杀人不休的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对我,很好!”“但是你是当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当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赖可以为之战死无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该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轩!你倒是明白不明白?”叶三大声吼道。
“对不起,小三子。”尚轩黯然,对着叶三,他举起酒坛停在空中。
叶三终于也拾起酒坛,他向着周围的黑衣武士们喊道:“来啊!大家都来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尚轩缓缓的点了点头,黑衣的武士们纷纷走道叶三的身边就着酒坛各饮一口。叶三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黑衣武士道:“尚轩,我现在能明白你为何要在他们中间才敢见我了,有这么多和你一样的人在身边,真的很安全!”
“说的好!”尚轩笑道,他击掌数声,满苑的黑衣武士一时间退得干干净净。苑子里只剩下尚轩和叶三遥遥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叶三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退下去么?”尚轩问道。
叶三摇了摇头,尚轩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不喜欢和为我卖命的狗一起喝酒!”叶三眉峰一颤,一言不发的看着尚轩微微的笑。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们只是为我卖命的狗,是我造的药人。我能体会当年宁王看我们的感觉了。他们只能效忠我,他们连告发我也不敢。设想他们告发我,朝廷能怎么对他们?怎么处置他们这些杀人嗜血的药人?他们只能依附于我,我和他们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应当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还有谁能对我说‘尚轩,你变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从来没有想到要你变成为我卖命的狗,我从来都是你的朋友。他们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样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轩又一次举起酒坛:“小三子,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叶三拎起了酒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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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李贺《苏小小墓》,前些天才读到的,翻了翻李贺的全集,始信诗中之鬼名不虚传。这样的人一定早死,作品也太狂放凄厉。我仔细读的几首中,写荆轲有“剑如霜兮胆如铁,出燕城兮望秦月”,情境相融,果然厉害。这首里“烟花不堪剪”造语极妙,至于“风裳水佩”已经是骚客们用来怀念苏小小的经典名句了,俺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当时好崇拜啊!现在才知道是抄李贺的。
(五)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兵部尚书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轩,身躯更见高大魁梧,他手中拈着一枝蔷薇,微眯双眼听着师爷的低语。寒光从他眼缝中逼射出来,师爷吓得不敢抬头。
“那么说,岳清浊他们是真的死了?”尚轩问道。
“探子说亲眼见到了鲁王的人头,验尸封棺的仵作也说确实是铁胆谢松望,我们的人守在海边,天明时分潮水把岳清浊的尸体冲上了沙滩,虽然肿胀不堪,但是应当是漕帮岳清浊了!”师爷恭恭敬敬的答道。
“应当?”尚轩冷冷的说。
师爷打个哆嗦,忙道:“我们派去的人很可靠,绝不会出错!”
“小三子?”尚轩轻轻叹道,“都是你做的么?你也会为了活命杀人?”“你说我变了,难道你没有变?”尚轩自语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烟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气?还是我真的老了,才会那样的担心猜疑?”
他一口气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飞落。满苑芬芳里,小径残红,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时节,夏过秋来,”尚轩叹息着负手远去,“时日无多啊!”师爷方要转身离开,听见尚轩沉雄的声音骤然鸣响在耳畔:“今夜设宴守望苑,请叶焚琴叶三公子赏月!”
月上柳梢头,守望苑里两张矮桌,叶三和尚轩遥向对坐。数十名黑衣卫士列队左右,手持火把。尚轩举起身前的碧玉樽遥遥一祝便一饮而尽,片言只语也没有。叶三看着尚轩,也饮干了杯中酒。
尚轩持樽道:“小三子,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痛饮了?”
叶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从离开宁王军中,你在朝中为官,我在锦衣卫杀人度日,我们就再也没有再一起喝过酒。”
“最后一次喝酒是忽兰温失温决战之前么?”
“是!”叶三点头,“那一夜你请我和阿冷在饮马川痛饮,把剩下的酒浇在火堆里去闻酒香,而后各自东西,一战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你还记得是我请你喝的酒?”尚轩唇边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记得,那时候你已经是瓦剌闻名丧胆的铁马将军,我和阿冷在军中的职位却还是小卒,根本没有酒可喝。”
“其实,那时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宁王帐里也不过十几坛,分给将领们每人不过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轩轻声道,“不过五勺而已!”
“可是我们那一夜却足足有三坛好酒!”
“是,小三子,酒,是我抢来的!”尚轩笑了,笑得骄傲而凄凉,“是我打了两个送酒的小兵抢来的!”
叶三抬头不解的看着尚轩的笑容:“抢来的?”
“是啊!我本来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个……痛快。”尚轩低头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没有等到酒……他们把我给忘了。他们从来想不起我也是有军职的将军,在他们眼里,我和你们一样是那种战场上满眼血丝的亡命徒,是他们造出来的药人。他们把我们领到战场上,象领一条狗,然后叫我们去咬人。这就是你我,有职位没有职位,都没有分别。小三子,我们才是一种人!”
尚轩坐直身体,高声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给西营的酒全部抢了下来,我们才能把酒浇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饮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抢来的!”尚轩把手里的碧玉樽狠狠掼在地下喝道:“上大坛,这么个小杯喝什么酒?”看着飞溅的碎玉,叶三道:“一怒碎杯,挥坛饮酒,我们倒真的是很象……”尚轩抱起酒坛,让一股飞流直灌口中,直如长鲸吸海。饮到后来,尚轩却是任凭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脸上,一片清澈晶莹的水光在他脸上溅散开来。酒坛终于空了,尚轩还持着酒坛静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脸的酒珠垂落。
“几许凄凉当痛饮,行人自向江头醒。”尚轩道,“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对我说的话。一饮散后,酒醒时分,故人都已星散。数年来一场如梦啊。”
叶三哑然,他摇头道:“尚轩,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七年前的你怎么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尚轩哼了一声道:“小三子,难道你没有变?七年前的叶小三怎么会为了活命去杀人?”叶三不说话,他把酒坛举到面前一口饮干,放下酒坛的时候,他脸上和尚轩一样满是酒珠。叶三抬头,冷冷的盯着尚轩,他叹了口气道:“尚轩,其实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见我,可是你不应该逼我去杀他们,你可明白?”叶三把酒坛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转眼就消逝他脸上的木然里。“我从来就不想作一条为人卖命的狗,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这些药人就是杀手的命。你说我从来只为自己杀人,你错了,真的是这样我就不该杀了昆仑何秋道。可是我没有退路,我是锦衣卫的杀手,我是个必须杀人不休的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对我,很好!”“但是你是当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当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赖可以为之战死无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该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轩!你倒是明白不明白?”叶三大声吼道。
“我明白,小三子。”尚轩黯然,对着叶三,他举起酒坛停在空中。
叶三终于也拾起酒坛,他向着周围的黑衣武士们喊道:“来啊!大家都来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
尚轩缓缓的点了点头,黑衣的武士们纷纷走到叶三的身边就着酒坛各饮一口。叶三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黑衣武士道:“尚轩,我现在能明白你为何要在他们中间才敢见我了,有这么多和你一样的人在身边,真的很安全!”
“说的好!”尚轩笑道,他击掌数声,满苑的黑衣武士一时间退得干干净净。苑子里只剩下尚轩和叶三遥遥相望。
“一下子冷清了。”叶三说道。
“知道我为什么让他们退下去么?”尚轩问道。
叶三摇了摇头,尚轩微微一笑道:“因为我不喜欢和为我卖命的狗一起喝酒!”叶三眉峰一颤,一言不发的看着尚轩微微的笑。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他们只是为我卖命的狗,是我造的药人。我能体会当年宁王看我们的感觉了。他们只能效忠我,他们连告发我也不敢。设想他们告发我,朝廷能怎么对他们?怎么处置他们这些杀人嗜血的药人?他们只能依附于我,我和他们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可是,小三子,你应当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还有谁能对我说‘尚轩,你变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从来没有想到要你变成为我卖命的狗,我从来都是你的朋友。他们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样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轩又一次举起酒坛:“小三子,今夜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酒至半酣,尚轩的醉眼瞥着叶三:“小三子,你为什么不问我杀他们的原因?”“如果我只是你手下的一个杀手,为求你的庇护杀人,你的秘密我没有资格知道,问了也没有用。如果你认为我是朋友,我不问你也会说,我何必多此一举?我不喜欢秘密,知道的多了命短,我除了这条命实在没什么可珍惜的了,还是小心一点好。”叶三醉醺醺的答道。“小三子,”尚轩呵呵的笑道,“好你个狡猾的小三子,你没醉,你在激我!”“是,我激你,你说不说?”叶三看也不看他,只是自己喝酒。
尚轩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敲着墙道:“外面是秦淮河,金陵六朝繁华,现在都在我的掌中,你信不信?”
叶三不回答,他看着尚轩的眼睛,尚轩眼睛里朦胧的醉意忽然一扫而空。他的眸子明亮,却一眼看不到底。他的声音古怪的清晰,一个一个字都回荡在叶三耳边。
“南京六部中除了我兵部都是摆设,而在南京兵部,我说一不二。南京京卫指挥使严陵月也拜在我的门下,心甘情愿的作我的门生。我一纸令下,天明之前,我可以集合三万大军跨江北上,而那些将领只知道尊我的号令,连为什么也不会问。”尚轩忽然一拍桌面,一字一顿的对叶焚琴道:“江南不姓朱!姓尚!江南是我尚轩的天下!”
“你要谋反?”叶三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恐。
“谋反?”尚轩冷笑,“等我攻下京城,我只要让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就没有谋反的尚轩,只有篡位的朱棣。”
“皇帝亲征北漠,朝中散乱,齐王监国不利,太子幼弱。除了谢松望那个老骨头,朝中再没有人敢上奏章给南京兵部和江南锦衣卫添麻烦。岳清浊雄据中原,财力武力都是中原武林第一人,可惜忠于朝廷。不过,他已经死了!漕帮已经乱成一团,我小示恩义,漕帮中各派都赶着向我暗送秋波,漕帮已垮,再没有能挡我去路的人。朝中名将皆在北漠,鲁王朱有显一去,京城左近已没有能带兵十万的将才。”尚轩道,“小三子,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刺他们三个?”
叶三看着尚轩狂热的眼神,居然说不出话来。他抓起面前的酒坛,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稍微平静下来。
“怕了么?小三子?这不是你,当年那个狂生叶小三,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谋反?”尚轩冷笑着看叶三,“我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败了不过千刀万刮,纵然千刀万刮,也不会比你我血毒发作的时候更痛苦吧?而一旦我们胜了,神州四海,你我共分!我尚轩要告诉天下人,我是一个药人!”
尚轩桀桀的笑:“我就是当年给他们当作狗的药人!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他们知道了,能把我怎样?让他们抓住我的根子,看看谁还敢看不起我,看看谁还敢把我当作狗一样撵去杀人?”“我要那些当年筹划药人的人,都在今天的这些药人面前磕头求饶。我是不是还应该多谢他们?要不是他们的辛苦,我怎么会知道制造药人的方法?我怎么会有这样一批一往无前的死士?”尚轩狂笑。
“当年,他们欠我的,我都要一点一滴的讨回来!”他对月长啸一声,对叶三道,“小三子,这条路,要么纵横天下,扬名四海,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要么千刀万刮,永不超生,连收尸的人也没有!你跟不跟我来?”
叶三不回答,他象一具木雕一样呆坐在那里,只有攥着案上碧玉盏的那只手微微的颤抖。尚轩的眼光和叶三在空中交击,叶三的眼光里有凛冽的寒意,却不是杀意,也不是愤怒,更不是勃勃野心。只是一股难解的冰寒刺痛了尚轩的眼睛。
碧玉盏“啪”的在他手中粉碎,碎片割着他的手,血随着酒,缠绵的流过指间。尚轩终于开口道:“你如果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杀你!”
叶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苦涩:“如果我不跟你,你就该杀了我,怎么能让我走?”“叶小三!”尚轩大喝道,“我尚轩说话从来说一不二,你应该知道!你走,我不杀你,你再多一句废话,就先过了我的双掌再出这道门!”
叶三眼里的神光黯然,他低声道:“尚轩,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我如果不能为你所用,我还有什么留的价值呢?”
“我也知道,你这样的人,要么用,要么杀,可我不想杀你,你不必怀疑,以我今日的地位,无需对你撒谎,你却不信。”尚轩摇头轻笑,笑声在夏夜的苑子里回荡,格外的清幽。“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刺杀那三个人,我的手下那些药人就算功夫不如你,可是只要不在乎折损人手,刺杀他们三个并不是难事。可是为什么我要叫你去?小三子,你想过么?”叶三摇头,尚轩道:“我只不过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来相信你,小三子,其实这些年我一直等你们回来,可是你回来的时候,小冷却再也不会回来。当年喝酒的人,只剩下你我。我很想能够重温当年那段日子,那段没有酒,却有朋友的时光,那段有血有泪的日子却有人和我同病相怜。可是你太狂,你是一条永远缚不住的狂龙!小三子,其实明白了这一节,我当初就该把你杀了!免得你坏了我的大事。可是我还是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想过,可是我居然还是下不了手!不论你是妖是鬼,你都是我的朋友,这世间唯一能作我尚轩朋友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让你去杀他们。小三子,你错了!你根本不想借你的手来杀他们,我不要一条狗一样的小三子。我只是想看看我们是否还能象当年一样一条心!我只是想相信你,和你一起去争一番天下!”尚轩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你若是留下,管什么今朝明朝,说什么生死流年,英雄迟暮,就让我们再去金戈铁马的闯荡一片天下!真的想走,出了这道门,你我再也无关,生死就只有自己小心。”
他背过身躯仰首望月,不再理叶三。
良久,他听见背后的一声轻鸣,轻鸣声里,叶三悠悠的说道:“好,我跟你走这条路,与其让剑锈在鞘中,不如让它折断。我一无所有,有什么可怕,还在乎有没有人给我收尸么?”随着那声轻鸣,尚轩猛然回头,只见叶三的长剑出鞘半尺,如一道寒冰躺在他手中,叶三的眼光落在剑上,手指缓缓扫过剑脊。而后他抬起头来,目光和尚轩在半空交错。两人凛然对视。忽然,尚轩负起双手,纵声长笑。笑声惊动苑中的飞鸟,一片黑影扑楞楞的腾起空中,凌空盘旋,久久不敢飞回。尚轩再看叶三的时候,眼里竟有泪花晶莹闪烁!
“我们又走回一起来了,小三子。就和当年一样,我还是铁蹄踏遍千山的铁马将军,你也还是那个诗剑猖狂的叶小三!只要我们一起联手,天下谁是敌手?谁敢不低头?”笑着笑着,他却听见叶三轻轻的叹息:“可惜阿冷却不和我们在一起了!尚轩,其实我们永远不能都象当年那样了!”
尚轩面颊抽搐了一下,他看见叶三提着长剑昂首天空。叶三对他说:“可惜阿冷永远都不在了!”
“是,永远都不在了!”尚轩失神的喃喃自语。
叶三一声清啸,挥剑起舞。剑光横空的时候,一天星斗黯然失色。
叶三挽剑成花,挽剑成水,挽剑成寒霜飞雪,挽动一场冷雨凄风。可是他挽不住时光,挽不回遗恨。
一片秋水朦胧里,叶三纵横舞,舞遍千山,舞上苍穹,直要舞到花落尽红,鸟啼尽血,人伤尽心。舞到别离!
一天空阔,叶三歌声浩荡,冲霄而起:
绿树听鹈决,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注一)
歌声里,尚轩茫然。茫然的重复着叶三的歌:“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开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渐渐的,他念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他开始念出声来。
他开始能跟上叶三的词。
他开始追赶叶三的歌声。
到了“谁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诵的声音终于和叶三的歌声合在了一处!骤然间,尚轩蓄在眼里的泪珠滚落。
尚轩忽然嘶哑的长啸道:“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长啸而哭,满面之上,泪如雨!
泪珠映在月光里,很亮!比月光还亮的,是叶三的剑!
叶三的不归剑,千古流水,去而不归。流进万载光阴,终化虚影。
叶三的手中仿佛已经没有剑,只有一道虚影掠向尚轩的胸膛。虚影的背后,叶三飘零如霜天孤鹤。好象这一切本就是他剑舞的一节,这一剑的猖狂仍是狂在叶三的剑舞里。这一舞罢,故人长绝!
剑穿透尚轩的胸口,叶三停在他面前,尚轩的掌就印在他额头上。尚轩的翻天印掌,断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劲。可是,那一记翻天印的掌劲只是停在叶三的额头上。一切都凝住了。“小三子,你真狠!”尚轩居然还能笑,笑得泪流满面。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叶三的额头,把叶三推出五丈开外。叶三没有送开掌中的剑,剑从尚轩的胸口里抽了出去。一脉鲜血喷出尚轩的胸口,尚轩缓缓的坐倒在地下。
叶三爬起身来,他静静的站在尚轩的身前。
“为什么不杀我?”叶三问。
“为什么要杀我?”尚轩反问。
叶三深深吸了口气:“阿冷是你杀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出发以前就知道!因为你自己的一句话,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杀人!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杭州?”
尚轩愕然,片刻他叹道:“就因为这个你怀疑我?”
“阿冷杀的那些刺客我都看过了,是锦衣卫的人,你瞒不过我。你派去收尸的人没有我到得快。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阿冷不肯告诉我谁杀的他,因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当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么都不肯说,他就是心太软,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原来他已经认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么也没有说么?那他是真的认出了我的人!”“小三子,你真狠。为了杀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杀一个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干的出来!诗妖剑鬼叶小三是条缚不住的狂龙,只为自己杀人!”尚轩苦笑,“我自己说的,可我永远都记不住!”
“为了阿冷,我不会杀那么多人,”叶三道,“他是个和尚,他活着的时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杀人。”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尚轩,我知道你想谋反,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从你那天带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图谋天下之志。你眼睛里那些野心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是,你知道我,我却从来不知道你。可是谋反又有什么呢?小三子,当年的朝廷怎么对你的,你都忘记了么?为什么还要帮朝廷做事?”
“尚轩,你可曾去过杭州?”叶三的话语柔和下来,听着竟是极其的飘忽遥远。尚轩茫然摇头:“没有。”
“数十年前,那里和北漠一样。战乱不堪,人命贱如蚁。我曾听人说当年围城而战,曾有太守为了激励士气,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杀了做成肉羹!民间易子而食,再寻常不过。而现在,数十年的安定经营,你才能看见这烟雨江南,你才能听见欢歌笑语。逢年过节孩子才能吃着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叶三说,“尚轩,我喜欢听他们的笑,只有在那些快乐的人中,我才有从北漠沙场上再世为人的感觉。要不然,我只是一头嗜血的野兽。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楼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围的人们一起笑一声,唱一曲。”
“尚轩!”叶三喝道,“我不是不想报复,可是我们一旦挥军北上,又是一场滔天战乱。无数和杭州一样的地方将沦为焦土,这些无力反抗的人们在征战中比狗还贱,你应该知道。男子们战死,女子被□□,孩子被交换来吃掉!”
“你的势力确实强大,强大的连朝廷都不敢轻易动你。所以我只有杀你,为了杀你我不在乎牺牲,死了岳清浊漕帮还在,死了鲁王还有别的王爷,死了谢松望也不会断了天下忠臣的血脉。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想再看见死人了!我可以牺牲他们的命,也可以牺牲我自己的!”
叶三冷冷的看着周围的卫士,远处当值的卫士已经冲了过来。把叶三团团围住,可是没有一人敢近前来。
“原来是这样,好,小三子,你好!”尚轩放声大笑。
卫士听见尚轩的笑声,只得振作精神往前冲去。叶三拔剑在手,冷然相对。可是他忽然有一点疲惫,该杀的人他都已经杀了,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卫士,眼光迷离起来,是不是到了扔下剑的时候?
“住手!”尚轩的声音在卫士的背后响起。
卫士们愣住了,尚轩忽然吼道:“给我滚!”
卫士们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轩律令素严,那股威势卫士们无不畏惧。尚轩却叫住最后一名侍卫道:“铁卫营在哪里?”
“属下不知。”侍卫看着尚轩的模样,战战兢兢的说。
“他们已经死了。”叶三道。
尚轩挥手,侍卫赶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轩问道。
“刚才那坛酒里,我已经下了红尘泪。”
尚轩默然,许久他才道:“何苦?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人啊!”
“就是因为他们和我一样,我不想看见他们和我一样过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让制作药人的方法留下,让更多的人变的和我一样,来陪着我在月夜里发狂,去杀人解毒!”“你走吧,你杀我,杀他们,可我不杀你。世上只有你还记得那一夜是我们三人在饮马川抢了酒痛饮,你也是唯一能对我尚轩说‘当年’两个字的人。世间我如果真的还有一个朋友,那就是你了。无论你杀不杀我,都不会变!”尚轩不再说话。
可是,叶三不走。
“为什么不走?”尚轩问道。
“我要看着你死,”叶三说,“你不死。我不走!”
尚轩笑了,似乎还笑得很开心,“小三子,你还是那样顽固!”
叶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个千年的幽灵,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忆里。尚轩的血流干了,他高傲的头颅无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轩说:“其实,我不想杀阿冷,我只是想逼你们出来。我叫那些人擒他回来,可是阿冷还是那么顽强,他就是太顽强了……”夜里,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叶三无语到天明。
看着地上的尚轩,他满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南京兵部尚书尚轩于金陵遇刺身亡,杀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旧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国公。因其诗文曰:“饮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黄泉”。赐葬忽兰温失温饮马川前。追辑凶手三十余年,终不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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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辛弃疾〈贺新郎〉一首,辛词多豪迈作品,但是想这一首一样豪迈深远的作品恐怕没有第二首了。个人以为可以算辛词第一。“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一段,字字动人。没有几十年的金戈铁马,生死领悟,是写不出来的。尤以将军回头,故人长绝,其间意境不可说。放在这里是因为既然尚轩杀了恒殊,那么他必然为这首词所感,叶三就是在尚轩感慨茫然的时候抓住机会下手杀的他。其人妖鬼之性,应该已经显露无疑。
(六)
杭州城,平水驿边平水桥。
更夫打着梆子:“关门防盗,火烛平安。”声音在幽凉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已经一更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夫悠长的声音总是给未眠的人们一丝平安,不知道有多少不眠的人在这保平安的打更声里终于能够安然入梦。
晚归的一个书生在踩着月色急忙往家里赶,走过平水驿的时候,他也没有时间看一眼那小桥流水。可是一声呢喃的低语留住了他的步伐。他知道那声“阿叶”不是在叫他,可是那话语里缠绵不尽的意味却扯住了他的心。
桥上,白绸衫子紫罗裙的女子独自矗立,望着桥下的流水轻轻的唤了这一声。流水带着几片落叶去了,一去不回。晚风吹动她的紫罗裙,象一串即将凋逝的风中的紫丁香。“姑娘,夜深露重……”书生没有说完,他看见那个紫丁香一样的女子回过头来。那张明艳的脸上秋水一样的瞳子冷冷的看他。那是一张玉石雕琢的面孔,没有一处不是美得逼人。“就是那双眼睛,也太冷了吧?”书生想着。这是书生最后一个清醒的想法,随后,他看见一道雪亮的银光插进他的胸腹,剧烈的痛楚从胸腹间扩散开去。他自己的血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倒下去的时候,脑子里萦绕的,还是那个紫丁香一样的女子,和那双寒冷的眼睛。
风篁岭,久寂的焚琴庄煮鹤苑。
白衫紫裙的女子恍如御风而来。纤柔的手轻轻抚去门环上的灰尘,她推开了门。紫绸的绣鞋踏在青石地上,好象从青石上有一丝寒气流进了她脚心。她抬起脚步,想要退出门去。脚步却还是停了下来,随着一声低低的叹息,她在身后掩上了门。
踏着小径,她一步步走向那个熟悉的苑子。每一步,脚下都凉如水。
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苑子的面前,女子纤纤的手指在柴门上划着,划去灰尘,留下一道道痕迹。一道道的痕迹,乱如麻。
她打了个冷颤,收回手去,提起紫罗裙,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柴门开了。那吱呀一声响吓到了女子,“啊”的一声惊叫,她无比惊慌的飞退出去。可是柴门里跃出了一个人。女子快,他却更快,影子一晃,他已经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惊慌的甩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杂乱无章的打向那人的胸前。她如花的容颜已经完全失了人色。直到她听见那人说:“浓儿,别怕,是我!”
“阿叶,”女子轻轻唤了一声,“是你么?你回来了?”
她说着就落了泪,象一个被欺负的小女孩,孤独无助间,忽然看见了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叶三握着她的腕子点了点头,他拂开女子垂在面前一绺散乱的青丝。把她的脸儿看了许久才道:“这些天,你瘦了。”
浓儿没有说话,只是落泪。叶三抚着她的肩膀歉然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吓到你。不要哭了,不是阿冷的鬼魂,是我!”叶三淡淡的笑,“阿冷,不会回来的!”
他拿一只雪绸的帕子擦着浓儿面上的泪水道:“一切都好了,什么事也不会没有。明天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去一个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们。”
“真的?”浓儿一双晶亮的眸子骤然间添了无限生机。
“我骗过你么?”
浓儿摇头:“你以后也不要骗我,不要骗我好不好?”
“浓丫头,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傻。”叶三笑了。他拉起浓儿的手走进了苑子。苑子里居然摆着一席酒,浓儿抬起头奇怪的看着叶三。
“今天,是你血毒发作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才在这里等你的。”“为什么我毒发就一定会回来?”浓儿低声问道。
叶三微微摇头:“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喝酒,阿冷若在天有灵,就和我们共饮一杯。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象阿冷说的那样。”
“我们去哪里?”
“我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叶三笑着斟酒,“跟我去看就知道了。我要带你走得很远,远离江南,远离尚轩,也远离阿冷。和过去的一切都远远的,你就再也不会害怕什么了。”“真的那样,就好了。”浓儿双手捧起酒钟。
轻轻嗅着酒香,浓儿忽然问道:“尚轩是你杀的?”
“是的!因为阿冷是他杀的,我没有亏欠他,”叶三苦笑,“你怎么会知道我杀的尚轩?”浓儿的脸色变的煞白,一分血色也没有,简直要透明起来。她把酒钟抱在怀里,象是忍受不了夜里的寒意,纤弱的身子瑟瑟的发抖。
“这些天,尚轩遇刺的消息杭州城里都传遍了。”浓儿低声道,“除了你,还有谁能杀得了尚轩呢?”
“可是,真的是尚轩杀的阿冷?尚轩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都是朋友,不是么?就象你和我一样是真正的朋友。”浓儿问叶三。
“说的对,十年的朋友,除了我谁能杀得了他?可是里面的原因,一言难尽。以后我再告诉你罢。不要再说这些了。”叶三捧起酒钟道,“浓儿,我敬你一杯,愿你容颜不老,永生永世都能美如今日。”
浓儿把着酒钟,只是看着叶三发愣。叶三微微笑了一下道:“先干为敬了。”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浓儿把酒钟端到自己嘴边,她满头青丝都垂下来遮住清秀的面颊。叶三轻叹道:“丫头,你真的很美,如果不是药人。不知道会有多少儿郎拜倒在你裙边呢。”
“那你呢?”浓儿幽幽的问。
“我?”叶三失笑道,“我也想啊!”他一脸的笑容似乎永远捉摸不透。忽然,浓儿把手中的酒钟摔碎在桌子上,一缕淡淡的红色烟气从桌面上腾起来。叶三看见浓儿眼里的泪又滚落下来,一滴滴打落在她的白绸衫子上,两人都无言。叶三还是笑着,他的笑中的意思忽然清晰起来,这一刻,他笑得很无奈。
“阿叶!你骗我!”浓儿呜咽着道,“这是红尘泪!你想杀我,为什么?为什么?”叶三没有说话,浓儿站起来,她擦去满脸的泪水大声道:“阿叶,你没有心肝,你不是人,你是个妖怪,谁和你在一起都要死,都因为你!”
叶三苦笑,他幽幽的道:“可是,阿冷是谁杀的?以那三十个人的武功,阿冷应该能够全身而退,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死在落日楼头?是谁,在他身上下了种心蛊?”
浓儿的脸色一刹那间苍白如纸,她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单薄得象秋风里一片叶子。浓儿跌坐在椅子上,许久她才轻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用毒的本领不如你,无法用鼻子闻出红尘泪,可是在他的尸身上总也能查得出种心蛊。种心蛊一下就要连下一个月,才能隐隐中毒,防不胜防。不是你,会是谁?可怜他死的时候什么都不愿意说,因为害他的人一个是他朋友,一个就是你,浓儿。你知道么?他一直喜欢你,可是你从来都躲着他。所以他才出家作了和尚!”
“我,我不是想杀他的,尚轩说,只要下了种心蛊,他使不出奔雷七式,就可以抓住他,尚轩说,我们以后就不用再过躲躲藏藏的日子了,”浓儿跺着脚,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知道!”
叶三轻声说:“谁都不知道会这样,可是终于还不是成了这个样子?”
“阿叶,”浓儿的声音温柔起来,温柔得有点飘忽,“我们忘记这一切好不好?明天我们就走,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晚了,已经晚了,”叶三挥袖打碎那坛酒,一阵淡淡的红色烟气从地上弥漫开来。“难道你的酒里也有毒?”浓儿掩住自己的脸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
“是,”叶三凄然笑道,“我答应阿冷,无论怎样我都要照顾你。我们杀了那么多人,下了地府,一定有人来索魂的。我不跟着你去,你难道不害怕么?”
“可是,现在真的要食言了,以后你一个人,要小心。我不能在待在你身边了。”叶三勉强的笑了一声,一股潮红泛上他的面颊和双手,红尘泪的毒性把他的心腹内烧得滚烫。全身的力量都在一分分失去。
他走到哭泣的浓儿身边,低头看她朦胧在泪光里眸子。叶三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浓儿木然的看着他,叶三说:“不要哭,浓丫头,其实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对我笑一笑,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了。”
浓儿真的笑了,她的笑容却是破碎的,在笑和泪之间,浓儿肝肠寸断的努力微笑。她一边这样笑一边猛的退了出去,她哭着笑着说:“阿叶,你是个疯子,你真的要杀了我才心甘情愿么?”叶三抚摸她头顶的手里竟赫然是一柄流光灿烂的银剑,他的手僵在了那里。叶三猛然甩手把剑掷向了浓儿,可是剑上已经不再有力,浓儿只是轻轻侧身,它就擦了过去。叶三苦笑着说:“其实,我真的没有怨过你,我也在关外买了一栋庄子。想带你到那里去,那里很远很远,不会再有人找到我们。可是我看见你在平水驿杀那个书生了,我才知道血毒是永远解不开的。这种血毒已经不在我们的血里,它在我们的心里!阿冷不杀人,可是他比死还要痛苦,即使你们不杀他,他也活不过半年了。即使我带你到关外,你还是逃不脱杀人的命吧?”浓儿手持一柄银色的匕首,远远的看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有脸上的泪不停的划落。“每次从杀人的恶梦里醒来,当我看见手上沾的血,我都会恨,我会发誓下一次再也不杀人,不用那些无辜者的血来解我自己心里的毒。可是下一次,我还是继续杀人,因为我们不杀人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死的时候。你杀的那个书生,他或许有妻子儿女,他们住在这烟雨一片的江南,没有北地的寒冷,也没有岭南的瘴气,这里有欢歌笑语,留住多少过客。这里应该永远没有饥饿,伤病和死亡,没有仇恨没有悲伤,大家都这样快乐,在落日楼头饮一杯茶,看日出日落。年复一年。我再也不想看见血了,我不想再杀人。既然不能再杀人,只有我们自己去死。如果我死了,这江南的一草一木,过客归人都能享受这一片安宁,那我不在乎生死,你我的生死我都不在乎!”
他回身走向焚琴庄的深处,浓儿听见他漫漫的吟诵声:“一杯尽饮红尘泪,人间无恨是狂欢!”“阿叶!”浓儿终于出声唤那将要消失在重重门户里的叶三,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流泪看他。
“不要再喊了,要是敢你就过来,我还是会杀你!”叶三冷冷的说道,他挥袖消失在门里。“为什么呢?阿叶?真的是我们错了么?”浓儿轻轻的问,“真的是我们错了?”她嚎啕着跑出了焚琴山庄的大门。
门后的叶三从门缝里看着她越来越远,他轻轻的笑,幽幽的问:“刚才我为什么不下手,我为什么不抓住那个机会?为什么我又害怕她真的跑到我身边来?”
最后一坛红尘泪,叶三把它洒在苑子里。
“火烧起来,能不能把我血里全部的毒都烧得精光?”他微笑着打燃了火折子。
远远的山坡上,一袭紫裙如丁香花般飘在风里。
风篁岭上的火越烧越大,焚琴山庄已经淹没在了火海里。可是浓儿仿佛能够嗅见西湖淡淡的水味,因为遥远的火中有一段清丽的琴曲,一首遥远的歌谣,是一汪水,不知何处来,蜿蜒着走过万水千山,走过涛天狂浪,走过百里冰流,终于走在一袭烟雨的土地上。映着横塘外采莲人的脸,如莲,浣着云萝间浣纱女的发,如丝。拍打驿站外的岸边,唤醒游子思乡的梦,卷着野渡里的船头,挽留过客离别的心。载过枫叶,载过红蓼,载过胭脂,载起山花朱和粉,抚过柳丝,抚过春草,抚过芦花,抚动江水碧如蓝。挽尽世间怅恨随他去,然后有离人笑,征人归,情人无泪,故人相逢。只带起楼头的茶味,垆间的酒香,远远的离了江南,尤然望着碑阴茶树抽新枝,垆上胡姬腕如雪,终于却一去千载不归来。
琴间歌声动: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曲终人未去,浓儿的泪如雨:“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风间,无人相和。
火终于越来越小了。她的耳朵里能听见桐木长琴在火里的必必剥剥,她能看见叶三的长袍在火里飞扬,他挥袖如火鹤在天,化为灰烬。灰烬里,他最后的笑容丝丝缕缕,化为流水。
风篁岭上的焚琴庄一夜间燃尽,惊动杭州府。可是一地的灰烬,竟然什么也没有剩下,成了一桩永远无解的悬岸。次日早晨,风篁岭外的山坡上有一个女子自尽身亡,一柄银色的匕首插进了她的胸膛。那应该是很痛苦的,可是女子的脸上居然是微笑着的。这也成了一个不解的悬案。只是乡间传闻那是天上谪降的仙女,重又兵解升天了。听起来很荒诞,也总有人不信。这个时候,老一辈的人总是说:“你哪知道什么,我活那么大可从来没见到那么美的女娃子,也没见过死人能笑的那么安稳,不是仙女是什么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