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风过南国

7、番外

　　我是一名宫女，刚入宫就幸运地被分到淑秀宫，负责为淑妃娘娘梳头。
　　据说，今上的发妻在他还未称帝时便已故去，今上再未娶过正妻。后宫主位一直悬空，淑妃娘娘位列仅此于皇后的四妃之一，尊荣已极。
　　每日清晨，我在晨光中为她梳头时，总是忍不住从镜中悄然窥视她的容颜。肌肤如玉，青丝委地，其仪容之美，常令我想起戏文里误入凡尘的仙女。其实，在宫里流传着的故事中，她就是今上邂逅的传奇——
　　今上践祚之后，曾数次于京都郊外，乘船沿河微服出游。那日，恰是上巳佳节，春和景明，水光潋滟。今上立于船头，恰见一叶扁舟，于烟波中缓缓而来。舟上一名少女，绡裳如雪，衣袂飘举。甚至，有白鸥被她美丽的姿容吸引，围绕着她旋鸣不止，最终栖落于她的肩上。今上惊为天人，带她入宫，很快晋为淑妃。如此盛宠，令人侧目。
　　但她似乎并不快乐。镜中，她如黛的秀眉间，似有一抹轻愁，若隐若现。我不懂，她为何忧伤。
　　她所居的淑秀宫，亭台楼阁俱是典雅别致，据说是皇城内最美的宫殿。但它原名灵云宫，是前朝的末代昏君的寝宫。这些都是嬷嬷悄悄告诉我的。
　　嬷嬷很老了，据说曾是前朝的宫女，宫里的下人都对她礼让三分。她有一双慈祥而智慧的眼睛，似能洞穿世事。她告诫我，在宫中，千万不能提任何关于那个荒淫无道的女皇帝的事。我问她为什么，她却摇头，讳莫如深：“今上称帝后，命人烧毁了所有‘那个人’的遗物，更不许任何人提起。”
　　以前，似乎曾听人提起，今上的发妻是被那个昏君害死的。今上如此恨她，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是前朝皇帝，因昏庸无道、听信奸臣谗言而遭到今上“清君侧”的讨伐，在今上攻入京都的前一天因病死去。今上不想提及那段阴暗的时光，也无可厚非。
　　但我不明白，既如此，为何今上还保留着这座宫殿，甚至还让他最宠爱之人迁入其中居住？
　　嬷嬷似乎能读出我心中所想：“孩子，在宫里，很多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难得糊涂。”
　　我似懂非懂。她摸摸我的头，轻轻叹息：“在这宫中，没有快乐。”
　　怎么会没有快乐呢？今上坐拥万里江山，又有娘娘这样的美人相伴，一定是世上最快乐的人吧。
　　但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
　　那日，在淑秀宫后面的花园里，我初遇今上。开始时，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远远看见一名男子伏倒在石桌上，手边有个空了的酒壶。我略微迟疑，还是走近了他。只见他肤色白净，轮廓非常优美，身姿挺拔，伏于桌上亦如玉山倾倒。若在醒时，一定是风神隽逸的玉人。但那时，他显然醉了，半睁着朦胧的眼，神色恍惚地看着我，又似乎透过我，看到了遥远记忆里的另一个身影。
　　他目光茫然，微微笑了：“你知道么，我幼时的梦想是，种一园花木，有满室藏书……但为什么，我会遇到你……又为什么，要如此错过……”
　　我不知道，这些话他本想对谁说。但我想，那个人一定很幸福，因为他说话时，眸中有近乎怅惘的温柔。
　　直到淑妃娘娘匆匆赶来，我才知道自己无意中冲撞了圣颜。好在娘娘没有追究我的过错，只是叮嘱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我一直遵守着这个诺言。但从此，我知道，连今上也是没有快乐的。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呢？嬷嬷曾说，人生最苦的，不是“求不得”，而是明明可以得到的，却终错过。
　　但，嬷嬷说的，也不全然正确——她说，宫里没有快乐，但我终是邂逅了属于自己的快乐。我想，我是恋爱了。我的他，是宫里的一名侍卫。虽然他相貌普通，家境平凡，但他性格随和，对我很好。他向我微笑时，我也会觉得快乐。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那一年的上巳日，他悄悄把一枚玉佩递给我。玉佩上有他的名字。我知道，这是他的承诺。
　　他本想待我被遣放出宫后娶我，但还未等到那天，我和他的私情便被人告发了。宫女与侍卫私相授受，是宫规所不容的。
　　我仓皇地跪在淑妃娘娘面前，向她说明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恳求不要惩罚他。娘娘面露不忍之色，正欲言语，却被贤妃冷笑着的声音打断：“淑妃妹妹的宫里出了这等丑事，非得请陛下亲自裁断了。”
　　我如堕冰窟，心底一片冰凉。贤妃一向嫉妒淑妃娘娘的得宠，众人皆知。这次，她好不容易抓住了娘娘的把柄，岂会轻易放过？
　　但今上听完贤妃添油加醋的说明后，没有发怒，只静静问我：“在上巳日，他给了你他的玉佩？”
　　我绝望地点点头，等待着不幸的降临。
　　今上微微笑了，笑意里淡淡的苍凉令我看得一时愣住。
　　他的声音悠悠的，没有往日的威严：“他有玉佩可送，也是幸运了……既然你们情投意合，于宫中相识也算有缘，朕就成全了这段佳话吧。”
　　不仅我不能置信，如此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蒙圣上赐婚，我与他得以离开皇宫，做一对市井间的平凡夫妻。
　　离宫前，淑妃娘娘亲自为我准备了嫁妆。我感激得几欲落泪。她微笑道：“愿你们在宫外，得到快乐，得到幸福。”
　　那时，她在笑，笑得那样美丽，却依然不快乐。
　　为什么呢？她和今上，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啊……
　　驶离皇宫的马车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令我收回了思绪。看着他明朗的笑容，我也由衷地微笑了。原有的心中疑惑，在刹那间如烟淡去。车窗外，壮丽庄严的重重宫阙渐渐远了。它们终将成为我少女时代的记忆，见证这段无悔的姻缘。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幸福，于我，触手可及。既如此，其他的，不必再想了。
　　我轻轻靠着他的肩，微笑着，闭上眼睛。

　　—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