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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长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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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男明白唐山海现在的处境,她做统战工作很有经验了,民盟民革中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思想工作都是由她来做的,这些人与唐山海一样,都是在夹缝中求民族的生。时间越是紧迫她越是从容,她没有当场要答案,而是照旧让唐山海回去考虑。
这也是因为李小男有足够的自信,以她对唐山海的了解,他会答应的。
深夜,徐碧城辗转难眠,睁开眼睛便看到唐山海站在窗前,手里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站在那儿,入定一般。夏天的月光透亮,她起身给唐山海批了件外衣,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我也尊重你。”
唐山海拍拍她的手,“但你明白,我多半是会答应的。”
“你想清楚了。”徐碧城提醒他,走了这一步,就是逐渐脱离了现在的党派。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唐山海看着她说,“我没有背弃什么,我只是面对那些学生,那些没饭吃的学生,我下不了手,真下不了手。”
5月19号那天早上,许光熙应邀带着冯毓秀来唐山海家里做客。李立文是人来疯,他提议说要不要玩牌,许光熙摇了摇头,说不会。他又说要不打扑克如何,许光熙又摇了摇头,唐山海拉住李立文,说:“我这个同学什么消遣都不会的。唯有打篮球还可以的。”
“是吗是吗!”李立文问,“打哪个位置啊?”
“中间那个位置。”许光熙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是啊。”李立文又问唐山海,“大哥,你打哪个位置啊?”
“中间那个位置。”他答道,李立文摸下巴道:“那就好玩了,你们两个哪个更厉害?”
“当然是我了。”“季醴厉害。”
许光熙和唐山海互相看了一眼,后者摊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李立文当下起了兴致,“我们家街口不是可以打球吗?我们现在玩一玩?”
“不行!”沈凤珍喝道,“你多大了,人家是在做客的,扯着去玩什么球。”
“没事的。我也很久没有练球了,可能还不如李少爷。”许光熙这么一说。唐山海心头活动,合着你都这么说了,我再不迎战,倒好像我怕了。他漫不经心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还早啊,可以去的。”
“好啊好啊,走吧。”李立文已经火烧屁股一般冲到房间里面换鞋了。许光熙以眼神询问冯毓秀,她柔声道:去吧,去吧。
他有些无奈,自己还穿着军装呢,正在犹豫时唐山海在楼梯上,招手道:“上来,穿我的。”
李立文出门之前,徐碧城拉住他,悄声说:你可看着点。
“看什么?”
“别让他们打架。”
“......”
他们要去打球,可天气并不好,凉风裹挟着雨滴,黑云压迫整个沪上,眼见就要落下,风暴欲来。
就在前一天,南京政府弃青年学生长久以来的请愿于不顾,颁布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10人以上的请愿和一切罢工、罢课、游行示威。这明显是针对着学生运动而来的,消息经过一晚上的发酵,随着电波传遍了大江南北。19号中午,复旦大学内穿着黑白蓝校服的全上海中学、大学生足足有几千名学生聚集在这里。之前复旦已经爆发过学生游行,所以市政府下命令把校园里面的电断了,台上说话的人是复旦大四的学生代表,人称戴文坡,他被台上台下的学生保卫着,被满院子五色旗帜簇拥着,在一块小小的平台上,穿着打补丁的校服声音沙哑如破锣,他呼喊道:
“同学们!
当初我们被外强侵虐,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爬出火坑,可抗战胜利,战争并没有结束。
在这个科学与民主的时代,在这个全世界都在走向繁荣的时代,我们号称五强的中国,到处都呈现出倒退的现象。黑暗与苦难笼罩着人间,教育被忽视,学生面黄肌瘦忍受着慢性杀害。
南京政府!”
戴文坡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南京政府!声称重视教育,爱护青年,可事实上教育经费在全国总预算中不足百分之四,而军费开支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作所为导致了现在教育困乏,老师上不了课学生学不了文化,天天为了活命找吃食,忍受着贫血,肺痨的袭击。
同学们,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如此简单的道理,政府居然看不明白。就在一天前!
就在昨天,在南京、天津、北平、昆明被关进监狱的同学还没有得到释放,政府就颁布了《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将学生游行请愿视为违法犯罪,真是教育界的悲哀,是中国的悲哀。我倒要问一句,老百姓的钱到哪里去了!凭什么我们就要忍受着饥饿和战争!”
唐山海等人还没有怎么玩,天上就下起雨来,李立文冲回家里,撇嘴道:“没意思,怎么就下雨了。”
徐碧城招手叫他们过来,说:“快来,听毓秀弹琴,她弹得可好了。”
冯毓秀感觉许光熙在看她,脸上发烫,站起来让开位置说:“哪有,唐太太又打趣我了。”
唐山海换了衣服回来,道:“我记得上达不是很会唱歌的吗?”
许光熙还在系扣子,变了脸色,可众人都在看他,他又不好推辞,说:“会一点。”
冯毓秀有些惊讶,她跟许光熙交往许久,还不知道他喜欢唱歌,便又坐下,问道:“那我弹一个吗?”
“弹吧,弹吧,”徐碧城把唐山海一推到前面,“山海也一起唱。”
唐山海浑身鸡皮疙瘩,他摇头道:“我唱得不好。”
“不行,你不能让许长官一个唱。”徐碧城掐了他一把,唐山海知道她是怕许光熙拘谨,就勉强应了下来。
“那唱什么?”李立文整个人站在沙发上,跳着说:“唱五月的风。”
“不会。”许光熙说。
“那凤凰于飞。”
“不好。”唐山海想了想,拍拍许光熙肩,“就那个吧。”
他一说,许光熙便明白了。那年黄埔军校毕业晚会,教官非要他们编排一个节目,说校长会过来看。
那时仲康作为连长带着他们一群小子,唱了一首歌,唐山海和许光熙就是领唱。
许光熙伸出手指,在琴键上按了几个音调,冯毓秀会意了,抬起双手,十指流转。
两人在钢琴旁静静而立,随着音符随即唱了: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
遍地黄金少灾殃...
周幼海在人群中冲到李小男身边,短短十几米的路程,他挤过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怎么样?”
“警察局的人已经过来了,埋伏在我们预先设定好的游行路线上。”
李小男低头沉思,身旁的人提议道:“我们可以跟代表团建议,临时更改游行路线,这样可以减少危险。”说完拿出了一张小地图,指给李小男看,“我们换这条路走,这里四通八达,如果有暴力镇压,学生们好疏散。”
“可以。”李小男同意,“幼海,你去跟代表团交涉,让他们更换路线。”
“好!我去跟戴文坡说。”
李小男跟剩下的人确认情况,“都安排好了吗?警察局有我们的人吗?”
“警察局的方副局长是我们的人,他会压制住警察行动,军统局的外勤现在还没有动静,第三兵团应该得到了消息,但现在还没有进城。”
“这样还好。”李小男又问:“市政厅那边呢?”
“今天是以欢送抢救教育危机晋京代表联合请愿团的名义游行的。许多学者和教育界翘楚已经赶过去了,堵着吴国桢市长,让他表态,这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得下。”李小男的目光越过众人头顶,一面红艳艳的巨幅旗帜已经被扬帆,上面赫然写着:在枪口下要饭吃!
几个大字,直指人心,撼天动地之势呼啸欲出,几分钟后周幼海从人群里赶过来,边挤边冲李小男说:“部长,同意了,更改路线,保护学生。”
话音刚落,台上不知是谁振臂一呼,“同学们,上街!”
七千名学生如江河浩海,如热情之火,喷涌而出!
唐公馆中,歌声还未停下,徐碧城心潮也有些澎湃,她跟着唐山海和许光熙,合声唱道:
...自从大难平地起,
奸淫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
骨肉离散父母丧...
孙漪手舞着旗帜,上面书写着反对内战,反对饥饿,她作为小小一员在人群中央往前走,喊声震天,歌声震天,可没走多远,带头的队伍就被警察的拦住了,他们拉起了栅栏,几十杆枪对着学生。
大雨磅礴,每个人都湿透了,可孙漪却越发觉得悲愤,前面的学生在跟警察理论,质问他们:
是不是中国人!
这时一个老师站在路边的邮筒上,扯着嗓子说:同胞们,我说同胞们,并不单单指学生,还有警察同胞们,我们都是中国人,你们有没有弟弟妹妹,他们上学了吗?有没有饭吃你们有没有叔叔阿姨,他们做工了,工厂是不是倒闭了将心比心,你们要把枪口对着我们吗?五四,已经二十八年了,民主!科学!现在我要问,民主在哪里,科学在哪里!
抗战胜利,青年人在前方当炮灰,在后方被迫害,我们在失业,失学,在流亡,疾病的路上。
美国驻军在我们国土上横行霸道,当局还可以握手言欢,贪污腐败的人还可以加官进爵。公理何在!
今天我们就要向政府请愿,向总统请愿,提高教育经费,公开账目,挽救流亡学生!”
听到这里,孙漪眼角湿润,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爹爹的脚被日本人打残,但只要活着能劳动就死不了,就还有希望。可他家垮下来确实因为物价上涨,连铺子都开不下去了,连学费都凑不齐。小时候父亲还能抱着孙漪,让她骑在自己肩上,还有妈妈走街串巷卖百货,日子虽然清苦,但能自食其力。
可今天他躺在床上,一条腿腐烂萎缩,整个人瘦成一把骨头。孙漪却拿不出一点药费,活活等死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大家都愿意好好读书,愿意好好生活,踏实肯干,要的不多,无非一张安静的书桌,一个安稳的家庭。
耕田的耕田,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每个人都能通过一双手养活自己,这不是很好吗?
这不是最最简单的期望吗?
此时,歌唱飘遍整个上海,在天与地,云与雨之间回荡:
没齿难忘仇和恨,
日夜只想回家乡,
大家拼命打回去,
哪怕贼寇逞豪强,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
究竟残忍的贼寇和无能的政府,哪个更可恨。
学生们群情激奋,禁止通行的栅栏哪能拦得住七千颗火热的心,排头的学生爆发出呐喊:“同学们,五四纪念日我们刚刚说过:再过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青年学生依然要自立自强,依然要挺身而出,再开风气先,救民族于万一。
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有不牺牲者,今中国变法流血牺牲,自我辈始!
同学们,冲过去!”
一曲完毕,唐公馆恢复安静,可唐山海内心波浪汹涌,他知道现在外面在发生什么,知道时代的浪潮再次翻转,他感觉得到身旁的许光熙也有些忐忑,众人噤声,压抑中唯有雨水拍打玻璃,如野兽凶猛。突然,大门被人叩响,陶大春带着几个士兵冲了进来。
“长官,总算找到你了。”一名士兵浑身湿透了,焦急地说:“我们接到命令,学生正在游行,要送代表团去火车站,要去南京请愿。团长说要你带领士兵去支援宪兵队和警察局。”
许光熙没有讲话,冯毓秀站起来却被徐碧城按住,唐山海这时问道:“这样的大事怎么不早说?”
陶大春抹了一把脸,道:“打电话了,你们家电话是不是有问题,电话局呼十几遍,都没有反应。”
唐山海顿了顿,问:“外勤都散出去了?”
“还没呢。”陶大春说:“我给宗局打电话了,他说,一切听你的意思办。”
唐山海忽然笑了,陶大春着急十分,“你还好意思笑,警察局的电话催了七八遍了,说他们实在顶不住了,叫我们增援,你倒是发句话啊。”
唐山海对许光熙道:“你的团长,我的局长,办事风格真是一模一样。自己不想揽事,不想做罪人,把担子往我们两身上压。”
许光熙没接他的话,他嘴唇越发苍白,拿起桌上的帽子,跟士兵吩咐道:“传我的命令,第三团立即进城从帮协助,但不能开一枪,不能伤一人,若有违令者....”
他戴军帽的手停住了,道:“不,如上级有怪罪,我许上达,一人承担。”
冯毓秀低呼一声,拉住许光熙的手,“你别去,太危险了。”
“我得去。”许光熙还在安慰她,“外面很乱。”
冯毓秀眼圈红了,“乱,他们乱他们的。你何必去管。”这番话着实把许光熙镇住了,他慢慢剥开冯毓秀的手,不再管她,转向唐山海,“走吗?”
“当然,英雄哪能让你一个人当。”唐山海这边也穿戴好了,徐碧城递过来一把雨伞,叮嘱道:“别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