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27、合部 第二章

　　第二章祭天血
　　夜。
　　无眠。
　　踏着月光走出院子，夜风有点冷。
　　但似乎，无眠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深院围墙外隐隐传来嘈杂人声，夹杂马蹄呼喝，随着声音渐近，前院大门处天幕渐明，似有无数火把被人高高擎举，照亮深夜黑空。
　　粗暴的敲门声响起。
　　稍顷，急促的脚步声来自前院，值夜侍卫奔入院中，猛见我立在树下，愣了一愣。
　　“上人还未休息。”侍卫跪地行礼，抹一把额前冷汗，“府衙外两位宰辅大人和大将军有急事要求见上人！”
　　“谁？”我错愕。
　　“是易佟将军，樊庆和石丞两位大人！”侍卫顿首于地，“事出突然，三位大人越礼恳请，求上人破例相见！”
　　心突突乱跳。出事了，我有种不祥预感。
　　“什……什么事？”我声颤。
　　侍卫喘着粗气，掩饰不住惊惶。
　　“主上……失踪了。”
　　***
　　事情太过突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没有弄清楚，“失踪”是什么意思。
　　大殿内，闲人摒退，摇曳烛火下，三位祁国重臣面色凝重。
　　“上人再想一想，主上真的没有交代要去哪里？”须发灰白的老宰相樊庆又一次问道。
　　据三人盘查结果，我是今日最后一个见到祁的人。但是，那也是早晨的事情了，整个下午，我在这座行宫深殿独自呆坐，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我茫然的摇摇头，脑中一片混乱。
　　“祁……王上怎么会不见呢？”如果不是在座都是祁国一言九鼎的朝廷重臣，我一定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护驾的侍卫那么多，难道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樊庆紧皱双眉：“老臣一一盘问，毫无线索。”
　　“那么军营呢？也许去了哪里巡视，或者宿在郊外大帐中，他时常不回行宫的。”我还是无法想象失踪会是事实。
　　“今夜主上没有巡营。”大将军易佟一脸风尘，“末将逐一营帐查看，可以肯定主上不在军中。”
　　我开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那会在哪里？不在行宫，不在军营，夜这样深了，难道……”我越想越害怕，“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这还不至于。”左宰辅石丞虽也一脸愁容，但面容最为和蔼，这时忙出言安慰，“主上武功，世间罕有敌手。”他显出极有信心的神情，“天下谁有这个本事能加害于陛下呢？”
　　“除了一个人。”樊庆忽然道，面色灰白如纸。
　　“公主冥心！”易佟接口，四字脱口，咬牙切齿。
　　石丞倒吸一口冷气，身颤声颤：“公主冥心……她……她此刻不是在亘炎，沙漠的最深处么？”
　　樊庆易佟互望一眼，忽然双双把目光投在我的脸上。
　　“老臣风闻，上人与公主自幼交好？”樊庆语义深沉，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方才还颇显老态的眼睛瞬间变得锐利异常。
　　我点头又摇头，面色苍白，手足变得冰冷。
　　“不，不会是冥心。她……她根本不是祁的对手啊！”
　　樊庆深沉点头。
　　“以武功论，公主自然伤害不到主上。但是，冥心酷似先王后琅寰！”樊庆目中担忧深重，“即便割舍父女亲情，主上仍旧难对酷似琅寰的冥心施以杀手。而高手相争，致命只在犹豫的一瞬之间！”
　　我心头大震，就在心神大乱的一刻，忽觉双手自身后被人捉住，腕中冰冷，似被镣铐牢牢扣死。
　　“易将军，你这是……”石丞大惊失色，指着我身后的人，樊庆伸臂将他一拦。
　　“得罪了。”易佟自身后转出，用粗链勒紧我的脖颈，“上人身手媲美主上，我等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们……为什么？”我的惊讶甚于愤怒。
　　“冥心乖戾，却与上人共处多年。这世间她若仍有顾忌，那便只有上人南泉了。”
　　“那又如何？我决不会伤害冥心！”我终于发怒，“祁在哪里？是他让你们这样做的么！”
　　樊庆看我一眼，忽然跪倒在地。
　　“主上安危，大祁祸福，全系上人之手！今日冒犯上人，罪全在樊庆，求上人成全我大祁霸业！”
　　不知何时，老臣手中多了一把雪亮短匕。一番语毕，他向我叩首抬身之际，举匕向自己胸膛猛然刺下。
　　这变故太突然。所有人都惊呆。直到樊庆颓然倒于血泊，我才发出一声惊呼，易佟石丞双双扑去，扶起樊庆，白发老臣已然气绝。
　　一场恶梦。
　　只有满地鲜血和仍在流血的尸身，才能使我在极度震惊中确信这一切都是刚刚发生的事实。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石丞跪地饮泣，易佟缓缓抬起无泪的脸孔，目中尽是悲痛，军人洪亮的声音也已嘶哑。
　　“是血祭。”他回答我。
　　“樊大人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天命之轮的第一道牺牲！”
　　***
　　樊庆死在我的脚下，原因是他相信我是可以左右天命的人。
　　直到今夜，我才惊讶的发觉，祁国上下，几乎无人不晓也无人不坚信那个关于天轮顺逆的预言。说出这个预言的人，此刻也来到我的面前。
　　“南泉，你是尚帝指派的顺轮之手，唯一可以推动天轮的人。”
　　大祁地位尊崇的神卜用他平静和缓的声音重复了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他的双眸依旧紧紧阖闭，神情安然如常。
　　祁王不知所踪，宰辅殿前喋血，闻此大变，还能不动声色神态如常者，除了柳寄亭，再没有第二个人了。大殿内，原本张惶失措忧心如焚的群臣一时安静下来。
　　“南泉，看着我。”
　　巨变带来的混乱使我在很久的时间里神情恍惚，不听不视，但这轻声一语却有点醒神智的力量，我终于能够移开久久注目于台阶下殷红鲜血的目光。
　　抬一抬眼，陡然发现，天不知何时亮了。清晨朦胧的霞光自殿外投射到面前这个人白皙瘦削的脸上，上面浮动的淡淡笑容永远透出不可捉摸的神秘。这神秘有穿透人内心深处的力量，即便拥有这力量的人没有双眸。
　　“柳先生，”我痛苦的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
　　“我并不想伤害他，即便他，”我艰难的回忆当时的情景——“冒犯”，我想樊庆用的是这个词，“即便他冒犯了我，也……不需要以死抵罪啊！”
　　“南泉，这不是你的错。”
　　柳寄亭温言安慰，微微转身。
　　“易大将军，”他向一人道，“把南泉交给我，你可放心？”
　　坚毅的将军脸上显出罕有的惶恐。
　　“末将不敢，谨尊上卜台命。”
　　亲手松开我的镣铐，易佟撩起战袍，膝跪与地。
　　柳寄亭摆一摆手，温和道：“易将军不必如此。”
　　易佟声音沉痛。
　　“我等鲁莽，冒犯天命之人，倘若因此触怒上天，万死难辞其咎，生生世世都是大祁的罪人！”
　　柳寄亭微微一笑。
　　“天命归于我主，不是凡人的一时言行可以左右的。樊庆血祭敬天，其诚可感天地，我大祁无忧矣。”
　　“可是主上下落不明，”易佟看我一眼，小心翼翼道，“如果不是因为冥心，那会在哪里？”
　　我到此刻终于明白，樊庆等一早就断定祁的失踪是冥心所为，他们设计拿住我，用以要挟冥心。樊庆顾忌我是预言中的顺轮使者，故而自愿血祭敬天，以抵偿渎神之罪。
　　柳寄亭答道：“易佟大人是否还记得九年前的往事？”
　　易佟闻言陷入沉思，忽然若有所悟，“啊”了一声。
　　“不错，”柳寄亭指向西南处某一点，“千仞刀峰，主上又回到那里去了。”

　　***
　　澄庆六年，祁王寻找从漫澜宫不辞而别的妻子和女儿，离开了皓都。他追到冥泉之畔，终于与妻女相见，然后三人一齐神秘失踪。
　　王位空悬的金祁在战乱与动荡中煎熬，足足三载。祁朝重臣百官无数次寻访祁王的下落，每一次派往的人不是迟了一步只探到祁王曾住过的山林隐居，便是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讯。直到澄庆十年。
　　刀峰脚下，祁人迎回了他们盼望已久的王。
　　“末将请命上刀峰恭迎圣驾。”易佟环顾群臣，得知了王的下落，眉宇间的忧色反而更深一层。
　　“我愿随往！”武将中几人同声请命。
　　“各位将军，”宰辅石丞敦厚的浓眉有如乱团纠结，“刀峰之险不可惧，然各位能劝服主上么？”
　　群臣面面相觑，尽皆默然。
　　易佟将手在半空重重一挥：“倘若真如九年前情状，我等唯有死谏！”他剑眉立起，目光毅然决然，“易佟誓要劝主上回心转意，否则，宁死刀峰！”
　　“对！”众武将被他激昂情绪感染，不少人扼拳高呼，“劝不回主上，我等自刎君前！”
　　但更多人神色凄惶，似乎明知大难临头却无法挽回。石丞颤巍巍走到柳寄亭跟前。
　　“上卜的卦相是何吉凶？难道王上反悔当初，将再一次为那女子弃我大祁万千臣民而不顾么？”
　　柳寄亭微微一笑，脸转向某处。石丞随他面庞也将目光投来。
　　一时间，大殿内安静异常，所有的目光都凝在我的身上。
　　忽然，除了柳寄亭，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我错愕的看着这一地朝臣。
　　“天命的顺轮之手，你一定有挽回大祁的力量！”
　　石丞抬起头，坚决的语气中充溢着贪婪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