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泉 泉篇》周七

12、转部 第三章

　　第三章金祁之王
　　??杀人！
　　??晨昏殿外的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个手持兵刃的玄甲侍卫，我要救人，就意味着——杀人。
　　??最后一刻，我还是迟疑了。
　　??冰卢的剑刃在一个头颈前面不足半寸的地方顿住。我感到腰间一痛，对方忙乱中戳来的长枪刺进我的身体。
　　??血泉涌般喷了出来，我呆了一呆，听见几声惊呼从不同的地方响起。
　　??“南泉！”
　　??“小心！”
　　??那是安和逍的声音。
　　??“啊！”刺伤我的人竟也发出一声惨烈的大叫，身子猛震，向后颓身栽倒。他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把铜剑。
　　??那是祁的剑！
　　??祁！
　　??我焦急的转回身，但人群里并没有那熟悉的身影。忽然，周围的人都矮了半截，我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那双深如黑渊的双眸。
　　??“祁！”
　　??我不能自已的欢呼一声，我找到他了！终于找到他了！狂奔了几步，腰间却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
　　??“啊！”我按在腰上的手迅速被鲜血染红，太痛了，我忍不住扑在地上呻吟。
　　??一双穿着金履的脚穿越匍匐在地的人们，也从我的身旁走过。他没有停顿，身后紧紧跟随着蓝色长袍的侍卫和穿着不同官服头戴金纱的人。
　　??“以献国之礼厚葬这个侍卫。”
　　??这是谁在说话？我忍痛抬起了头。祁白色宽大的袍袖向倒在地上的尸体挥了一挥。真的是他的声音吗？为什么我认不得了？又为什么这么高冷？如雪山上的玉珠树，看得到却又是那样遥不可及……
　　??侍卫抬走了尸体。我试图站起来，但是不行，伤口流出的血多得吓人。祁接过沾满血污的佩剑。侍卫取来洁白的丝巾，他修长稳定的手指极慢极仔细的擦拭着铜剑长长的刃。
　　??没有声音。人们一动不动地跪着或者垂首站着。我莫名的感到一种强大的压迫之力向头顶罩下，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沉重压迫之气弥漫到无处不是。
　　??听不到呼吸声。只有身体里流出的血，打在青石上，单调但清脆的响着。
　　??“滴答……滴答……滴答……”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我的手撑在地上，他站在那里，从很高的地方俯视着我的手。
　　??“卸下她的剑。”
　　??陌生的声音冰冷威严。我的心骤然一缩。
　　??“是！”侍卫响亮的回答，快速走了过来。
　　??我突然有了力气，“腾”一下自己站了起来。
　　??“不许碰冰卢！”
　　??脱口而出的声音大得出奇，所有人的身体都颤了颤，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走来的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退后了好几步方才站稳脚跟。
　　??祁严厉的目光在一瞬间锁住我的脸颊，那是只有在我不肯练剑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神色。
　　??我不由自主垂下头去。
　　??不要生我的气啊。我仿佛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如同以前一样。但是现在他离我如此的远，怎么会听见这么轻的道歉？而且——
　　??我没有错。
　　??我没错！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头便高高昂了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我让自己稳稳挺立在他冰冷的目光面前。
　　??他真的变了！我瞥了一眼那仍旧十分熟悉的面孔，听见鼻子里开始悉悉嗦嗦的响，不争气的眼泪也快要掉下来。如果……如果是在晴庐，他应该会用长长有力的手臂把我搂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的脸上应该显出担忧焦急的神色。他会问：“南泉，是不是很痛？”
　　??可是现在……现在呢？他的目光那样冷，他站得那样远，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我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血还在流淌，不停的淌，我不要它停。手一松，冰卢被抛到他的脚下。是你给我的冰卢，还给你就是。我才不要，不要！
　　??我的眼睛慢慢模糊了，眼泪到底落下来了吧，反正没人帮我擦干净。忽然我看见一双心急如焚的眼睛，它们紧紧盯着我，一刻也没有放松。
　　??“逍，”我向那眼睛的主人微笑，喃喃道，“不要担心。血流完了，我就会见到妈妈了。我要死了……”
　　??死？我心里一惊，顿时看清楚了。刀剑架在步逍的脖子上，他的身上绑着沉重的铁链。
　　??我的目光倏的转到那张已变得冰冷陌生的脸上。
　　??“祁，不要杀逍！”我张了张嘴，居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大惊，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他的脚下。
　　??“祁，是我的错，请你……请你不要伤害逍……”我奋力抬头，却已经望不清他高高在上的面孔。我泪如雨下，我要‘死’了，我多么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
　　??“是逍把我带到你的面前，”我没了力气，趴在地上已经撑不开眼睛，“难道……难道你不想……见到我吗？”

　　???
　　??我醒来后知道，其实，一个人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在像祁这样“有本事的人”的眼皮底下。
　　??不，他不叫祁，那是他统治的国家的名字，祁国的人都敬称他为“王上”或者“主上”。
　　??我记起芸婆婆告诉我的祁王岳的故事，难道他就是那个坏人？那个祁王岳？不！我对自己摇头，他当然不是，肯定不是！祁王岳是个杀死妻子的大恶人，而他放过了步逍。其实这两件事也没什么联系，我也知道，但是宫人们是不敢说出王上姓讳的，那是要被刀斩的大罪。我还是有一丁点儿的疑心，这点疑心就让人很难受很难受。
　　??我在安妃的梅苑里养伤。我很想看看他的脸，握握他的手，但是他来的时候，我就把头钻进被子装睡。小时候练剑太辛苦不想起床的时候，我也这么干过。他总能看穿我。但是这次，他并不来哄我了。
　　??他不再是晴庐里的那个“祁”了。我靠在枕头上望着院子里新栽的红梅发呆。
　　??“王上对上人真的很好呢。”阿瑱微笑着端给我苦苦的药汤，“天天派人来问主子，上人的伤势如何了。”
　　??我仰起脖子，把一碗药倒进喉咙里。
　　??好？哪有这样苦的好！
　　??“阿瑱，你陪我一会儿吧。”我拉住她的手。要是刚开始，她就要赶紧跪下说“下婢不敢僭越”了。不过现在只要没有人，她就坐到床沿上，陪我说话儿。
　　??“逍最近好吗？不做宫廷侍卫，不会被人欺负吧？”安告诉我，逍的死罪被赦免了，但是被降级做了不能进漫澜宫的门廷侍卫。
　　??“大人很好。上人昏迷的时候，还来看过你两三次呢。”
　　??“啊？”我皱了皱眉，“那你们怎么不叫醒我啊？御医到望日才肯让我下床，他现在也进不来了！”
　　??阿瑱笑了起来：“怎么叫啊！你烧成那样，嘴里迷迷糊糊的不知说什么呢，哪儿叫得醒哦！”
　　??我红了脸：“这么久了，我很想见见他嘛。”
　　??“大人对上人也很好呢。”阿瑱微笑着给我接着我的话说，“主子说，大人现在不能进宫，不然也是死罪。但他不肯听，硬是要溜进来，害主子担惊受怕。要是被查出来，上人的伤就白受了。”
　　??“那也不怕。”我一拍她的手，充满自信的说，“我绝不让祁伤害他！”
　　??阿瑱抬起眼，很惊讶的看着我片刻，“也对哦，”她垂首微微一笑，转过来的目光带了一些奇异的光，“王上对上人真的很好呢。”
　　??我“哼”了一声，扭过脸去锁紧双眉。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我问阿瑱：“他对我好么？好在哪里了？”
　　??阿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我噘噘嘴巴，有点不高兴了。
　　??阿瑱立刻从床沿站了起来，显得很慌张很惶恐似的跪倒在地。我吓了一跳，一把扶起她来。
　　??“干什么啊，阿瑱？不是说了没有别人的时候，就叫名字，不用下跪了吗？”
　　??“不不！阿瑱顶撞了上人，上人责罚！”
　　??我更加奇怪：“你哪有顶撞我啊？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说话嘛！”阿瑱被我拼命拉住了，勉强点了点头，身子侧在一边，不敢抬头看着我了。
　　??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把每个人都变得这么规规矩矩，奇奇怪怪。说话不能大声，更不许大笑，要下跪，不许抬头，不可以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即便是很熟悉的人，要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下，对方是上什么什么，里面的人不可以出去，外面的人不能进来……还有，动不动就要杀人！
　　??“上人有所不知，”阿瑱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她敛容回禀我方才的问题，“王上说出口的话就是成命。改变王上的主意是件很难办到很了不起的事。所以，那天大人被定罪，连主子也不敢向王上说一句求情的话。但是上人不但救了人，而且……”
　　??阿瑱不由抬眼看了我一下，立刻低下头去，那匆匆的一瞥，竟有一些颇觉不可思议的神色。
　　??“阿瑱，而且什么？”我急急追问。
　　??阿瑱垂目老老实实回答道：“听主子说，上人那天在百官面前顶撞了王上。如果是旁人，也许……早就被降罪了！”
　　??我真真正正愣住了。我不懂，真的什么都不懂。在晴庐外的祁，原来是一个没有人敢违逆的“王”！
　　??

　　??
　　??我再次见到祁的那天，他仍然被许多人簇拥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轻笑，但是那些女人们看我眼神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那样冷，充满防备和嫉恨。地方也没有变，我站在大殿的中央，仰视着红阶上花团锦簇的女人们和坐在她们中间的白袍金带的祁。
　　??他又一次从高处俯视下来。我立刻侧过脸去，但还是发现，那目光柔和了许多，终于有了一点正常的温度。
　　??“见了王上为什么不跪啊？”玔妃的声音竟也变得温和起来。
　　??安跟我说过，所有人在王面前都需要下跪。可我不愿意那么做，见到他的时候，我从来都是抓牢他的手把头贴在他胸前的。
　　??“太不象话了！”玔妃小声骂了一句，扭头去看他，“王上，这可不成体统，宫里的规矩……”
　　??“行了。”冷淡不耐的声音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话，祁把脸侧向另一边，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一些。
　　??“安，你没教她行礼的方法吗？”
　　??“是，”安从他身侧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跪倒，“是妾下的过失。不过，”她抬起头来柔媚一笑，用征询的口气轻轻道，“御医说南泉腰上的伤口刚刚愈合，最好不要多行跪拜……”
　　??他的唇角微微扬了起来，安不再说什么了。
　　??“那就先不用行礼。”他微笑着示意她站起来归坐。安的脸上霎时放出异彩的光，虽然依旧敛容垂首，但整个人忽然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了。
　　??我的心一动，竟然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安又站了起来，躬腰虚跪了一跪：“王上，南上宫的宫宿安排在哪里？妾下想先行打理妥当了，等她痊愈便可直接搬过去。”
　　??祁点点头：“我倒忘了这事。”他问安，“现下哪个宫苑比较合适？”
　　??我听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安的脸上分明有难以抑制的兴奋，而玔妃的脸却一下子变得惨白。其他妃嫔的神色闪烁不定，似乎都在想着什么心思。
　　??“依妾下看，”安的声音有些微颤，她的微笑也缀上淡淡的红晕，“兰园的花木最适合南泉妹妹。”
　　??玔妃和两侧的妃嫔们不约而同的抬起头，似乎被“兰园”两个字惊动了。她们看向安的眼神有的呆怔，有的不解，而玔妃的，却是明明白白的怨恨。
　　??“不好。”
　　??祁在皱眉。妃嫔们立刻把头垂下，安尤其惊慌，勉强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玔妃却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是那样嘲讽的讥笑，却显得十分开心似的。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一个女子的容貌也可以在瞬间有如此大的差异。但看到一向从容优雅的安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于是抬起脸对祁说：“不用麻烦了，我就在安姐姐宫里住几天就好，反正很快就要回去了。”
　　??“南泉？”却是安吃了一惊，盯住我的脸一副疑惑的神色，“你要回哪里去？这里是你的家，你已经是王上的上宫了啊！”
　　??“不！”我也吃了一惊，马上争辩，“晴庐才是我的家，虽然……它被烧掉了，但，”我努力一笑，“逍已经帮我重新盖了一座，我要回去陪着妈妈的！”我顿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就是现在吧，我要知道一切！
　　??“我到金祁来，是想问祁……不，王……”我习惯不起来，头开始发晕，唉，不管怎么说吧，我仰头看着祁已然忍俊不禁的眼睛，认真的道：“我只是来问你，我妈妈是怎么死的？南剑是谁？奂清颜有是谁？他们和妈妈是什么关系？”
　　??一股脑我全部问了出来，仿佛稍微的一个停顿就能让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然而那三个名字还是让我的心骤然痛了起来。我看见祁脸上的笑容也在刹那间消失了。
　　??黑色的深眸偏转，他竟闪开我的目光，不再看我。
　　??“玉叶殿。”他的口中吐出这莫名其妙的三个字。他指指安：“今天就让她搬过去。”
　　??安立刻跪倒，恭敬答道：“是。”脸上显出兴奋的异彩。
　　??祁袍袖一挥站起，迈步向殿外走去。
　　??“祁，告诉我妈妈是怎么……”我慌张的追上去，立刻被簇拥的侍卫拦住，挡在门内。祁忽然转回身，目光在我脸上滑去，却是对着早已跪在殿内恭送的妃嫔说话。
　　??“以后不用叫南泉上宫。她确实只是暂住。”
　　??我呆了一呆。他临去的眼神虽然只一瞬，却牢牢映在我的脑海。那仿佛是一句话，或者许多话，很深，很复杂，或者还很矛盾。我体味自己的心情，也同样有说不出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