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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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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霞散记
1.
我闺名小霞,娘家姓展,祖籍常州府武进县百花岭下遇杰村。我的家乡虽然并不十分富庶,却百花遍野、景色宜人,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爱我的家园,未出阁以前,我的童年、我的少女时期,都在那里度过。
人说百花岭下出美女,我更是从小被人夸到大。什么芙蓉如面柳如眉,什么色若春晓、眸似点漆,什么温柔娴静,端庄大方……对于这些夸赞,我从没有在意过。温柔娴静?对,一方面我可以温柔女工、娴静抚琴,但我也可以“温柔”地一袖箭射中一只雁,“娴静”地两袖箭打死一只狐;端庄大方?是,我可以端庄敬茶、大方赋诗,另一方面也可以“端庄大方”地把我那不争气的傻弟弟揍得鬼哭狼嚎,惊天动地——当然,前提是他太气人了。所以,我是爹爹既宝贝又头疼的女儿,我的性格如此复杂,连自己都不甚清楚,何况别人乎?嘿嘿。
爹爹是武进县的大户,提起展雄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展家,怎么说呢?半踏江湖半入世,亦文亦武,既属于半个武林,也属于半从商。
展家儿女文武兼修,自小听得表扬多了,也便麻木。自己怎样我不知道,我的目光只追随着一个人——我的小叔叔,展昭。
2.
展家主脉亲兄弟三个,我爹行一,展昭最幼。
说起来,展昭只大我十岁,是我小时候最亲最亲的玩伴。刚会跑路时我就喜欢追着他走,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他很疼我,照顾我,陪我一起玩,给我讲故事。使得才两三岁的我,就会清楚地背“人之初,性本善”,稚嫩而欢快地唱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的眼里,展昭才不是什么叔叔,他是我的哥哥,霞儿一个人的漂亮的大哥哥。
那时候的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就认为展昭是最美的人。
美,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不分男女、不分性别、没有界限的。我曾经傻傻地问:“怎么大家总是夸我好看呢,怎么不夸哥哥好看呢?哥才是最好看的!”
展昭听了,哭不得笑不得,半恼怒半尴尬地捏我小鼻子,当然一点也不痛,我却装着大喊大叫咯咯笑着滚进他怀里。
爹爹听见我叫他哥哥,故意把脸一板:“简直胡闹!霞儿,他是你叔叔。叫叔叔!”
“不嘛!是哥哥。”我固执地摇头,身子扭得像粘咕糖。
“是叔叔!乱了辈份,成何体统?!”
“哥哥!”我执拗地不改口。
“霞儿,”爹爹脸一沉,“你不听话,爹爹不喜欢你了!”
“哇——”我小嘴一撇,放声大哭。吓得爹爹和展昭面面相觑,措手不及。展昭不忍心,连忙过来安慰我,我得寸进尺,哭得再接再厉。最后爹爹一拍桌子,彭地一声!
我立刻停止!偷眼观瞧,爹爹好像真生气了。我这才不甚甘愿地改了口,只叫“小叔”完事。
3.
私底下,我仍然喜欢缠着他,叫他哥。
他笑得无奈,眼角眉梢却满是宽容和宠溺。
幸福啊,美好的幼年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要走了,离开家乡去和师父学艺。
我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
他抱起我,柔声安慰,我不听,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最终,我还是被爹爹抱过去了,最终,他还是走远。
可是,才四五岁的我,却清晰地记住了他的话:“霞儿,别哭,还记得我教你的诗吗?把我放在你桌上的书都看完,我就回来了。”
我牢牢记着,于是开始发奋读书,不但读书,也习学武艺。我知道小叔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在我天真的幼小的心里,已经朦胧有一股向他追赶的豪情壮志,呵。
光阴荏苒,谁想到一分开便是八年。
八年,展小霞从幼稚孩童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是百花岭远近闻名的美人。
八年,展昭已是名动江湖的南侠客,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4.
他回来得毫无预兆,我一跨进门便看到他,随即就愣住了。
“霞儿,叫叔叔啊!”爹说。
他站起来:“霞儿,还记得我吗?”
“小叔!”我惊喜地扑过来,忘形地抱住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几乎热泪盈眶。
还记得你吗?傻话废话!霞儿怎么会忘了你?怎么会忘了你呢?!
“小叔!小叔——,你……”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他好高,身形修长,我在女孩子当中不算矮的,在他身边却仍显娇小;他好俊,目如朗星明月,剑眉斜飞入鬓,褪去了当初少年的青涩,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内敛温和的气质,让人感觉那么亲切舒服。
“你……你……”
他抚上我的发:“霞儿都长这么大了。”
我突然一拳砸在他身上:“还说!小叔你骗人!你说我把书读完就回来的,你怎么这么久、这么久才回家?!”
“霞儿!”爹爹又在摇头了,“这个疯丫头,你三叔才回来,你就又原形毕露。幸亏这里没有外人看见,要不以后你可怎么出嫁呦!”
我做个鬼脸,全然不理。
“好了,先让你三叔休息一下,我们兄弟也好叙叙旧,丫头先出去,稍晚一点再说。”
我恋恋不舍,也只好依言退出房间。
5.
正值初夏,所以晚饭过后,大家都没有回房,聚在院中谈天说地。
我和弟弟展国栋,争着偎在小叔身边。他好脾气地笑,一手揽着我的肩,一手抱着弟弟。
谈论的焦点当然还是他。爹爹问长问短,问寒问暖,和他聊江湖上的奇闻轶事,也谈官商时局。
我崇拜地看着他,听不全懂,却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等到众人都散去,弟弟赖着不走,困得蔫头耷脑趴在他肩上。于是我终于可以放肆地叫一声:“哥——。”
他笑着摇头,眼中是我熟悉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宽容宠溺。
我等不及向他献宝,背诗、说词、谈心得。
我说:“我喜欢李白,讨厌杜甫。李太白的诗,豪迈飘逸、洒脱不羁,什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什么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什么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佩服他追求自由的精神,欣赏他所描述的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还有‘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还有‘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我更喜欢这种清新明丽的优美感受!哪像杜甫,‘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读他的诗感觉压抑、失望,缺乏向上的精神,一点意思都没有……对了,哥,我还学了剑哦,我舞给你看。”
“真的?”展昭的眼睛熠熠闪亮,认真地听我说话,认真地看我舞剑。末了,他的眼中满是赞赏:“霞儿长大了,文有文学,武有武略,不愧是展家的孩子!”
得到他的表扬,我喜不自禁,笑得甜甜。
“不过,我要纠正你一点,霞儿过来。”
我听话地走过去,跪伏在他的膝上,仰着头:“你说。”
“霞儿可知道安史之乱?”
“当然。”
“安史之乱,把唐朝这座大山分开来,也把两位诗人分隔在了山顶的两侧。”他耐心地为我解释,“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的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
他低下头看着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霞儿,李白固然伟大,杜甫亦伟大。杜甫始终把忠君爱国、忧国忧民联系在一起。他热爱百姓、同情百姓。杜甫……他是百姓的诗人。他的诗,需要细细体会。你懂吗?”
“哦……”我怔了怔,于是点头,“我懂了。”
展昭摸摸我的头发,眼神清幽幽坦荡荡,漾出一抹笑意。
我却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看定他:“哥。”
“怎么?”
“你……也有困惑吗?”
换他怔住。随后失笑:“你看出来的?”
“哥,”我突然来了兴致,“你有什么问题,也跟我说说。”
“我啊……”他似在自言自语,“我遇见了包大人,他是难得一见的好官。”
“好官?”
“是。青天包大人。”
“青天……包大人?”
他没有再说话,似乎正思考着什么……
6.
接下来,是虽然短暂却神采飞扬的日子。
他教我运气吐纳、休习内功;教我吟歌对词,联句赋诗;教我袖箭蝗石,飞燕轻檐……闲暇时,他给我讲外面有意思的故事,因为毕竟我是女孩子,没有离开过家门,知道得再多也只是书本上以及大人们闲谈的东西,实在有限。
我非常爱听,尤其三侠五义。
“三侠中的南侠就是你,对不对?”我兴奋地小脸红红。
他只是谦逊一笑,总是把自己忽略带过。
然后,他又要走了。
我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哭哭啼啼,我偷偷地坚定地告诉他:“我会去找你的。”
“霞儿,在家好好学文习武,不要孩子气。”
“我才不是孩子,我长大了!”我好不服气。
“是吗?”他悄悄轻笑,“记得小时你爬上我膝头硬要听故事,却很不给面子地睡着了还尿我一身的,怎么仿佛昨天的事?”
“哥——!”我羞得满脸通红,气得跺脚。
“哈哈哈哈哈……”他第一次笑得那么爽朗。
反正也没有别人,我索性跳起来直接去捂他的嘴。
他不笑了,郑重地向我承诺:“霞儿,听话,我自会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食言。
不到一年时间,有消息传出:南侠展昭协助包大人,立了大功,蒙皇上召见,耀武楼献艺三绝六巧,皇上亲口加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赐号——御猫。待得骑马游街、跨红三日之后,即将返乡祭拜,光宗耀祖而归。
7.
展昭回来的那天,我执意跑到村口去接,我要让他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
爹爹说:“姑娘家家的,一天比一天大了,还抛头露面往外跑,成何体统?”
我随手扯一块方纱覆面,径自出去。爹爹没辙。
说实话我不曾给展家丢过脸,外人眼中的展小霞仍然是温柔娴静的淑女,众口称赞。我表面上做得很好,除了骨子里偶尔小小的叛逆,所以爹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微风,调皮地吹过我一头瀑布般的青丝,我抬手缓缓拢一拢鬓角的长发,看到了朝思暮念的青年。
一人、一马、一剑而已。
仍是那么内敛谦虚啊!这哪是皇上新封的红人荣耀回归的样子?没有一丝骄傲跋扈,没有一丝奢侈张扬。
唇角不由自主就漾起一抹笑,我忍着跑上前的冲动,亭亭站在原地,看着他过来。
他下马,走到我面前。
“霞儿。”
我柔声叫他:“哥——”随手接过他好轻好简单的小包袱。
他眼中含笑:“怎么,才一年没见,我们霞儿倒转了性儿了?”
“人家本就如此。怎么,不服啊?”
“服!谁敢不服展女侠?!”
我咬着唇吃吃地笑。
伴着他回到展家,立刻热闹起来。漫说遇杰村,整个百花岭整个武进县都轰动了,来祝贺的络绎不绝,争着来看展大人风采的更不在少数。
我看着他和爹爹应酬,尽量帮点小忙,不去给他捣乱。
我想,我确实在慢慢长大,这不到一年时间虽然不长,我却成熟了不少,喜欢一个人思考了。也许,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少女的稳定蜕变期?
有一点没变的是,我的眼光仍然喜欢围着他转,却慢慢懂得帮助、懂得体谅。
因为我发现,不要说我,你展南侠又何尝没有变化?
是什么让你放下自由的飞翔,甘愿停留在包大人身旁?又是什么让你委屈受下御猫的封号,却挤走了南侠客的美名?
待到终于夜静人散,待到终于可以和他对桌相坐,我的眼神这样问他。
“哥,你和上次回来不同了。”
他的眼神深邃,还习惯像原来那样抚摸我的发。
“为什么?”我执著地问。
“还记得和你提过的杜甫吗?”
“可你不是杜甫。”你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你是展昭!独一无二的展昭!你的骨子里更偏向于李白的自由徜徉,却怀揣着杜甫那样热爱百姓的善良心肠!你不矛盾吗?
“我心疼你,小叔……”
他弯起一个微笑给我:“怎么,又肯叫我叔叔了吗?”
我暗地里咬着唇,半怨地看着他。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这回说的是真心话:“霞儿,你长大了。”
8.
展昭在家,没有住满三个月就要离开。
“包大人包大人,你现在心心念念就是包大人!”我撅嘴,低声叨咕,“包大人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你照顾。”
“霞儿,”他哭笑不得,“才夸你长大了,怎么又说傻话?”
“你在担心什么?五鼠吗?”
“是。尤其锦毛鼠白玉堂,我怕他会对包大人不利。”
“就因为你是御猫?”我没好气,“如果他真因为猫鼠名号找你麻烦,就枉称五义!”
9.
白玉堂。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以前就听别人提起过,也曾缠着小叔讲三侠五义的事情,所以我对他,并不算陌生。
那时候,松江的白耗子正在计划怎么挑战御猫,想不到的是,常州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骂他小心眼、没度量。而那个逞口舌之快的我,也想不到,会和白耗子成为亲戚——因为我未来的官人,正是他的侄儿——卢珍。
关于叫法问题,我和卢珍讨论过,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成亲。
“展昭大我十岁我都叫不出口,何况白玉堂才大你七岁,做你哥哥还差不多。”
卢珍摇摇头,耐心地和我解释:“霞儿,年龄不是问题。这声五叔,我心甘情愿,他是我最尊敬的人。”
我有点好奇地看着他,他说得诚恳,带着崇拜和喜爱。
“是吗?”
他点头,笑望着我,那眼里的宽容和宠溺……多像展昭!
一瞬间,我惊诧。
后来,我告诉他:“你和我小叔……有时候……真的有点像。”
他轻点我的鼻尖,竟然回答:“你的性格,有时候倒和我五叔白玉堂如出一辙呢!”
“啊?”
人生,多么充满传奇!
10.
其实,关于卢珍说的“那声五叔心甘情愿”,我好像已经隐隐有些懂了,因为我对展昭,也是如此。
在他“光宗耀祖”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担心。
遇杰村并不闭塞,很快便有风言风语传来。什么“鼠猫之争”啊,什么“五鼠闹东京”啦,什么“展护卫奉旨擒鼠”,什么“白玉堂龙楼御考,也获四品护卫之职”……
我不在乎,我在等小叔的信。
展昭答应我,在寄信的同时会专门有一封给我。
他给爹爹的信,无非是报平安之类,而给我的,会很详细。
得知他没事,我总算放心;得知他和锦毛鼠之间的种种,我新鲜得不得了。
我明白他对我是报喜不报忧的,即使如此,我能知道他的生活,已很满足。
11.
小叔的信,越来越多的……是关于白玉堂。
那天,我把他的信仔细读完,又把以前的一封封拿来整理。然后……我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嘤嘤哭泣。
我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我清楚展昭不是一个人的展昭,甚至不是霞儿一个人的叔叔,可是,当我终于发现他走远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委屈,还是流了泪。
我哭,是悲缅一个少女的情怀,也许当时我还并不能明白他们的感情,可是在字里行间,女孩子天生的敏感和纤细,让我预感到了什么,预感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
12.
四年,如白驹过隙。
我和展昭,通了四年的书信。
十八岁,来给我提亲的络绎不绝。我统统推掉,没有心思。
这一回,爹爹也没来催我,他同样没有心思。
襄阳王造反的消息是真是假?放出风声引三侠五义闯冲霄楼是真是假?小叔怎么样了?展昭如何?
血浓于水,兄弟连心。爹爹派出人多方打探。
展昭……一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信。
这天早晨,终于得到他的一封家信。虽然寥寥几笔报了平安,虽然没有单独给我的,但终于让全家人心里面,一块石头落了地。
“爹爹,你怎么还皱着眉头?”
爹爹看我一眼:“你三叔没事,我总算放心。不过,我得到消息,白玉堂恐怕出事了。三侠五义同气连枝,你三叔的信一字也没有提到白老五,情况……不大妙。”
13.
回到绣楼,我的心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就好像悬在半空,片刻不得安宁。
那时候,虽然还不明了展昭和白玉堂的感情,但我也知道白玉堂在小叔心里多么重要,就算是普通朋友出了事,也会难过和担忧吧。尤其他们两个,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白玉堂出事,那小叔……他只是暂时无恙,谁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样的危险?
我心里烦闷,如坐针毡,也不停派人去前边打探消息。有丫鬟婆子告诉我前院来了客人,我也没有在意,更不知道其中一个还会是我未来的官人。
说起来仍然是我那傻弟弟展国栋惹的祸。
傍晚,我胸中气闷,实在憋得难受,吩咐一声:“杏儿,拿我的剑!”
下得绣楼,我站在院中,缓缓运气吐纳。丫鬟婆子簇拥而来,杏儿递上我的宝剑。
我深深吸一口气,摆起式,挽剑花,凝身点刺,腾挪偏转,一时间光华缭绕,衣袂翻飞……
渐渐地,我舞得身子发热,转回头一招平沙落雁,灵狐般一拧腰,却突然看见展国栋正站在那儿嘿嘿乐。我大吃一惊,这剑已经过去,收势不及定扫到他身上!我呼吸一窒,拼命将手腕一拧,险些内伤!
退了两步,我吓出一身冷汗,把剑递给丫鬟,看着这傻弟弟,气就不打一处来!
“展国栋!”
“嘿,嘿嘿!”他还在那儿傻乐。
“笑什么笑!”我看他的样子,身上有土还有伤,不禁又是疼又是气,“你跟人打架了?还是又去山里打老虎了?”
他不说话,用手扭着衣服乐。
我气得言道:“瞧瞧你,脏死了!不是说我的后院不许你来不许你来,你怎么又进来了?出去!”
“我就来我就来!”展国栋开始犟嘴,“我进来了,你怎么着?”
“你……,我打你我!”我气坏了,追上去作势就打!
展国栋跳起来便跑,我紧紧跟随,要把他撵出去!
谁知忽听得他大声喊:“卢哥哥救命哦!外国人要打人喽!”
说时迟那时快,展国栋蹭地窜出去,与此同时外面跑进个人来,我猝不及防,就与来人在院门那儿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七荤八素,我惊得倒退一步,左脚拌右脚,向后便跌!吓得我只来得及睁大了杏眸,惊叫还没溢出口——那来人也是大惊失色,情急中一把搂过我的身子,还在空中转了个位置,给我当了肉垫,然后……两人一起重重跌在地下!
我惊魂未定,摔在他身上,又被他抱在怀里,并不觉得如何疼,可是……这是什么状况?!
“啊——!”
一声尖叫!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我、我竟然和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踉跄倒退,被丫鬟婆子扶住。
我的脸发烫,瞪着他,眼眶发热!
这年轻男子也臊得满脸通红,站起来欲言又止,狼狈地急匆匆逃了出去。
我捂住嘴,转身蹬蹬蹬上了绣楼,扑到床上扯过被子,掩面痛哭。
我心中大骂:展国栋啊展国栋,你这个傻弟弟啊,你干的好事!
我虽然并不内向迂腐,也深知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虽然性格开朗豪爽,骨子里却仍是小女儿的矜持娇羞,如今与一个陌生男子搂搂抱抱肌肤相贴,简直羞煞我也!这辈子除了爹爹小叔,我还从没有和别的男人触碰过!
现在发生这事,虽无怎样,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叫我怎么见人!
我越想越委屈,一时间哭个不住。
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多事的婆子告诉了爹爹去,爹爹派人找我到前边。
我愤愤恨恨,气展国栋气得直咬牙,心说我还怕你啊?去就去!随即把眼泪一抹,到了前院。
谁知道房间内除了爹爹、展国栋,还有别人。一个虎背熊腰,人高马大,那憨憨愣愣的劲儿倒和我弟弟有一拼,另一个正是闯我闺阁的年轻男子,我们两个眼神一碰,都羞得低下头去。最后一位……
爹爹开口道:“霞儿,这是丁氏双侠中的大爷——丁兆兰,你叫声丁叔叔吧。”
双侠大名如雷灌耳,我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霞儿见过丁叔叔。”
丁兆兰的年纪,看样子比我小叔大不了多少。人倒是甚为稳重,用手虚搀:“免礼免礼。”
爹爹又把那两人简单介绍,我这才知道,长得高大憨愣的是五义中彻地鼠韩璋之养子——韩天锦,那冒犯了我的……却是钻天鼠卢方之子——卢珍。
爹爹解释道:“孩儿啊,这都是误会。”
原来,因为我和弟弟经常吵闹打架,爹爹看在眼里,又叹气又着急。偏偏弟弟傻,爹爹无奈,背地里就劝他:“孩儿啊,你别老和你姐姐争。你争什么呢!你姐姐在家能待几年?她是要出嫁的,迟早是个外姓人,明白吗?到时候看不到你姐姐你又该想了。别老打了啊,听话。”
爹爹说的是“外姓人”,弟弟傻,给听成了个“外国人”。
这不是,因为韩天锦生了病,展国栋无聊,就找上卢珍,要不然他要找韩天锦的。
展国栋就告诉卢珍:我们家后院有一个外国人,他老打我,哥你帮着我打她去。
爹爹这儿诉说着,展国栋还一劲儿插嘴:“外国人是我姐姐,我姐姐就是外国人,爹说的……”
“住口!还胡说?!”爹一瞪眼,展国栋再不敢吱声。
外姓人?外国人?
我听得都气乐了。
爹看我:“霞儿,爹爹说你是外姓人,你不会生气吧?”
我摇头。
爹爹一直疼我,况且说的也是事实,本无可厚非。只是爹爹总担心我们吵架打闹,却并不了解:展国栋自小生病变得憨憨傻傻,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疼怎能不护?而那年我误被林中老虎袭击,国栋急了眼三拳两脚打死猛虎,口中念叨着“敢伤我姐姐!敢伤我姐姐!”,也让我感动不已。
偏偏今天这事,展国栋太气人!想着我又不禁瞪他一眼。
误会解除,卢珍上来赔了不适,向我一躬到底。
我本不是做作之人,也上前还了一礼。
这时我才发现,卢珍……真的很俊。
除了我小叔,我还真没有发现过这么好看的人。
卢珍与我同岁。而且,我发现这个人,行事稳重,文质彬彬。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谁知当日晚饭时,爹爹和丁兆兰就把我们的事订下了,当场由丁兆兰透露出来,就算男方家长提亲。
我闹个大红脸,却瞧见卢珍满眼喜色,于是心中仿佛细线抽过,泛起一片涟漪。
14.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终于言归正传。
大家的话题也正是我所关心的,我侧耳细听。
原来丁兆兰也并不知晓襄阳的情况,他和卢珍从陷空岛茉花村来,正是赶奔襄阳去打探消息,路上又遇见找他爹爹的韩天锦,于是带上他。在经过百花岭密林区时,韩天锦和展国栋为争老虎打了一架,这才不打不相识到了遇杰村。
我听得眉头紧锁,这么说大家的心还悬在一处,白玉堂到底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丁兆兰叹息:“平安无事最好。”
爹爹点头:“但愿如此。”
15.
两日后,丁兆兰一行告辞。
我实在忍不住,找到卢珍。
虽然说我二人已订亲,但倒没有初见时的尴尬。我问他:“能不能带我一块走?”
卢珍摇头:“此去危险,我绝不能带你。”
我张嘴欲言,他拦住:“漫说展伯伯和我丁大叔不会同意,就是他们同意,我也不同意。”
他眼神坚定,我怔住。
“霞儿,”他柔声叫,我的心一颤。
“听话。我知道你担心展叔,一有消息我马上飞燕传信告诉你。”
“我也担心白玉堂……你五叔。”
“我知道。”
16.
卢珍骗我!
一入襄阳,石沉大海。他连一封信也没有来过。
我担心得咬牙。傻卢珍啊,难道你不知,现在我的心里,除了牵忧小叔和白玉堂,也多了一个你!
不能有事!
一个一个,全是我心尖上的人,谁也不要有事!
我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帮上忙。
哪怕让我见一见,知道他们还安全!
我和爹爹提出,要走一趟襄阳。从没有跟我发过火的爹爹大怒:“你要敢去,我废了你武功!”
爹爹把我锁在绣楼,他却不知道,这种干等的折磨,能让人欲疯欲死。
直到……
群雄聚会,大破冲霄楼铜网阵,生擒襄阳王。
再见到卢珍的时候,我扑到他怀里,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成串滚落,泣不成声。
卢珍心疼地吻了我:“霞儿,你瘦多了。”
“小叔呢?我小叔呢?他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他没有受伤。”
“哦。”我喘出口气,“那……,白玉堂呢?”
“…………”
17.
陷空岛就在前方。
卢珍,来接我成亲。
我看着近在眼前的卢家庄,娇羞中透出一丝紧张。
公公婆婆都是很和蔼的人,卢方看我们下拜,高兴得合不拢嘴。
脚踏陷空岛的土地,我仰看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翱翔的飞鸟,俯视水中跃动的鱼儿,呼吸着湖水特有的清新气息,我想,我爱上了这里。爱这里的屋宇住宅、梅林荷园、山上的小亭,甚至……所有的消息儿埋伏。
白玉堂……
这里,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对吗?
到处,都有你潇洒骄傲的影子。
白衣胜雪,如今在哪里?
你的牺牲如此惨烈悲壮,你的事迹被人们争相传唱,经久不衰。
可是……,我还没有见过你呢,五叔……白玉堂……。
18.
“为什么不让我见他?为什么不让我见小叔?!”我红了眼眶,“我成亲,小叔都没能来参加,你们告诉我,他病了?我说等他病好再结亲,你们说吉日不能错后不能改?然后又说他被包大人派去很远的地方办案了?骗人!都是骗人!”
“霞儿,你不要激动,你有孕在身不能激动……”
“那小叔怎么了?你跟我说啊!卢珍,你告诉我!”
卢珍咬着唇,蹙眉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倔脾气上来,执拗地与他对视。
半响,他才对我说:“霞儿,和我回房,我都……告诉你。”
19.
卢珍讲完。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却早已……泪流满面。
从来不知道,男子之间的情也可以如此感人至深。
从来不知道,展昭和白玉堂的关系原来是这样的。
不知道吗?
也许,在很久以前,我的潜意识就已经知道了……
我可怜的小叔啊,你该有多心痛?你该有多难过?
“展叔现在就是这样,自从五叔去世,他大病一场之后,便开始不停地办案、查案,忙得顾不上吃饭喝水,像个不知疲惫的陀螺,谁劝也不听,好像根本听不见,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
我喃喃地开口:“哀莫大于心死。”
“展叔这样下去,我真怕有一天他会……”
我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我要见他。”
“霞儿?”
“我要见他。”
“霞儿不可以,东京路途遥远,你已经四个多月身孕……”
“我说,我要见他!”我从没有这么坚定过,双眼似有火花在闪!
20.
路途确实艰难。
我强忍着不适,手抚上肚子:孩子啊,娘求你,请你坚持一下吧,娘要去见一个人,很重要的人。不,娘是去救人,去救人啊!
一站挨一站,终于来到东京汴梁,开封府。
见过包大人。公孙先生说,展护卫刚又大病一场,还未痊愈。
进入厢房,他在床上,却是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兀自怔愣。
我的泪,瞬间夺眶而出!
这是……、这还是我那个温润凝采、丰神俊秀的小叔吗?眼窝深陷,嘴唇发白!他瘦多了,下巴尖尖的,衬得五官更加深邃!
我忍不住扑上前,就跪在了他的身边。
我仰着头,紧紧攥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
我一声声唤着:“小叔!小叔!小叔!”
好久,他才将眼神从遥远的天外收回来,看到我。“霞儿?”他的唇,竟然泛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对不起,我好像梦见玉堂……”
我心中大痛!你在笑,为什么眼神却如此悲伤?!如此凄凉?!
“小叔……”我泪音颤抖,“看看我,我是霞儿!”
“我知道。霞儿,你怎么来了?”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头埋下去,泪流得很凶:“不可以……小叔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他好像明白过来,反而安慰我:“我没事。你是不是以为我病了?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看。”他说着就要下地。
“别动!”我握住他的手腕,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小叔,你听我说,你现在的样子糟透了!我告诉你,白玉堂……他一直在看着你!你怎么忍心……让他难过?他看到你这样他有多痛苦你知道吗?!你怎么……就不能让人放心呢?你存心……让他不得安宁?!你故意的!”
他大大一震,瞪住我。紧接着,他咳嗽了几声,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流下。
众人大惊,不由得往前,被公孙先生拦住。
展昭和我,在急促的呼吸中对视,房内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霞儿,你先起来。”卢珍实在忍不住,“你不要一直跪在那儿!”
“我不!小叔,我要你醒过来!”
“霞儿!你的身子撑不住!”卢珍过来搀我。
我推他的手:“不!小叔……,我要你好起来,否则我一直跪在你身边……”
“霞儿!别忘了你怀着孕,你要为孩子想想!”卢珍连搀带拉,别人也过来帮忙。
“不!”我哭着。小叔对不起,你是不是在生霞儿的气?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在你身边!霞儿只恨自己没有能在你身边……
儿时的称呼冲口而出:“哥————!”
我已经被大家搀扶起来,可是——
我甩开别人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终于……看到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仿佛枯井中泛起的清泉!
他看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喃喃地开了口:“霞儿……有孕了?”
21.
展昭说到做到,他答应我振作,答应我恢复,答应我不再折磨自己。
我要照顾他,他坚持不肯,我偏不让步。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妥协。
我打来温水,拧干手巾,沏过清茶,熬好香粥。我甘之如饴地做着这一切,看到他的眼神恢复了温润的神采,带出了最真的笑影。
可是,他也只让我做了一天而已,再也坚决不肯了。
“霞儿你看,我已经好了。”
“小叔,让我照顾照顾你。”
“霞儿是要当娘的人,为了孩子也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我没事啊,小叔,让霞儿照顾你几天,就几天。”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霞儿,天气渐冷,你该回陷空岛了。”
“我不走!”
他摇首,眼神中满是宽容和宠溺。
半月后,在东京降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展昭自动请旨,押送救灾物资,赶往北狄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我不舍而心疼:“小叔,你身子还虚,那里天寒地冻,你怎么受得了?”
“傻丫头,”他望向远方,却眉间有忧,“如果我都受不了,那北狄的百姓不是更受不了?虽然附近城镇已经开始救援,毕竟地远民困,赶不上朝廷的丰资。早到一日,灾区百姓的苦就少受一日。”他对我笑笑,“放心。别忘了,你小叔是南侠呢。”
我没有办法,只能将狐裘小心为他系好:“小叔,保重啊!”
“嗯。”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贪婪地吸取着他手心的温度。“霞儿,保重。”
目送风雪带走他的身影,我的泪,蜿蜒滑落。
22.
陷空岛。
我大腹便便,正在用膳。
我毫不客气,什么好吃吃什么,什么营养吃什么。
婆婆坐在我身边,眉眼弯弯:“我们霞儿,真是能吃,生怕肚子里的孩子营养不够似的。”话虽这么说着,却也不停地给我夹菜。
外面有什么声音,婆婆宠爱地摸摸我的头发:“霞儿慢慢吃。”便出去了。
婆婆走远,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停止了吃东西。
屋内很安静。
我听到下人隐约的对话声。
“是大老爷回来了?”
“可不是。”
“消息可靠吗?”
“那还有假!大老爷亲自带回的消息,展大人,完啦!”
“啊?!”
“不不,不能说完了,听说是飞仙了。那场雪崩,百年罕见,多亏展大人顾前顾后,护大家周全;那么大的雪石头,从高处落下来,靠展大人拿剑抵着;在场众多官兵百姓都看见了!风大雪大,迷得人睁不开眼,展大人说不定……是被风神雪神带走啦……”
后面说的什么,我再也听不见。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那漫天风雪。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在风雪飘摇中,一道红色的身影格外耀眼。为了他心中的青天,为了他胸中的百姓,他忙碌着。蓦然回首,身着白衣的青年踏雪而来,微笑地唤他:“猫儿……”
猫儿,你累了,跟我走吧……猫儿……
23.
素心悬夜月,高义薄秋云。
流水夕阳千古恨,暮云春树一天愁……
包大人洒泪而提:音容在目,浩气凌空。
皇上亲赐挽联:美名留千古,忠魂上九霄。
我没有被允许去看小叔的坟,有孕之人不能去。
这样也好,反正那里也不过是衣冠冢,不去……也好……
尾声.
我终于生产了。
经历了漫长的阵痛,孩子呱呱坠地。
接生婆满头大汗,喜悦地告诉我:“恭喜夫人,是个男孩!”
我昏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我的官人卢珍,握着我的手,站在旁边。
他的脸上,是感恩的欣喜,满目的怜惜。“霞儿,你辛苦了。”
他把孩子抱到我身边:“让你看看我们的麟儿。”
“麟儿……”
“是。麟儿。”卢珍望定我,“我想,咱们的孩子,取名卢麟,字……玉昭。霞儿,你说可好?”
“卢麟,字玉昭?”
“嗯。”
白玉为堂,日明为昭。
白玉堂的玉,展昭的昭。
卢麟,字玉昭……
字……玉昭……
一滴晶莹的泪,终于滑下我的眼角。
我重重点头:“好,就叫卢麟,字……玉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