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二章(3) ...
-
姬小三脱去鞋袜,刚碰到雾气腾腾的的热水,哎呀一声惊叫,险些一头栽进浴桶里。和喜伸手试温,并不怎麽烫,低头细看,才发现姬小三冻青了脚,和喜将他的双脚捂在怀里揉捏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暖过来。
姬小三很瘦。趴在桶沿上脊椎骨一块一块凸显,细胳膊细腿,手一掐便能环过来,两片肩胛骨突兀立著,像是被生生拗断一般。和喜不忍用力搓,只用瓢舀了热水往他身上浇。
姬小三趴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撩著水花,溅了和喜一身。和喜按住姬小三的肩,一瓢热水劈头淋下,笑骂道:“叫你再闹!”姬小三哎哎叫著躲进水里。和喜敲著木桶道:“出来!看我怎麽收拾你。”
姬小三嘴里咕嘟嘟的冒著气泡,摇头。和喜张口欲喊,却叫不知他的名字,只得拍著桶壁,道:“你叫什麽?”
姬小三从水里冒出来,一抹湿漉漉的脸,冲他笑:“姬小三,我叫姬小三。”和喜拿著干帕子,揉在湿发上,好一通猛擦。姬小三吃吃的笑,扒拉著他的手。和喜笑著拍开他的手,姬小三忽然折身拦腰抱住和喜,睁著圆溜溜的眼:“我明天就要离开,去接四儿,和他一起回家,贺兰给我很多银子,足够置田买牛。”
和喜的动作一顿,笑容瞬间逝去,半晌才道:“离开?”
姬小三拍著水花点了点头。
和喜静了片刻,忽的把水瓢一甩,拣起方才的的帕子扔在姬小三脸上:“自己洗!”
姬小三攥著帕子,愣愣坐在水里,不明所以。
姬小三裹著过大的中衣从浴桶里爬出来时,和喜已经睡下。
姬小三推他,和喜不理。
姬小三只得讪讪的爬上了塌,怯怯的从後面搂著和喜的腰。和喜拍开他的手。姬小三拗了几回,始终得不到回应,只好住了手,缩在一角,昏昏沈沈的睡了过去。
和喜睁眼望著屋梁上的雕花,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一会儿,披衣坐起。
看著蜷在榻上的姬小三,和喜想自己气什麽呢?不用在宫中终老一生,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和喜叹了口气,转身,帮姬小三掖好被角,搂他在怀。姬小三迷迷糊糊的挪了挪身子,紧紧抱住和喜的腰。
第二日晚,乐翰然带来了赦令。白纸黑字,写的分明,姬小三虽不认识,还是将它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最後紧紧的抱在怀中。和喜靠在门框旁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离去,动手替他收拾起来。
乐翰然似是想说什麽,动了动唇,但瞧见姬小三抿著嘴,笑弯了眼,终是没有开口,只是摸了摸他稀黄的发。
姬小三的东西不多,除去被他丢在雪地里的镂金手炉,只一件兔毛滚边茧绸深衣最为贵重。那手炉镶了四十九粒白玉细珠,上刻蝙蝠云纹图,四十九样姿态,栩栩如生,内里机括精巧,无论如何放置,都不会让碎碳漏出。在宫中也是少见的珍品。和喜思量一番,还是将它留下,虽说赐下的东西允许带出宫,但这种精贵玩意儿落到外面必是祸害。
第三日丑时正,姬小三就被和喜拖起来,洗剥干净,拎出了房门。姬小三不甚清醒的被乐翰然牵著向宫门走去。
一老一少渐行渐远,和喜静静的立在遥远的彼端,淡青的身影缓缓化入青黑的晨雾中。
早有一面白齿红,微微发福的老太监在雅乐司外候著,查过令牌赦书便领了姬小三向外走。和喜紧赶慢赶的跟上,穿过一条条游廊,跨过一道道门槛,将那红墙琉璃瓦远远的抛在身後。
骆长生披著外衫,散著发,盘坐於榻上,修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穿著藕黄肚兜的柳宝宝懒懒的躺著,一手勾著他的衣带把玩,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细细嘱咐,将魏贤妃的喜好忌讳重复讲与他听,末了又推了骆长生一把,道:“我说的可记下了?”骆长生低笑著,伸手揽住她的腰,贴著她的耳,道:“宝宝说的我自然要记下。”柳宝宝笑骂了一声,点著骆长生的额头,推开他的脸,披衣而起,坐在梳妆柜前,绾起长发,道:“再不起非受罚不可。”
柳宝宝从镜中瞧见骆长生站在身後,盯著她看,忍不住啐了一声,嗔道:“你看什麽!”
骆长生微笑,凉森森的手指轻轻滑过柳宝宝的脖颈,慢慢抚上她的脸,缓缓抬起她的下颌,看著她的眼,柔声道:“眉画淡了。”说著拣起一只黛笔,细细的替她描。柳宝宝渐渐红了脸,索性闭了眼,任他在自己眉间勾勒。
值夜的宫人敲响梆子,柳宝宝一惊,睁开眼,看著微微泛白的天空,推了推骆长生,道:“别闹!真要晚了。”
骆长生缠著柳宝宝厮磨了片刻才起身。
柳宝宝赶至承恩殿已是寅时一刻。魏贤妃的贴身宫女细钿一见她,便拉她到一边,道:“好姐姐,怎麽才来?”说著将一份单子拿与她:“早上皇上说要在承恩殿用午膳,你快把这个送去膳房,让他们务必备好东西。”
柳宝宝连声应著,走前不忘拉著骆长生对细钿道:“他琴艺极好,只是不太懂得承恩殿中规矩,还望多照拂照拂。”细钿笑著应下,催她快去快回。柳宝宝捏了捏骆长生的手,低声嘱咐了几句才离去。
细钿细细打量了一番骆长生,将柳宝宝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再讲与他听。
柳宝宝赶到膳房,管事姑姑接过单子,看了一眼,指著最後一样“宸河活鲫鱼”道:“最後一只昨日晚死了,不知能不能将就下?”
柳宝宝一听就变了脸色,莫说是死了一晚,哪怕是这边断了气,那边就拿去烧,魏贤妃也能吃出其中不同。
管事姑姑见她脸色不佳,又道:“不如换个菜式?”
柳宝宝不出声,脸色越发的难看。
管事姑姑小心道:“那只有让采买去置办,现在去追,或许能再出宫前拦下。”柳宝宝不再多说,转身一路小跑,希望能赶得及。
延喜门前,领路的白胖太监推了姬小三一把,道:“走吧。”姬小三踉跄一步,抱著包裹站在九丈九的大红宫门之下。
两旁的守卫笔直的立著。
门里,宫墙肃穆,一片寂静,一辆采买车子吱呀碾著青驶来;门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贩夫走卒商客,吆喝还价碎语,在耳畔交织成一片。不远处的街旁,一个女人抱著个孩子站著,向这边看来,不知在张望些什麽。
姬小三呆了一呆,像出笼的小鸟一般投进人流之中,径直朝著记忆中的赌坊跑去,他要接四儿回家。
验过令牌,查清物品,小太监挽起缰绳,架著采买车辆,向外驶去。
柳宝宝远远的瞧见,急出一身汗。
外面的女人扯著孩子拦在车前,那小太监下了车,不知与她说了些什麽,接著从怀里拿出个锦绣鸳鸯钱囊,递给她。
柳宝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前,喘著气,捂著发痛的肚子,扶著墙喊道:“等等!等等!”
驾车的小太监回头,柳宝宝大口大口吸著气,好半天才缓来,道:“你──你等等──。”
小太监还没回话,那女人从袖中掏出封信放在他手中。
小太监拿了信又走了回来。
那女人深深看了眼森森宫门,抱著孩子向回走去。
柳宝宝依著墙,擦著汗:“贤妃要在今日午膳前备齐这些东西。”说著将那单子递给小太监。
小太监伸过拿著信的手接过单子。柳宝宝一眼瞥见牛皮信封上“骆长生”三字。
“骆长生?”柳宝宝一愣,不禁念出声。
小太监看著单子,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哦,这是他妻室的家书。”
柳宝宝一呆,忽然觉得一阵阵的气闷。
小太监将单子与信一同收进怀中,道:“只这些麽?”
柳宝宝勉强笑了笑,脸色微微发青:“只这些──对了,那封家书我替你带去,也省了别人等。”
小太监不疑有他,将信交与柳宝宝,道:“那便麻烦姐姐了。”柳宝宝接过,信口一行簪花小楷“夫君亲启,雯娘书”
柳宝宝久久的攥著信,手心微微汗湿,她反反复复的看著上面一行娟丽的字,只觉得一笔一划都写在心坎上,难过的很。柳宝宝打开封口,手指夹住信笺时微微顿了顿,抽出一半,又盯著看了片刻,最终仍将其放回原处。
柳宝宝收起信,心不在焉回了承恩殿。
魏贤妃在梅园听琴赏梅。软榻四周用锦缎围隔,四下燃起十数个火盆,以驱寒意。
柳宝宝拦下一名送炭的侍女,自己拎了篮子踏进梅园,顺著琴音寻到魏贤妃小憩之处,远远的就看见骆长生。
青衣,白雪,红梅。
恰逢一曲毕,骆长生双手虚按在弦上。
魏贤妃展颜,笑著与细钿道:“真是好琴技,我都不知宫中有这样的人。”
细钿道:“娘娘喜欢就好。”
魏贤妃颔首,向骆长生问道:“你何时入的宫?”
骆长生微微变了神色,紧紧抿著唇,半晌没有声音。
细钿记得柳宝宝嘱咐,见状赶忙上前道:“四年前,您也称赞过他琴技好。”
魏贤妃皱了眉,道:“我怎麽没印象?”
细钿笑道:“他生的不起眼,哪里轮得到娘娘挂心,不过琴艺却是绝好的,前些年娘娘寿辰,骆长生献艺,娘娘就曾夸过他。”
魏贤妃拧著眉,仍没记起这个人,只得含糊道:“哦,就是那个琴师?他怎麽入了宫?”
细钿道:“得娘娘赞誉,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想是底下人见您喜欢,就将他送到娘娘身边做事。”
骆长生听著她们的对话,按在琴上的手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魏贤妃随手取下一支珠花,扔在地上,道:“赏你的,琴抚的不错。”
骆长生握紧了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跪下,叩了个响头,双手捧起珠花,道:“谢娘娘赏赐。”
魏贤妃挥手:“免了,再奏一曲罢。”
柳宝宝一直在一旁看著,骆长生的一举一止都落在她的眼中。柳宝宝最後瞄了一眼袖里的家书,悄悄将其揉做一团,借添炭的机会将它扔了进去,看它在金黄的火焰中焦黑卷曲,最终化为一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