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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梅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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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花镜里,几点珠翠,稀稀寥寥。苍白细手无力握住桃木梳,自上而下,几缕青丝垂泻,开奁,取一支白玉簪。
插入髻中一刹那,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再动弹。
莞尔。不再是从前粉淡桃花,苍白融合苍白,是一幅惨淡的病态。
衣襟上一滴鲜红,方才没有拭净。
“着枝!”她突然惊慌唤着,着枝只在她身后数寸,她不让她为她梳妆,她自己说要亲手做一次。然而她已无气力,着枝只能在一旁欲泪无语。
着枝上前一步,“小姐?”
“这里……”她指了指衣口,一滴血已经干涸,艳红中渗着黑,照映着她素白的手指,格外鲜明,“莫让他瞧见,快拭了去,”
着枝会意,拿起块绢子沾了些水,冬日里寒气逼人,屋中并无暖水,下人们为数不多且各个惫懒,着枝叹了口气小姐当日要嫁他,自是不顾这些,幸而他刚得了官衔,不然这冬日,又添上小姐宿疾,如何求药过得去?
着枝俯下身子小心擦拭,生怕那些凉水触到小姐颈上,一心一意,看着衣领渐渐清了,那血色褪到绢上。着枝不禁蹙眉,今日一早就吐了血,如何是好……
她痴痴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似乎用尽了力气,才勾出一个弧度,“着枝,他是或,双文很好。”
“小姐……”
“我想,双文定是容华绝代,才情过人。双文生得定是很美,或许笑起来像院子里的桃花,或许落泪时极似了烟雨柳叶,或许走时袅娜多姿,她一定也写得一手好字,簪花秀体,字如其人,或许她……总是她一定、一定很……”
她每说一句便喘一次气,吃力得紧,却连连不断说了这一串,终究是抵不住雪寒,狠狠咳了两下,扶着着枝喘息。她望了望窗外,隐约下着小雪,几片细小的雪绒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
“可有花开了?”
“小姐,前院的梅花今早开了。”
“真的?”她喜出望外,一下添了精神,拉起着枝欲往外跑,着枝无奈,为她披了件袍子打伞出去。
未若柳絮因风起。映着梅花似血,数枝如画,素白天地如月华清明落千丈,她溢出笑容。
“着枝。我想跳舞。”
她眼中是坚定,是期盼,是恳求。她退下长袍走出伞底,回眸一笑,“着枝你随我唱一曲。”
这样的小雪寒风,她本是连屋都出不得的,如今单薄衣衫,怎能跳舞?虽心底一万个不忍,着枝到底不拂她的意:“是,小姐。”
点地,转身,抬袖,旋回。伴着清朗歌声,她在梅影中翩跹起舞。“帘外山清月空悬,皎照兰泽,皎照兰泽玉如烟,一曲筝弦意错弹,问周郎,肯顾盼?帘外落红水流长,惊散莺啼,惊散莺啼拾葬花,两处相离千丈远,水长流,可回首?春华不谢似侬意,待郎来,向月团圞,待郎来,此生无憾……”
她唱了第一句,之后着枝一路附和。每一步,婉转婀娜,玉人生姿,于梅花织就的饿屏间忽显忽隐,着枝稍一恍惚,便以为见到了梅花仙子。
倘若小姐真是谪仙,该有多好,她便不会病,不会伤心。可恨不是,她是韦夏卿的小女,是元稹的妻室。
望着她飞舞,面绽笑容,着枝拿出那方绢子,一角红色惹得着枝一瞬间泪落无声。她现在这样欢快,可往后呢,元稹不爱她,他不爱她啊——
正伤心,只听歌声顿止,望去,着枝见她面色复白,定定站着,顺她目光望去,是一男子怒气满面,肃然直立。
“胡闹!”一声呵斥打破宁静。
她不语,也不动。
她竟然没有听见一般!他也立了良久,叫过着枝,拿起着枝手里的伞和袍子,冷声道:你下去吧。
着枝躬了躬身,退几步,转身的一瞬,热泪落地融了一片雪。
他打开长袍,慢慢裹在她身上,一点一滴,小心翼翼。
他怕轻轻一碰,她就会消失。
“你回来了。”她这才抬头看他,“真好,去了这么久,终于……”话在嘴边打了转,“终于趁着这梅花开了回来。”
他不说话,却轻轻一揽,把她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突然觉得天凉了,风吹得甚紧。
“我再不回了,今日只是太过高兴才跳。不会让你操心我的病,再不会了。”最后那四个字是咬着唇说的,千不想万不想,还是说出了口。
曾经那么不愿意说出的字。
“你记得么,那首歌那支舞,是我初遇你时,在涟华湖满是荷花灯的那晚……”
他心弦绷紧,七年前的事,早就忘了。被他这么一提,只觉得心头微动,不知何种滋味。
那日她笑靥如花,亭中一支歌舞令他暗赞,他是一个幸运的路人,窥到了仙人般的一幕。
“小女韦氏,见过先生。”原来是京兆尹韦夏卿之季女!他心头激荡,一时间转过一个念头,又生生逼回心底。
若娶她为妻,此生为仕大有指望。只是当时他心头满满是既离的双文,他不得负心,不得娶妻。
“后来,我终于嫁了你。”她声音微弱,随风送入他耳畔。
是啊,她下嫁于他,贫苦艰困,她无怨言。随他清灯读书至曙,随他粗茶淡饭七年。偶尔夫妻嬉戏,你一言我一语,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他的诗句。
然而他最珍爱的,是那本《会真记》。
那是她拔下凤钗当来银两换来的书纸笔墨而成,那是他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爱人双文。
有一日,他终于开了口,他不爱她。
她只是笑了笑,夫妻不同梦,她的枕边人,梦呓中只有“双文”二字。
一日,她叫他的字,他没有应,只淡淡道:日后称“夫君”即可。往后他只称她“夫人”,她只唤他“夫君”。那干涩的两个字她无法拒绝,他是她的夫君,只是她的夫君。
他无法看见,她独坐窗头望门,盼他归来的身影。
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做到了。依旧给他所有关怀,完完全全了解他。七年岁月,她不再是韦府高贵的青衫少女,不再是初时闲坐秋千的闺中人。
她成了他的妻,背负一切。
“对不起……”却是出自她口中,竟是出自她口中。
这三个字震响了天地,他惊了一瞬,又抱紧她。
“我的病……让你操心了,你的俸禄并不多……”
他把她抱地更紧。
其实他很想说,很想告诉她——
双文是双文,你是你。
我把她放在过去,把你放在我怀里。不是感动,不是替代,只是这些年你的一切,让我知道我和你如此相通。
——我,是爱你的。
“夫君……”她几乎哽咽,或许也只是在风中颤抖而已。“我初见你时,以为我今生有幸,只是这幸福,今只有七年……”
“住口1”他打断了她的话,满是愤怒,“你病糊涂了,说这样的话!我送你回去。”
他一拉,不料她咬紧唇,死不动弹。看见她额间汗珠,他心下一软,扶着她,细声道:“歇会儿吧。”
“我只要在你怀里,这最后一回。”
他点点头,下巴拍在她头上。
天地静谧,偶尔听见雪花触枝碎裂,梅花经风飘落,风声一过,那一地,鲜红几瓣,仿佛凋零的生命。
“这七年,我一日一日地数,一百日,一千日……只盼望数到哪一天,你忘了她,再数到哪一天,你心里容得下我。”
她停了一停,重重喘了几口气。
“我曾以为会数不完,可是不料,数到今日,竟不到那样一天,反而数到了尽头,再不可数了……”
她忽然感觉到他五指发了狠,死死掐住了她的腰和肩,他从未抱她这样紧,她多么愿意,可以这一生一世这样下去。
“我好羡慕双文……”
“不,其实我……”他未完的话残忍地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淹没。那雪翻飞起舞,迷离之间,他仿佛看到了方才一声素衣的他起舞绰约,仿佛回到七年前他们初遇,他开始痛恨自己,冷落她七年,一直躲避,一直害怕哪一天她占据了双文的位置,而真正发现到了那么一天时,他仍旧不愿告诉她。
他不愿告诉她,他日日辛勤,并不是为了避她,他只是想要上进,想做得更好,治好她的病,弥补这么些年她受的苦。
他想告诉她,他希望她不再称他“夫君”。
他想告诉她,他每每在心底叫的,是“丛儿,丛儿。”
狂风不断,乱飞的白雪红梅,仿佛昭示着下一刻世界的坍塌,仿佛告知着春华秋实的逝去,仿佛要生生掠走坠落凡尘的情缘。
她的白玉簪松脱而落,三千青丝飞扬舞起,肆虐的风声中,唯她舒眉淡笑的容颜定格在他怀中。
他没有听见,方才的风声不仅淹没了他的后半句话,也淹没了她吐出最后一口鲜血的悲苦声响。
待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的一淌鲜血时,脑中空白过后终于想起她闭目前最后一句话。
又一阵狂风呼啸,同时他双膝跪下,伞已落在一旁,他抱着她,跪在一泊血中,冲天狂啸。
“啊——”
绵长一声,荡漾在韦丛与他的七年岁月里最后一个冬季。
——“小女韦氏,见过先生。”
——“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唤我‘丛儿’,你也可以这么唤我。”
——“我不介意,我可以爱你,自然也可以爱双文。”
——“早些回来,到时我给你备好夜宵。”
——“我不累,把这衣裳补完再睡,你困了,先睡下吧。”
——“对不起……”
——“我只要在你怀里,这最后一回。”
——“这七年,我一日一日地数,一百日,一千日……只盼望数到哪一天,你忘了她,再数到哪一天,你心里容得下我。”
所有过往尘封,随入土的一刻同红尘寂灭。
拥着他的一滴泪,愿他生缘会。
一块石碑,几拄高香不尽。
上书:爱妻韦氏之墓。
他笑了笑,掸去碑上的雪。“丛儿,又一年冬了。”
他脱下外袍。那袍上一树鲜红梅花开得艳丽,只是那浓艳中隐隐黑色,似不绝的悲伤。
“这一身你的血,好似那一日的梅花,我叫着枝绣了,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天寒了,”他将外袍盖在碑上,“别冻坏了你。”
那一行清泪,从痴痴的眼中淌下,一瞬间跨越了生离死别。
你可还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你叫了我的名字——
“微之,天寒了,记得加衣。”